用“生命”做秀?──海子批判(二)
下面谈谈与朋友交流中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一、其实沙沁也觉得,说海子的自杀是“做秀”,感情上难以接受。但是…
一般来说,一个人愿意用生命来换取某种东西,己经是不得了了,常人是不敢想象的。而沙沁作出海子以“生命”做秀的判断,其内心深处也是非常矛盾的。在海子生前的诗中,我们总能感觉到他对死亡的崇拜,如:
●《亚洲铜》“ 亚洲铜, 亚洲铜/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阿尔的太阳》“瘦哥哥梵高,梵高啊/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
●《春天, 十个海子》 “在春天, 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 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不能自拔, 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看了这些诗句,沙沁同样被震撼。但这种震撼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震撼”,并不是海子的诗所独有的。诗歌史上与死有关的诗,多数都能产生强烈的效果。仔细研读海子的诗,其境界和文本基本承习浪漫主义抒情传统,没有特别突出之处。更谈不上独特的诗学语系的建立。
为了便于分析,沙沁将上文谈到的几位诗人有关死亡的诗与海子的诗做个比较:
1.济慈(1795-1821)《夜 莺 颂》(节选)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济慈,英国浪漫主义六大诗人之一。从他开始,浪漫主义诗歌的主观性向浪漫主义以后的客观化方向发展。强调诗人必须渗透到一切客体中去,去表现客体的真和美,例如渗透到一只麻雀中去,与那只麻雀同样“在瓦砾中啄食”。济慈的这一观点显然已与浪漫主义强调主观、突出自我的诗歌主张相左。他的诗歌对英国后来的唯美主义诗歌及二十世纪意象主义诗歌都有影响。对比来看,海子所效仿的浪漫主义诗歌文本,甚至没有超过济慈。因为海子的诗的感觉基本沉浸在主观浪漫主义阶段。没有济慈诗中对自我的节制。因此,海子诗歌所形成的力量表面而直接,虽能感动人,但缺少厚度,特别对于逐渐丰富人生阅历的人来说,没有持久感染力。
2.李贺(790~816)《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与海子同样渡过短暂一生的唐代诗人李贺,被称为唐代绝世“三才”之一(天才李白、人才杜甫、鬼才李贺)。其生前生后的经历与海子也有相似之处。但海子因自杀而使他的诗歌被后人放大到骇人的程度,乃至举国同“秀”。李贺的诗虽也有后人致极的赞颂:“云烟绵绵,不足为其态也;水之沼沼,不足为其情也。……”(杜牧);同时也有:“奇过则凡,老过则稚”(王世贞)的冷静批语。褒贬共存,无损于李贺诗歌永恒的魅力,其精典诗句不断被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高官伟人借用,为世人千秋万代景仰。
早无话语权的李贺留下了:“羲和敲日玻璃声”听到了太阳的声音,“忆君清泪如铅水”感到了眼泪的重量,“玉轮轧露显团光”摸到了月光的湿度,“花烧中惮城”感到花的温度等精典诗句。通感、联觉的运用不让象征主义诗人兰波、魏尔伦,还必须受到:“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清.赵冀)的诘问。海子的诗如果真有力量,何惧世人的质疑或批判?
同样早逝,因病而死的李贺“诗大于死”,自杀而亡的海子“死大于诗”。这是不争的事实。
沙沁无意于将诗人分为三六九等。把海子定位为二流,纯粹因为对时下中国习惯于造神运动的反诘。海子生长在朦胧诗顶盛时期,有两位重要人物,我们不能不谈:
3.舒婷(1952- )《珠贝一一大海的眼泪》(节选)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一粒珠贝,
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
当波涛含恨离去,
在大地雪白的胸前哽咽,
它是英雄眼里灼烫的泪,
也和英雄一样忠实,
嫉妒的阳光
终不能把它化作一滴清水”
4.北岛(1949- )《回答》(节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宫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舒婷与北岛代表了朦胧诗“软”、“硬”两极。虽时过境迁,他们已失去了“前卫”的光彩,但他们登上历史舞台之初,是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的,他们从反体制到被体制接纳也有一个艰辛的过程。同时,也是历史的必然。
苏婷诗中温情娓婉的咏叹显示的是文革以后人性的觉醒,以软性朦胧的语言消解文革时期的专横、直接、霸道。这种慢漫渗透的功夫,最大限度地展现了朦胧诗的魅力。因此,苏婷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是当之无愧的。
大概因为北岛是男人,虽然是朦胧诗人,还是习惯于采取强硬手法,他的诗在表面含糊中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格言式的诗句,唤醒的是走向新时代的中国大众的良知。其硬性朦胧手法承载了历史、哲学、人性的思考,因而在学术界也享有很高的声誉。三次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
海子早期的诗歌中有舒婷的影响,特别是舒婷在《双桅船》中那句朦胧诗精典句式:“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这种“你”、“我”句式,不仅在海子的诗里有所化用:“你的夜晚/主人美丽/我的白天/客人苯拙”(海子《主人》)至今我们还可以在不少都市小资诗人的诗中找到痕迹。
舒婷的诗对于刚刚经历了大砍大杀的文革的中国人,找到了一片回归人本的温馨的栖息地。成为八十年代的大中学生争相传阅的诗歌精典。对于涉世不深的海子,受舒婷诗歌的影响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对于在校期间已有很宽的阅读经验的海子,是不满足的。虽然他的很多抒情短诗比较恰当地反映了海子经历的现实状况。但海子的内心深处不能扼制地潜藏着更大的野心,这的候另外一个诗人挡住了他的去路。那就是北岛。
本来海子在他的抒情短诗中,有一些反文化承载的诗句。也许顺着这种思路他可以成为新一代诗歌的引路人,但这仅仅是灵光一现,他真正关注的是另外的东西,他的长诗。他认为短诗是抒情,长诗才是一种工作。而他的长诗更多地是对中外浪漫主义神学传统的挪用,诗中所散发的宗教气息,比起北岛的诗显得表面而浅溥。因为北岛诗中体现的是经历苦难的那一代人自我生命的洞见。海子的经历还不足以承载这样大的命题。他太着急了。
其实,朦胧诗诗潮从本质的意义来讲并不是在诗学意义上的突破,它仅反映了中国因为文革长期不正常中对人本的回归,它更多地带有一种社会意义。语言系统还停留在西方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传统上。
当然,这个系统与文革后的背景是吻合的,这也是朦胧诗对中国诗歌的发展的重要意义所在。海子的问题是,他对这种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抒情传统的热爱达到了一种痴迷程度。而时代的语境已悄然发生变化。他在自设的神学浪漫主义妄想的陷阱中不能自拔。他本可选择一条他可以走的路,但他偏偏要去实现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相同时代比海子年长的另外一个诗人,他的选择,比海子的选择更有意义。
5. 于坚(1954- )《飞行》(节选)
“历史从我的生命旁后退着 穿越丝绸的正午 向着咖啡的夜晚
过去的时间在东方已经成为尸体 我是从死亡中向后退去的人
多么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处 向生长中活着
而是逆着太阳 向黑夜 向矮小的时间撤退
而我认识的人刚刚在高大的未来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诗的作者 日出时在昆明43医院死于肝癌
现在我是有资格谈论死亡的人 因为我将要降落的机场死亡尚未开始
在飞机的前方 我不认识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来的躯壳”
《尚义街六号》
尚义街六号
法国式的黄房子
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
喊一声 胯下就钻出戴眼睛的脑袋
隔壁的大厕所
天天清早排着长队
我们往往在黄昏光临
打开烟盒 打开嘴巴
打开灯
墙上钉着于坚的画
许多人不以为然
他们只认识梵高
老卡的衬衣 揉成一团抹布
我们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黄书
后来他恋爱了
常常双双来临
在这里吵架,在这里调情
有一天他们宣告分手
朋友们一阵轻松 很高兴
次日他又送来结婚的请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总是摊开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乱七八糟
这个杂种警察一样盯牢我们
面对那双红丝丝的眼睛
我们只好说得朦胧
像一首时髦的诗
李勃的拖鞋压着费嘉的皮鞋
他已经成名了 有一本蓝皮会员证
他常常躺在上边
告诉我们应当怎样穿鞋子
怎样小便 怎样洗短裤
怎样炒白菜 怎样睡觉 等等
八二年他从北京回来
外衣比过去深沉
他讲文坛内幕
口气像作协主席
茶水是老吴的 电表是老吴的
地板是老吴的 邻居是老吴的
媳妇是老吴的 胃舒平是老吴的
口痰烟头空气朋友 是老吴的
老吴的笔躲在抽桌里
很少露面
没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们老练地谈着女人
偶尔有裙子们进来
大家就扣好钮扣
那年纪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
又不肯弯下腰去
于坚还没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训
在一张旧报纸上
他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笔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处工作
“他来是有用心的,
我们什么也不要讲!”
有些日子天气不好
生活中经常倒霉
我们就攻击费嘉的近作
称朱小羊为大师
后来这只手摸摸钱包
支支吾吾 闪烁其辞
八张嘴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许多谈话如果录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热闹的年代
许多脸都在这里出现
今天你去城里问问
他们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来到街上
空荡荡的大厕所
他第一回独自使用
一些人结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吴也要去西部
大家骂他硬充汉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吴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饭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终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张空唱片 再也不响
在别的地方
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
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们要来参观
1984.6
八十年代中期,当海子还沉浸于他所认为的宏伟的诗学抱负的时候,于坚的一首《尚义街六号》在诗坛出现,习惯于中西方浪漫主义抒情传统的中国人为之一震。随后这种关注硕细生活的叙事体诗歌日渐成为中国诗歌的主流。沙沁认为《尚义衔六号》出现的意义不在于什么“开创了口语诗写作风气”(因为这之前有胡适的白话口语诗),而在于越来越开放的,与西方现代与后现代的悟境越来越相融的当下中国,已具有含纳这类诗歌精神的时代背景。于坚刚好顺应了这一历史潮流。
我们姑且不论于坚的诗是否是诗学意义的突破。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承认,从于坚开始,诗歌的浪漫主义英雄情怀,被越来越冷静的现实主义关注所取代。
当时代语境已发生很大变化时,海子还在拼命构筑他的诗歌的“海市蜃楼”。很多人把他看成是“诗歌的凡高”,认为海子是“以生命作诗”。但我们在凡高的画中看到的是对生命的热爱和赞颂。而海子却把诗作为生命结束的祭坛来构筑。
凡高自杀了,我们感受到的是执著的生命的火焰的雄雄燃烧的力量。
海子自杀了,我们感觉到的是一个偏执的灵魂为旧的诗歌理想陪葬的悲情。
二、其实沙沁也觉得,海子的诗很感动人,有时甚至催人泪下。但是…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