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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西汉游侠传(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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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2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部分 前言
                        第一章 夤夜西风悲碧血 穷途壮士匿孤儿
    深秋的一个夜晚,西风大作,月色昏蒙。汉都长安的一处却烛火通明,大批甲士全副武装,将淮阴侯府邸内外团团围住。府内上下人等在睡梦中被唤醒,衣冠不整的聚拢一处。几个睡眼惺忪的孩童眼见明晃晃的火光和兵刃在眼前摇曳,张大了嘴待哭,却被大人们用手捂住。他们全不知何种祸事从天而降,只得用沉默来掩饰心中的惊恐。四周只有回旋呼啸的风声,和兵士们剑戟铠甲铿锵的撞击声,时不时地响起。
    一个重兵簇拥的宦官走到前面,打破了沉寂:
    “淮阴侯韩信私通陈豨,聚兵谋逆,今日已于长乐宫伏诛!”
       话音甫落,韩信的夫人早已软软地倒在地上,几个姬妾慌忙扶起。府中老幼登时哭做一团,场面大乱。
    混乱和喧嚣很快便被宦官那诡异的嗓音打断:“淮阴侯谋逆,辜负皇恩,罪大恶极。奉皇后诏命,夷诛三族!”
        话音甫落,几个青壮仆役反应较快,拔足四奔逃窜,却哪里能冲出层层的重兵包围?只好先被甲士们手起剑落,砍翻在地。场面更是大乱。未过多久,奔走逃命以及嘶喊嚎哭之声渐渐平息,地上满是横尸。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贵的贱的,唯有此时不分彼此,重叠着或者并肩着倒卧在一起。流血尚未凝结,映着火炬熠熠生光。
    那宦官又命甲士:“清点杀死人口,登记入册。围住府邸,严守各处角门,有接近者擅入者一律斩杀。另安排人手,于府内房舍一一搜捕,以防遗漏!”交代妥帖,便在一群兵士的护卫下回宫复命。
   
    长安城西北隅的一处民宅,敲门声在夜色中急急响起。门开了,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壮汉闪进了院落,门又很快关上。几个男子围了上来,匆匆说了句:“赵易,你回来了。”几双眼睛便一齐看着赵易怀里的孩子。那是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刚刚结束的那场杀戮和亡命奔逃并未惊醒他的熟睡。
    怀抱着孩子的赵易很快被人拉进了一间厅房,几个男子随后一拥而入。
    赵易坐下喘息一会,眼中含着泪,嘶声说道:“时辰太仓促了,夫人只能交待我带走这个孩子。我离去时,已看见官兵们向府邸方向集结而来。幸喜天黑月昏,我跑得快,小公子又不哭闹,这才脱身。只是府中上下,此时恐怕已无活口了。”
        众人一片黯然。
    一个形容瘦削的男子低声骂道:“君侯追随汉王十余年,登坛拜将,戎马一生,灭齐国,杀项羽,平叛逐乱,才有了如今的汉家天下。君侯功在社稷,千秋彪炳!如今天下大定,干戈无用,汉王便忌惮君侯功高震主,终于兔死狗烹了!罢了王爵不算,还要诛杀灭族!”
    赵易附和道:“刘邦深恐君侯兵权在手,尾大不掉,心生疑忌也就罢了。那吕后谎称召集大臣入宫朝贺,诱杀君侯,真是阴险歹毒至极,将来绝无好下场。我只盼着她一样的断子绝孙,吕氏一门九族皆灭。张建大哥,你说会不会如此?”十余年后,孝惠帝刘盈和太后吕雉先后驾崩,诸王会同大臣起兵,果然诛灭吕氏全族,吕后几个庶孙也被乱兵所杀,吕雉就此绝后,帝位转到刘邦不受宠爱的庶妾薄姬之子刘恒一支,是为汉孝文帝。不想今日韩信一个属僚的悲愤之言,他日竟成谶语。
    被人称作张建的男子,年纪略长于众人,身量中等,仪容朴质。张建见众人都看着他,便点头道:“天命恢恢,必然如此。只是我方才思量着,如今族诛令已下,吕后怎能不防后患?一定会派人细细核查簿籍人口,确认有无遗漏。君侯一线血脉,尽在此儿,如若被发现,韩家便要绝后。咱们可要想好对策才是。”
        赵易接口说道:“这个暂时无妨。临行时夫人交代,这孩子乃是宠姬所出,两岁多了尚未取名入籍,官家无从查起。”
那个瘦削汉子叹息了一声,说道:“不想因为夫人妒忌,倒成全了韩氏血脉不断。”
张建说道:“不然。若是真妒,夫人必会交给赵易一个亲生孩子。夫人之子都年长于此儿,如此不但当时赵易难以携带逃脱,日后也不便藏匿。女子之妒乃是常情,巨变之时,夫人却能临危不乱,思虑周全,果断处置后事,为韩家留此血脉。夫人之举,岂可以妒概之?真是当今奇女子也,可敬,可叹!”
一个身量高大健硕的男子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也附和道:“正是。”他的口音有些刺耳怪异,众人相知多年,早已听得惯熟,也不以为异。众人也都深深点头,看了孩子一会,便交给仆妇照料,又继续商议。
那个瘦削男子说道:“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得好好抚养这小公子长大成人,教他一身本领。待他长大,我们便辅佐他灭汉立国,由他来当皇帝!”
张建说道:“这个自然。眼下虽然官府暂时追查不到小公子,只是咱们这么多男子,带着一个小孩度日,十分不便不说,也难免使人生疑。长安城鱼龙混杂,咱们朝不保夕,终非长策。需要寻一个稳妥的投奔之处,先安下身来才好。”那张建年纪略长,此时因众人已无主人韩信事事出头做主,便多花些心思谋划日后种种琐事。众人自然而然,也便以他为主了。那个不时插话的瘦削男子,复姓公孙,名献。
公孙献说道:“君侯平素交好的朝臣本就不多,如今又身死族灭,恐难有人肯冒死收留孤儿。若贸然投靠,更可能被宵小趁机出卖此儿,向帝后邀功。一旦所托非人,我们身死是小,韩家绝后,复仇便无望了。落脚之处,须得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众人沉思了一会,一直沉默的壮硕男子忽然说道:“蒯彻先生?”
众人听到“蒯彻”名字,全都恍然道:“斛兄弟说的甚是啊,我们正该去找蒯彻先生!”原来这个寡言之人,姓斛,名以德。
赵易道:“君侯生前,唯与蒯彻先生知心,他必能一心护佑公子。蒯先生之谋亦是天下无俦,有他与我们共同教养,小公子长大必定文韬武略,不在话下。”
众人深以为然。公孙献叹道:“君侯当年若肯听从蒯彻先生之言,灭齐称王后立稳脚跟,徐图大计,与汉王项羽三分天下,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
张建说道:“君侯忠诚信义,深念刘邦拜将的知遇之恩,所以宁死不肯背反。我们亦要将君侯之忠义以为己念,好好传承下去,方不负君侯大恩。”
见众人不语,张建又道:“明日一早,便请公孙兄弟外出查探韩府状况,就便打听城中虚实。方便时,我们便带了小公子,到胶东寻访蒯先生。”众人诺诺,各自安歇不提。

[ 本帖最后由 ∵潇湘妃子∴ 于 2013-11-22 17:02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2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白头遗老问苍天
这四人自然都是韩信生前效命的部将。那日赵易跟随受吕后朝贺诏命的韩信入宫,在殿外等候时,偶然听到宦官们议论,惊闻韩信被诛的噩耗,仓皇逃离。他找到一些心腹同僚传递消息,在灭族令下达之前,赶到侯府,抱走韩信一子。
天明,外出探听消息的公孙献回来了。淮阴侯府仍被重兵包围,听换岗士兵交谈的一鳞半爪,已知府中上下尽数罹难,鸡犬不留。城中虽然新增了不少巡防兵力,却并未戒严,各处城门都张贴了淮阴侯韩信谋逆灭族的告示。想必吕后和她的朝臣们认定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便未增添更多扰民举措。又过了二日,众人拜别韩信的神位,张建带着仆妇怀抱孩子,扮作夫妻归宁的模样,顺利地混出城门。其余三人也都做平常百姓装扮,分头出城。午时过后,前前后后都到了城外会聚,便一路东行,前往齐地胶东,寻访蒯彻。风餐露宿两月之后,在年末的隆冬时节,一行人终于来到齐地,找到了蒯彻的田宅。
蒯彻早已知悉韩信灭族的消息。听完四人七嘴八舌述说始末,又见了这个遗孤,伤感之余,自然添了不少欣慰。蒯彻纵有天大智慧,此时也免不了儿女情长老泪纵横一番,长叹道:“将军,你不听老夫之言,不早下决断,乃至于斯!若早听我,在此拥兵自重,据地为王,天下属谁,亦未可知!”
赵易指着孩子说道:“此儿乃是庶出,夫人交与我时,言道他并未命名入籍。君侯血脉,从今唯系此子。为今之计,还请先生赐名。”
蒯彻抹了抹眼泪,抱过孩子,细看了一会,见那孩子方面大耳,眼珠乌黑。他并不知身家巨变,在蒯彻怀中也不认生,嬉玩自若。蒯彻道:“小公子看起来资质平平,前程恐亦有限。只是再无他法,我等竭力教养,聊尽人事,其余听天由命也罢。”停了一会又道:“韩姓恐怕不可再用,只能存记在心。小公子身负灭汉立国之命,国与郭同音,不如以郭为姓。家遭惨变灭族,便以族为名,以后小公子就叫郭族,以便将来时时警醒他不忘家国之恨。倘有一朝,上天垂怜,令他不负你我之望,成就大业,到那时再恢复本姓也不迟。”
众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蒯彻逗弄了郭族一会,思量起陈年旧事,如在目前,叹道:“此地为齐,当年老夫在此助你父打下七十余城,灭了齐王田广。若从我之意,你父在此割地称王,以你父的雄才大略,加之重兵在握,齐地又人口繁盛,资财丰足,正与楚汉匹敌,何愁不能逐鹿九州?至不济也是三分天下,各自为政。你即便不是嫡子,不能继位,亦可钟鸣鼎食,富贵安逸一生。若如此,你父又岂能落得被妇人所杀、令你颠沛流离的结果?一念之忠,害人害己啊。”
四人闻言,都苦笑道:“君侯一念之忠,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歇了一会,张建说道:“先生顾念旧谊,赐予公子佳名,学师之分,先生必是不肯推脱了。”
蒯彻:“这个自然。多承诸公不弃浅薄,千里托孤,老夫也自当勉为其难,穷尽一生才智,尽付此儿,死而后已。”
张建道:“我兄弟四人也不舍小公子,早已在君侯神位前立誓随侍左右。待过几年,还要教授公子武功阵战,如此便要在府上叨扰了。我们来时少少带了些金帛,就近置买田亩。我们都有力气,自能耕种取食,日后与先生共同教养公子,彼此甚便。”
“不可,不可!”蒯彻闻言,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一部花白胡须飘乱不止。
四人且惊且疑,齐道:“先生之意如何?”
蒯彻忙道:“诸公且听老夫讲来,此非善地,不仅小公子和诸公不能为家,日后老夫也要远远地迁居。”
众人诧道:“为何?齐乃君侯征战旧地,我等想来,自是抚养公子之最佳所在啊,先生何以为不可?”
蒯彻道:“老夫薄有微名,又为韩将军智囊多年,天下谁人不知?汉王更是一清二楚。现下陈豨起事,时机不好,筹备更不充分,在老夫看来,无异飞蛾投火而已。他日刘邦平乱之后,班师回朝,必定追索韩将军生前故人,逐藤摸瓜,一一清除。只怕第一个要查办的,便是老夫了。”
众人忙道:“那么就请先生卜定佳所,我们随同先生一起迁居便是。此地田宅,便弃了也罢。”
蒯彻想了一会,摇头道:“目下远走,倒非难事。只是如今天下一统,汉王若要记起老夫,不论躲到哪里,以你我之力,终是不能逃脱。那时小公子亦势必不免。须得叫汉王彻底免了杀心才好。”
蒯彻捻了捻胡须,一时有了主张,笑道:“你们急难之时如此信任,投奔老夫,老夫足感欣慰。只是你们忘了,还有一人,与韩将军交谊笃厚,过于老夫。况且此人官高位显,护佑公子之力,更胜无权无财亦且老朽将死的老夫啊。”
众人忙问是谁,蒯彻笑道:“太子傅李左车!”
这李左车却是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之孙,汉初的名将,功臣之一。秦末四海动荡,被始皇帝兼并的六国后裔并起反秦,赵国也是其一。李左车辅佐赵王歇,战功无数,被封为广武君。在韩信领兵伐赵时,赵王歇却不听李左车之计,以陈腐过时之兵阵迎敌。在军事天才韩信的面前,自然一败涂地,身死国灭,李左车也成了俘虏。韩信早知李左车之才,胜利者对这个阶下囚放下身段,以师礼相待。李左车感喟之余,对韩信倾心无比,从此投入麾下。韩信此后灭掉齐国,一半是因为蒯彻,另一半却是李左车的功劳。李左车是个军事怪才,其所著兵书《广武君》,论述用兵谋略,对后世颇有深远影响,可惜至今失传。成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是李左车为我们留下的。而其在民间声望更高,被尊为雹神,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引入了他身为雹神而福庇百姓的故事。
众人因见提及李左车,齐声说道:“此人甚好,倒是急得糊涂,忘了他!我等都与李大人并肩作战多年,李大人与君侯之情,有目共睹,同袍之谊,李大人必不肯忘。只是李大人如今不在京城长安,不知去哪里找他?”
蒯彻道:“李大人如今在荥阳,教导吕后爱子太子盈操演兵法战阵。你们可先悄悄投奔他,他必不会推拒。在李大人之处,即便不小心走漏风声,太子盈年少,又仁爱敦厚,发觉此事亦不会声张。”
众人道:“如此甚好。只是李大人与我等皆是武夫,教养公子一定不会周全。若要公子成就大业,必然文武齐下,先生岂可脱责?”
蒯彻说道:“岂敢脱责。老夫只等汉王平叛班师,召见老夫之后,方可永免祸端。之后便去投奔李大人,全力辅佐公子成人。”
公孙献诧异道:“先生何以得知刘邦会召见?见了天子,先生又岂能活命?”
几个人已是目露异色,深以为蒯彻欲将小公子居为奇货,先稳在李左车那里,之后献给天子,以求媚上自保。早有人暗暗去寻怀中藏着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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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2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绝智能筹天下乱 丹心岂惜庶民哀

蒯彻看在眼里,忙摇手正色道:“诸公休疑,老夫语出肺腑,待韩将军与公子之心,与诸公无二。如生异心,人鬼共诛。诸公尽可安心携公子前去荥阳。汉王性情之人,洒落不羁。纵使忌惮韩将军这样的功臣,对于老夫这等以口舌取食的谋士,并不会过于介怀。天子陛前,老夫自有自保之谋。”
部将们闻言,虽然仍有些将信将疑,想到蒯彻追随韩信征战多年,一生奇谋,尽付韩氏。韩信战功,半数出自蒯彻谋略。而天下大定之后,蒯彻不求封侯拜官,而是归隐田园,恬淡度日。如此心性彻悟之人,若为私利出卖故人之后,委实难以置信。何况这些部将也再无可信任托付之人了。
蒯彻见众人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便道:“诸公与老夫皆是韩将军故人,你我须要同心协力,方是长远之计。”
众人点了点头,为首的张建说道:“我们兄弟自然是看重先生与君侯的情谊,所以不远千里之遥,携带公子求教。此后万事,唯先生马首是瞻,无不听命。”
蒯彻说道:“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诸公与老夫日后除了要抚养公子之外,还须肩负复仇重任。公子仇人有三,皇帝刘邦,皇后吕雉,丞相萧何。若除此三人,汉家锐气便失了大半。不但血仇得报,日后公子建功立业,也会事半功倍,容易得多。”
众人道:“正是如此。只是此三人位高权重,天下所归,复仇谈何容易啊。”
蒯彻微微笑道:“人生一世,须向险中求胜,方是男儿本色。诸公可有惧怕了么?”
众人闻言,豪情登时大起,纷纷道:“大丈夫何惧一死!我等愿为公孙杵臼,分头刺杀暴君妖后奸相,有死而已!只望先生一如程婴,好生照料孤儿。存亡大义,互不辜负!”
蒯彻抚掌道:“壮哉嘉士!只是如今这三人出行必定护卫如云,行刺并非易事,不过白白送命,于事无济。诸公既有赴死之心,老夫便可放心安排。现下汉王正忙于平定陈豨之乱,一时不会回朝理会你我。诸公先安心在蓬舍小住,待老夫谋得良策之后,再与诸公请教。”
如此过了月余,日子十分平静。新年过后,各地风声渐渐平息,再无人议论韩信谋反灭族之事,众人悬吊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这日,蒯彻召集众人来到厢房议事。众人心知蒯彻良谋已定,心中都是欢喜和期待。
蒯彻邀众人落座,捻须问道:“复仇之事,老夫已有三计。蒯彻老朽,不能为力,成与不成,全赖诸公。诸公可有愿死之士?”
众人一同答道:“在下愿死!”
蒯彻摇摇头,说道:“死并不难,难的是要在死后完成使命。”
众人闻言,皆不明所以,诧道:“人死灯灭,万事俱休,如何能在死后完成使命?”
蒯彻说道:“如今汉王称帝,天下一统,九州归心。老夫放眼望去,四海之内无人有此力量,可撼动汉室基业。公子复仇建业之路,遥遥无期啊。”
众人默然。公孙献便问道:“先生之言十分有理,只是既然无望,如何又要我等赴死?先生必有奇计,还请赐教。”众人纷纷附和。
蒯彻道:“四海之内无人能敌,四海之外,可就不是刘邦所能掌控的了。”
众人顿悟,一齐“哦”了一声,便静了下来,听蒯彻讲下去。
蒯彻说道:“在中国北方,尚有匈奴一族。”
众人听了匈奴二字,宛如黑夜中蓦地见了月光一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蒯彻徐徐说道:“咱们中国军队,自古便以步卒为主,兵车为辅。自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骑兵始有建制,却也不曾做过杀伐主力,只是取其机动便捷之利,为三军步卒的冲突辅助而已。中国以农桑取衣食,六畜之中,耕牛为重。马于耕种时则无甚大用,食料也贵,只能为官府和豪贵人家豢养,所以中国马少。而骑兵操练,也有定时。匈奴则不然,家家有马群,其族人不论男女,自会走路起便会骑马,一生在马背度过,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即便普通牧民,马术亦高过中国骑兵。大漠草原其地苦寒,除马奶羊肉畜牧牲口,别无出产。遇有干旱风雪之年,草料不足,牲畜饥冻而死,他们便以杀戮劫掠求食,其民风剽悍凶残如此。而匈奴骑兵,其战力更远胜于我中国勤于操练的骑兵之一倍。”
众人听得入神,将头点得更深。
蒯彻又道:“如今匈奴是冒顿单于在位。据老夫所知,其人胆略过人,英雄无比,尤善征战。数年之间,匈奴各部族皆已降归其下。老夫需要一个通晓匈奴语言风俗之人,扮作匈奴土人,寻机深入王庭,以己之命,蛊惑冒顿单于兴兵侵汉,以弱汉室。”
众人闻言,目光一齐转向那个身材高大壮硕,却不爱说话的人身上。蒯彻一看,认得此人名叫斛以德。只因他口音奇特,不似中土,所以时常缄默。
斛以德向蒯彻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曾受君侯重恩,愿以区区己命,供先生驱遣。”
张建便向蒯彻述说斛以德身世。原来斛以德之母乃是匈奴人。先秦时,北地大乱,匈奴屡次犯边。斛以德之父是铁匠,曾被掳掠为奴。匈奴人见他勤勉,又打得好兵器,便把一个匈奴女子配为妻室。数年之后,他父亲觅得机会逃归,这时已有了他和一个兄弟二子。又过了多年,母亲已死,他父亲便用积攒的钱财,赎回斛氏兄弟,养在身边。这时斛以德已经十四岁,他兄弟十一岁了。待他兄弟二人长大,时逢秦末大乱,兵戈四起。也是机缘巧合,在一次兵乱奔逃之中,还只是个负责料理粮秣运输的郎官韩信领兵路过,救起父子三人性命。斛以德便嘱咐兄弟照料老父,自己则追随韩信,一路征战了。只是斛以德回到祖居时已是半大少年,此后虽然学会汉话,口音却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合众。为免被人歧视讥笑,便时常沉默不语。
蒯彻听完就里,便问道:“如此甚好。只是足下已离开北地几二十年,彼此都已物是人非,可有计较,令匈奴人不生疑窦?”
斛以德道:“在下以战乱不息、父子失散为名,到母舅部落避祸。一年半载之后,乡音风俗皆已复归我身,那时再寻机接近王庭,图谋大计。先生以为如何?”斛以德本已习惯缄默,此时一口气竟说了如此多的话,自己也感到惊讶。
蒯彻见斛以德心中颇有计较,大大放心,便道:“甚好。只是到了那里,言行务必谨慎小心。如大计可行,亦可保全性命,自然更好。”
斛以德说道:“在下有一自幼交好的表兄,其母乃是左贤王之妹。借此关系,或可成为晋身之阶,也未可知。”
蒯彻道:“如此大妙。引匈奴入袭,此一计也。其二其三,皆为离间之计。其二,离间帝相。须有一精通翰墨巧言善辩之人,投奔丞相萧何幕僚之下,献计献策,取得信任。之后寻机进言,离间关系。或使汉王诛相,或使萧何叛主,皆为大功。”
众人一齐笑道:“此等妙人,非公孙兄弟不可。”
公孙献也笑着道:“诸位兄弟抬爱,小弟岂敢推诿?只好赶鸭子上架,勉强出丑了。”
蒯彻正色道:“此事难为,足下切莫轻视。丞相萧何乃是汉王乡党,自沛公斩白蛇起义,便跟随不弃。汉王逐鹿天下,杀伐不休,屡战屡败,仍能屡败屡战,最后一统江山。其功不在战将,只在萧何。每逢汉王窘极,即便只剩孤家寡人,却总有萧何在后方迎纳。至于粮秣兵员,更是输送不绝于途。汉王终能战胜项羽,悉归功于萧何的后援之力。其于汉王忠诚之心,不下诸公对于韩将军。离间帝相,绝非等闲。须要寻得帝相之间的龃龉机会,才好进言。”
公孙献点头应诺。众人又问道:“那么第三计,又是离间谁谁?”
蒯彻大声说道:“离间帝后!”
众人一凛,蒯彻又大声说道:“诸公!可有人愿意自宫净身,进宫为奴?”
众人一惊,全都哑然。蒯彻叹道:“杀身容易,辱身难为。可惜老夫薄有微名,入宫侍上,必被识破,不然老迈无德之身,留作何用!”
语音未落,那曾在深夜救走郭族的赵易扬声说道:“君侯微时,胯下之辱尚且忍得。为君侯复仇,区区俗尘琐物,惜他作甚!在下情愿自宫!”
张建等人如梦初醒,纷纷说道:“在下等情愿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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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2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熠熠貂蝉如弃屣 皇皇青册有拾遗

蒯彻望着这些群情激昂之人,眼中薄雾隐现,随即散去。他端正了身子深施一礼,说道:“诸公盛德,令老夫深愧!诸公之中张先生年纪略长,进宫不宜,应以教养公子为要务。进宫入侍,还是赵先生更好。只是此事过于决绝,赵先生从此要辜负青春年少,大好年华,还望慎思!”
事实证明,蒯通的考虑是正确的。
*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蒯彻召集众人计议的次日,韩信生前的心腹部将们各领使命,便互道了珍重,远赴各地。春光乍起,气候犹寒。蒯彻望着这些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心中大起惆怅。是否值得,他不知道。纵使机关算尽,他也不能预料这些鲜活的生命究竟结局如何,他只知道从此以后天下将风云诡谲,动乱再起,更多鲜活的生命即将卷入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在深夜中抱出来的孩子。
张建带着郭族投奔李左车之后的半年,以舌辩汉高祖而免遭鼎烹之祸的蒯彻也悄悄赶到了。之后李左车辞官归隐,同蒯彻、张建三人携带郭族来到轵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
时逢中华大地历经战国以来百余年战乱的第一次大休整。各地人口凋敝,百业衰颓。皇帝刘邦在平定各处叛乱之后,一直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憩为国策,地方官吏们也在努力着手恢复生产。各地都有大量离散的流民和解甲归田的兵士就地为家,官员们都很欢迎这些天降的人口,乐于安排入籍落户。闲散无主的农田很多,官家的配给很慷慨,也决计不会打听这些人的过往,哪怕你在动乱时曾经杀人越货。改名换姓的李左车等人,也便趁此机会,不显山不漏水地远离长安,安顿了下来。名扬史记的谋士蒯彻和名将李左车二人,从此忽然消失。他们之后的故事,唯有笔者一人知道。
四年之后,战国诸侯中硕果仅存的苗裔韩王信起兵反汉,与匈奴的冒顿单于约定出兵犯边。韩王信被灭,而亲自领军平乱的皇帝刘邦在乘胜追击的途中,却被冒顿的铁骑诱围于白登山,险些全军覆灭。幸亏吕后连夜派人,以珠玉金宝重赂冒顿的阏氏,方才令冒顿撤兵解围。刘邦逃得性命之后,一腔愤懑郁结于心,加之白登之战受了重伤,感染不治,不久便驾崩了。这件大事,又有谁能想到,竟是一个寂寂无闻的韩信生前部将斛以德背后的手段?
而在刘邦驾崩之前,兴汉最大的功臣丞相萧何总揽朝政,也渐渐成了他眼中最大的钉子。萧何是聪明人,皇帝态度的丝毫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天下已定,自己不仅再无用处,而且十分碍眼了。为求自保,萧何听从公孙献的建议,时常做一些烂污之事自辱名声,引来讥嘲。于大小政事亦再不精心,慵懒散漫,由此逐渐隐退,远离中央集权。虽未身死名裂,却也不再为汉家朝廷出谋出力了。
皇帝刘邦却渐渐疏离年老色衰的皇后吕雉,更加溺爱聪明活泼年轻貌美的宠姬戚夫人。刘邦对戚夫人言听计从,乃至数次意欲废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而戚夫人恃宠生娇,时常凌辱欺压吕后母子。只是因为吕后在战乱时,亲身参与各项兵政事务,功绩匪浅,期间与功臣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积下深厚情谊。废立太子之事,在重臣们的极力阻挠下,刘邦不得已悻悻作罢。曾经同心协力打下江山的帝后之间,隔阂日深。而吕后却是个大有心智才干的少有女子,失宠寂寞,并未使她失去远见。她一面监督太子刘盈的学业,一面联手重臣,参与朝政事务,早早地着手预备刘邦的身后大计。一旦刘邦驾崩,刘盈即刻即位,掌了大权的吕太后,很快便将戚夫人母子残忍害死,以泄心头大恨。这些自然就是净身入宫的赵易的杰作了。
物换星移,精于谋算的蒯彻之前所安排的计策,居然也都一一付诸实施。只是历史车轮滚滚,结局往往不那么令人完全满意。譬如真的全如蒯彻所愿,则中华大地又将陷入战火混乱之中,不知何时停歇。那时之后的中国演绎,却又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公元前196年,汉十年,赵国傅相、钜鹿郡守陈豨起兵谋反,汉高祖刘邦亲自率兵平叛。时被削王爵而贬为淮阴侯、久不得圣意的韩信,拒绝跟随刘邦出征,而是暗中筹划部署,预备在长安呼应陈豨之变。消息被在外作战的高祖得知,密书与皇后吕雉筹措。吕后授意丞相萧何将韩信诱骗入长乐宫,在钟室处死。韩信时年35岁,一代名将就此陨落。史记载之后韩家被夷三族,淮阴侯身死国除。只是司马迁叹息之余,也不曾料到,韩信生前的几个心腹部将,却预先得知韩信被杀的消息,抢在灭族之前将他的一个庶子偷运出来,交与劫后余生的蒯彻抚养。蒯彻即史记所书的蒯通。因史记作者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人,而汉武帝名刘彻,为尊者讳,于是隐彻为通。此子就是郭族。而郭族的后代,虽未能如愿颠覆汉室江山,却也成就一代巨侠,数位名臣。此是后话。而蒯彻本是高祖刘邦诏命齐国捕系来朝,并非文中所说的召见。所谓召见云云,无非小说家言,诸公通史者切勿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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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2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两章。妃子的文笔太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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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2 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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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2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要挂上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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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3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寂寞光阴行色晚 迟疑过客来者谁

第五章 寂寞光阴行色晚 迟疑过客来者谁
花开花谢,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已过。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孝惠帝刘盈、高皇后吕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两代睥睨天下令风云失色的天之宠儿,皆已纷纷作古。文帝之子刘启顺利接了帝位,是为孝景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但却足以推陈出新了。
汉室始终奉行轻徭薄赋、无为而至的国策。期间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吕后驾崩,朝中功臣党联合刘氏王族,诛杀诸吕。然此事也不过是贵人们的权位之争,并未影响百姓的生活。百余年动荡不息硝烟四起的中国大地,终于安享了几十年的安宁祥和。庶民们负担不多,习惯了平静地生活,平静地耕种、繁衍,战争的痛苦早已随时间的流失而淡去。
无为而治令百姓安享久违的太平,然而却也是姑息养奸的温床。各地不断涌现的侠客豪士,纷纷以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所为吸引世人瞩目,着实叫官吏们为治安问题伤透了脑筋。小郭族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备受呵护尊崇的同时,却也要接受蒯彻、李左车和张建的各种教训。时光荏苒,李左车染病而亡,张建已是双鬓斑驳的老者,蒯彻更是将近耄耋之年。当年被指派离间帝相的公孙献,自萧何谢世之后便再无消息;宫门似海,入宫为宦的赵易也生死不知;而远赴匈奴的斛以德更是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三十余年转瞬即逝,机会终于来了。汉景帝三年,平静再次被打破,七国之乱爆发了。朝堂的无为而治除了使民间新增大量不安定因素之外,同时也对分封各地的刘姓诸王欠缺约束。诸王实力不断扩充,也便不安分起来,抗拒朝廷号令,滋生事端,将成尾大不掉之势。景帝听从贾谊、晁错的谏言,果断推行削藩政策。诸王自是不甘,几番串联之后,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为首,纠合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举兵八十万,会同叛乱,同时勾结匈奴犯边。
然而吴王濞富国有方,治兵却无大谋略。自起事起,诛晁错,拒梁王,战事轰轰烈烈胶着了三个月,却被周亚夫与窦婴所率汉军断绝粮道,腹背受敌,反被汉军占了上风。
这日,吴都丰邑城中的一处第宅,一人急匆匆跑来,一把推开上来问询的门子,排闼而入。
门子仍在身后追着,喋喋问道:“喂,那个无须胖子,怎可如此无礼,强入人宅?”这门子方才险些被推了一个跟头,恼了,这话问得也是无礼之极。
被称作无须胖子之人,形貌果如其言,只因颔下无须,一时间倒也辨别不出年纪,只看出定是中年以上。这无须胖子也不答话,急急绕过两个经过的仆役,沿路穿过两进房屋,向内院奔去。那里自然是男仆们的禁地,门子停下脚步,悻悻不已,只得向内高喊一声“不速客至!”,以此表白他对岗位的尽责尽职,一面又对那两名发呆的仆役连比带划,述说无须胖子的蛮横之状,以示宅入贼人,错不在己。
无须胖子直奔最里的院落,心知已是内宅,只因屋宇比连,自己又是初至,不知该进哪一间的好,只得停下,放声喊道:“张建!张建大哥,你出来!”这人的嗓音尖锐中杂着浑浊,颇似金属撞击之音,十分刺耳。
“吱呀”一声,正房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露了一个头出来,张望了一下,答道:“主人与张先生出门拜客。先生请赐尊号,容主人归来时禀报。”
来人看起来十分急切,听得主人不在家,直欲跳脚,忙问道:“可知去了谁家?几时回来?”又问:“对了,你主人可是姓郭,讳族?张建可还一直跟随主人么?”
那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被问得有些凌乱。那无须胖子看得也是凌乱,正要按捺心神细问,忽听大门外有车马停驻,接着便传来仆役迎接的嘈杂之声。
侍婢喜道:“主人回来了!”却又关上房门,返回内室,想是向女主人通传去了。
无须胖子听得主人回来,急忙走出内院相迎,却见门子已引了二人进来。无须胖子倏地立住,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在中间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行动中透着儒雅雍容,显然是这宅邸的主人。那人步履矫健,行动挥洒,只是一双眼睛略显阴郁,似与周身的气派不甚相合。
无须胖子见了这男子,一双手待要伸出,却又犹疑,嘴唇隐隐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进来的两人见此情景,都是一愣。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并不说话,身旁一个老者细细打量了来人,却素昧平生,便施礼问道:“足下屈尊枉顾,一定有所赐教,请问尊名?”那门子见主客对话,早已悄悄离开,回自己的门房了,想来这府上规矩十分森严有序,不亚勋贵之家。
那无须胖子这才把眼光转向老者,上下看了几眼,心中暗暗叹息,说道:“岁月无情,张建大哥,你老了,记性也便差了,不记得小弟了。这位,想是郭族公子?”这无须胖子显然尽可能地稳着声调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说不出的难听。
那老者听见来人直呼己名,已是一愣,又见他张口说出主人名姓,更是大惊,心道:“公子与我的真名来历,在丰邑只有吴王和他几个心腹知晓,这人如何张口便能说出?一定是有了奸细!”想到危机,急忙向腰间拔剑。
无须胖子忙摇手道:“张建大哥,莫慌,兄弟是赵易。”
听见无须胖子报名,张建起初有些茫然,抚了抚头顶细细思索,忽然一拍脑门,惊道:“赵易,你是赵易兄弟?”
赵易苦笑道:“三十多年了,大哥并没多少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兄弟却再也不是当年的赵易了。”
“兄弟,你还活着!”张建一把抱住赵易,叫道:“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数十年的阉宦生涯,早使赵易完全改了模样,昔日那个龙精虎猛的青年,早已消失无痕。张建抱住赵易,向他脸上细细观看,本想找到一些旧时的记忆,却哪里能够?唯有他眼中一对瞳仁依旧精明闪亮,依稀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
看了又看,张建悲伤不已,不觉间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几下,转眼便要嚎啕大哭了。
赵易忙道:“大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兄弟此番是冒险前来,有天大的事情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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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4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进来读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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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9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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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休道难辞荣贵意 无凭最是美人心

郭族先是愣愣地看着二人相认,听见赵易说话,忙拉了二人来到书房。一进房门,郭族便按了赵易在正榻坐下,退后几步,举手俯身,恭恭敬敬便行大礼。
赵易慌忙起身伏地,道:“公子是主,岂可如此?切勿折煞小人!”
郭族自是不肯,说道:“赵叔叔当年诸般高义,蒯先生和张师傅早已告知,郭族敢不铭记于心?不想今日有幸相见,岂可不拜大德!”
赵易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只道:“公子快快请起。”
张建两边相劝,二人这才对拜了几拜,一齐起身,分宾主落座。赵易暗暗寻思:“公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又如此谦恭下士,着实令人倾心。蒯先生与张大哥这些年,定是费了不少心力教养,方有这等结果。我的一番辛苦悲酸,总算没有白费。”心中欢喜,忍不住问道:“公子想来已经婚配,不知夫人是谁家闺秀?”
郭族微微一笑道:“蒯先生为冰人斡旋,大前年吴王遣爱女承珠翁主下嫁,如今才育一子,名唤郭解。”
赵易奇道:“蒯先生有九十出头了吧,居然尚在人世?吴王濞率六国反乱,竟然真是你们的谋划!”说着眼中笑意更深,连道:“吴王有济世之才,吴国财阜兵雄,足可助公子成事。这姻联得好,嘉偶,嘉偶!”
张建点头笑道:“公子的婚事,蒯先生确是奔走游说数年,方才议定。如今七国反汉,胜利在即。蒯先生年事过高,也算是功成身退,回轵县养老去了。李左车大人已辞世十来年,如今只有我自己陪侍公子了。”
看见赵易,张建不禁又想起当年被蒯彻遣往大漠匈奴的斛以德和去萧何幕府的公孙献来。多年的过命兄弟,全因三十年前那场灾祸,从此天各一方,各执使命。如今赵易兄弟虽说已是刑余之人,总算还活着相见了。他二人又过得如何,如今是生是死?张建心里一会欢喜,一会辛酸,百感交集,便问赵易:“你和公孙兄弟同在长安,可有他的消息?”
赵易说道:“虽同处京师,我二人却并不敢往来,宫中眼杂事多,也极少互传消息。我只知当年萧何告老时,公孙哥哥也跟着他去了。只因那时小弟在宫中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无力打听他的去向,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了。”
张健点点头,神色黯然。
一旁静听的郭族忽然插口道:“那么,赵叔叔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又住在此处?宫掖出入森严,赵叔叔又如何脱身,来到数千里外的吴国?”
赵易听得郭族这般问话,竟大有疑忌质询之意,而张建投来的目光,此时竟也颇含异样,心中不免一凛。赵易便道:“公子,赵易便是为此而来的。”
郭族和张建忙问:“为了何事?”赵易于是仔细作答。
原来,当今皇帝并不十分放心大将周亚夫领兵,便派了一个叫做郑铭的心腹宦官随军参赞。名义是代天子劳军,提振士气,实则监督周亚夫。赵易多年来在宫中渐渐磨砺得手段圆熟,多方笼络,与郑铭亦曾交好,于是送了一份厚礼,央他带自己一同出宫散心,游览风景。这也并非难事,郑铭便将赵易安排进随从队伍,同去军中了。行军途中,赵易刻意巴结,帮助料理许多事务,与郑铭的情分日渐深厚,战事进展,机密军情,亦能早早知悉。
当日吴楚为首的七国大军,借着匈奴犯边的时机举兵反汉,起初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节节胜利,逼得皇帝刘启腰斩晁错,以求诸王兵退。未果,只得急派大将周亚夫和窦婴领兵平叛,一面寄望于母弟梁王刘武死守梁城,阻击叛军攻势,延缓西进长安的速度。梁王刘武果然没有辜负皇兄的厚望,亲自上阵,面对八十万叛军,梁城几次被攻破,又几次夺回,数番鏖战,满城沥血,梁城始终牢牢掌握在手。谁都没有料到,倍受生母窦太后溺爱、在深宫呵护长大的纨绔梁王,竟如此勇武善战。叛军阻碍在此,进退不能,竟被周亚夫大军截断粮道。诸王眼看形势不妙,都做鸟兽散了。吴王刘濞残兵虽则不少,却无力补给,士气尽失,被汉军一路追杀,如今眼看就快杀到吴国了。
郭族和张建听了,都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可能?七国联军计八十万众,朝廷急切间如何征调这么多兵力相抗?即便朝廷调来足够兵员,百余万大军对敌,抗衡拉锯亦要旷日持久,联军又岂能这样快败退,更且一丝兵败战况也未传回?”
赵易说道:“七国联军人数虽众,却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原本就各怀鬼胎,貌合神离,一旦战事受挫,便争相离散。吴王济世纵有奇才,却乏统兵之谋,并非熟谙战阵的周亚夫的对手,兵败不足为奇。赵易随军来时,吴王领残兵已往九江方向逃去,汉军就在吴境西北不远处扎营,时隔数日,如今只怕已杀入吴国境内了。赵易亡命来奔,只为通传战况,营救公子,务请公子和眷属早作筹备!”
郭族一双眼睛只是盯着赵易,这时说道:“多谢赵叔叔提醒,此情郭族必不敢忘。只是赵叔叔还没有说,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找到这里的?”张建听了,也看了看赵易,却不言语。毕竟分别三十多年了,世事变迁,人心难测。赵易贸贸然的出现,着实觉得唐突。本来就对赵易的话半信不信,听了郭族的问话,张建的疑心不免又多了几分。
赵易急道:“吴军大败,许多战将谋士被俘。公子在此,就是战俘所供!周亚夫听得公子乃淮阴侯之后,以为又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更会加速进兵吴国,抓捕公子之计,已纳入战事方略之中了。再不准备,悔之晚矣!”
见郭族仍不为所动,赵易又道:“公子!那日是我舍命把你从府中抢了出来,为了公子,又辱身进宫,殚精竭虑,挑起宫闱争斗。三十余年了,赵易没有一刻不在牵挂公子,又岂能负你?”转身又向张建说道:“张建大哥,公子他不认得我,不信我也是常情。你我兄弟一场,怎么此时心意不通?你该帮我劝说公子才是!”
张建左右为难,沉吟不语。郭族只是背着手踱步,赵易的扼腕顿足,全不理会。
郭族心中想道:“这人从天而降,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诱我离开吴国、待我失去庇护之后再来抓我之计?七国的八十万大军,岂能容易就被击败,追杀至此?”想到这里,他坚信了赵易是在诱捕自己的想法。郭族透过窗户,向正房望去。“翁主此时正在休息,还是抚弄孩儿?她又有了身孕,可不宜惊动。”郭族忽然惊恐地想到:“我若出逃,以翁主之尊,她必不肯随我流落江湖,过那布衣蔬食的日子。即便赵易所说是真,吴王刘濞可是高皇帝亲侄儿,今上的叔父,又是汉室立国的大功臣,就算谋反败了,想也不会要他的命吧?等吴王谢罪归国,定会将翁主另嫁。到那时,不单这富贵尊荣都是别人的了,借助吴王势力建功立业,亦成泡影!”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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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惶惶飞语终成谶 猎猎罡风卷做泥

郭族望着府邸庭院,红墙碧瓦,异草奇花,仆役如云。虽比不过王宫富丽烜峻,在吴都丰邑也是不多见的豪宅,教人如何舍得抛弃?郭族没有听从赵易的苦劝,却也并不怠慢,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请他在上等客房住下,并指派了两个小厮,美酒佳肴,殷勤服侍。
赵易一片痴心,却无接纳之处,待要拂袖而去,终不忍坐视少主罹祸。好在他已在掖庭磨砺多年,其间各种屈辱遭遇不可胜数,也都能隐忍着度过,如今这点挫折又算得什么?何况朝思暮想的少主就在眼前,也并未怠慢于他,哪里肯忍心离去。赵易只得住下,只是一颗心悬着不放,每日里留心城里城外的百姓动静。
几个人各怀心事,如此过了三四天。返乡的逃兵渐渐多了,各种流言在大街小巷迅速传播。有的说天子求得天兵,御驾亲征,将诸王联军杀得片甲不留;又有说道吴王引奇兵绕过梁城直奔长安,杀得天子措手不及,为保性命,已禅位于吴王了;也有说吴王行军途中被民间美色所迷,不思进取,驻兵于某处享乐,却被窦婴伏兵所杀云云。种种荒诞,匪夷所思,不一而足。郭族的心中渐起慌乱,性情也越来越烦躁,却始终没有对妻子透露。
这日,忽有大量逃兵涌入城中,同时,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吴兵乏食,败兵一溃千里,不可收拾。吴王濞只带着数千人逃入东瓯国,却被东瓯王杀害,献首级于汉将周亚夫。
书房中,郭族愁眉紧锁。他似仍心有不甘,追问道:“情况果然都属实么?”张建和赵易都点了点头。
“张师傅,岳父真的已死?”郭族望着张建,满含期盼。他盼着能从这个抚养自己长大、自己向来依赖信任之人的嘴里,吐出否定的字眼,哪怕是含混的安慰的也好。然而他失望了。
“情势紧迫,还请公子早做决断!待周亚夫大军进城,再走就晚了!”赵易再次敦促。
“我父亲怎么了?”书房的门突然开了,翁主刘承珠一头闯进来,满脸的惊慌。乳母秦氏抱着个孩子也跟着进来了,这是赵易第一次见到郭解。赵易注意到,郭解同当年自己从淮阴侯府抱走的小郭族差不多一样大小,正是呀呀学语的年纪。韩氏后嗣有人,九泉下的君侯,应当欣慰了吧?赵易暗暗想着。
“快说啊,我父亲怎么会死?他到底怎么了?”连日来的各种战况消息,郭族等人都从未向内室透露,显然刘承珠是在书房门外听到的讯息。赵易在府中数日,只是偶尔远远地见过出来散步的刘承珠几次,每次她都被一群侍女簇拥环绕,目不下顾,更从来不肯对自己这个阉竖惠赐一言,连正眼都不瞧一眼。赵易在宫中多年,近身接触过不少皇室宗女,即便吕太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架子也没有这位承珠翁主那么大。
赵易听得仆役们嚼过舌根,承珠翁主是吴王侍婢所出,不受王后疼爱,其他有名有分的妾室子女,也都瞧不起她。她在吴宫中地位甚低,处处仰人鼻息。而出嫁后,境况却大大地改观。她在这个府邸中显然身份最为高贵,而吴王因为赏识郭族的才干,又敬他是韩信后人,陪嫁的财物侍从十分丰厚,于是便把架子端得十足,即便面对夫君,也常常颐指气使。而郭族因为翁主是屈尊下嫁,又是自己一世的依托,所以平日万事,自然礼让有加。这也是人性所在,赵易暗暗摇头,却见刘承珠花容失色,精致的妆容已然变形。她抓住郭族,急切地询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为激动而上下颤动,孕兆更显,而昔日的傲慢却早已不见踪影。
郭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只吩咐外面的侍女:“快扶翁主回房歇息。”
刘承珠从未受过丈夫如此冷遇,她愣了一下。只是她的年龄与智慧尚不足以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立着脚,喃喃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我父亲到底怎样了?”
郭族暗生不悦,厌烦之心油然而生。想到翁主的身孕,缓了缓颜色,说道:“回房整理细软,只捡稀贵要紧的东西带着,要快。”口气却是命令,毋庸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命令。顿了一顿,郭族又对乳母秦氏吩咐道:“好生照料解儿,别叫他哭闹。他的衣被食物多预备一些。”
见刘承珠还在发愣,郭族脸色愈加阴沉,拂袖道:“出去!”
待失魂落魄的刘承珠和乳母侍女们离去后,张建忙道:“我去吩咐预备车马!”
郭族环视四周,茫然道:“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张建道:“回轵县吧,那里还有蒯先生呢。”
郭族点点头,便回内室,敦促刘承珠和侍女们收拾财物。张建和赵易也忙着去料理仆役车马事宜。
一个多时辰后,薄暮初袭,张建和赵易分别驾着两辆马车从大门口驶离,十来个侍卫骑马前后跟随。一车载着郭族和刘承珠夫妇,另一车上则是乳母秦氏抱着郭解,两车上的空余位置,都满满塞着珠玉金银各类重宝。一大群侍女追在车后,跑着,哭着。主人的抛弃和战乱的将至,使她们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城里到处都是富贵人家奔走的马车,马蹄声、车轮声、哭闹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郭族家侍女们的悲哀又算得什么?平民倒没什么可怕的,也没有力量出逃,官军会有朝廷的军令约束吧?百姓们只能守着故土听天由命,可这混乱劲实在不能正常买卖度日。
坐在车里的刘承珠泪流满面。她还没有完全接受国破家亡的现实,迷迷糊糊地被郭族强架着登车,口里还在不停地说:“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轵县又是哪里?我要告诉我父亲!”
郭族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训斥妻子。富丽堂皇的府邸渐行渐远,几年呼奴使婢荣华富贵的生活,就要从此结束了么?今后,还能住得惯轵县的草檐茅舍、还吃得惯粗茶淡饭、还过得惯自作衣食的日子?自己或许还能习惯,养尊处优的妻儿又将如何?
正在恍惚间,不远处已经看到城门。一群衣衫不整的吴军冲进城里,一面叫着“官军杀到了!官军杀到了!”一面四处寻找藏身之所。本已被车马弄得拥挤不堪的城门口,此时愈发乱得不堪入目。张建和赵易听了消息各自心惊,驾着车沿隙钻缝,奋力前行。好不容易挤出了城,随从却少了三四个,想是在混乱中走失,亦可能是趁乱逃离主人、自寻生路吧?城外,远远已望见大路尽处烟尘滚滚,官军前哨的旗帜,正向这边移来。出逃的贵人车辆们见状,乱哄哄分作几个方向四散而去。
官军们见到这些车辆,知道必定大有油水,岂有不追之理?
郭族等人一路向西狂奔。跑着跑着,赵易驾驭的那辆载着乳母和郭解的车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张建一面挥鞭驱车,一面叫道:“赵易,快些!”
赵易叫道:“马老了,车子又重,跑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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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第六了。
抽时间慢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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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3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先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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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1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香魂剑下应无泪 薄幸人前莫问天

郭族听见,掀起车帘,探头向后喊道:“东西,扔!”一面举起自己车中铜鼎器皿,向车外丢去。后车里的乳母见状,也忙着将车中的重物推出。且喜官军前锋骑兵不多,又分成几路,竟没有人追上郭族的两辆马车。
躲过追兵,又狂奔了一气,天色已经完全漆黑。赵易的马体力渐渐不支,张建所驾的马匹也口吐白沫,大喘粗气。二人在一片树林里停下车,解开驾辕,令马匹吃草休息。张建和赵易都有了年纪,此时早已累得瘫软,顾不得寻找走散了的侍卫,随意在树根下歪着,就睡了过去。
郭族吩咐承珠在车里躺下休息,自己下了车,走到另一辆车边,来看郭解。小郭解倒是无恙,秦氏想是因为出身寒微的缘故,颇耐劳苦,此时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倒是拿着水壶和点心,正在喂郭解进食。郭族此时方才觉得饥饿来袭,猛然想起,离府前,自己只顾得打点贵重财物,忘记准备食物了。郭族暗悔,不免叹气。秦氏见状,忙拿了些点心,递给郭族充饥。
刘承珠本咽不下去,只是如今郭族变得叫人害怕,自己又没了父亲的权势可依,只得听从吩咐,接过他拿来的点心,咬了几口,沉沉睡去。
仲夏的夜晚,林野中微微有些凉意,令人十分舒爽,只是蚊蚋很多。张建赵易和侍从们席地而眠,酣齁四起,郭族却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恩师蒯彻的精心安排下,一切曾经进展得那么顺利。只要七国联军灭汉,为首的吴王自然会荣登皇位,那时自己凭借子婿的关系和才干,定然封侯拜官。待身居高位之后,再借助权势,交结党羽,染指兵权,到那时推翻岳父,自掌江山,也并非没有可能。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一切都完了,美好的梦竟那么快便被惊醒。已到手的富贵丢了不说,还落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奔走逃命的境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车帘,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郭族和刘承珠一觉醒来,众从人都在忙着吹火续柴,烤着猎来的山鸡野兔。乳母秦氏则用一只小小银鼎,为刘承珠和小郭解炖汤。汤已滚开,肉和野菜的香味飘来,令饿了一夜的刘承珠食指大动。小郭解却第一次来到野外,笨拙地跑着笑着,跟着赵易玩耍。
事从权宜,郭族见野味烤得差不多了,吩咐众人一同用餐。正吃间,林外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众人大惊,张建急道:“定是烟火把官军引来,咱们快走!”已来不及套上马车,郭族抓起身边的刘承珠抱上马背,一回头,却见张建和赵易已将秦氏扶上马,小郭解已稳稳地抱在秦氏怀中。
众人都迅速跳上马背,刘承珠却忽然大哭道:“我的金玉珠宝,都在车里!”
郭族一鞭子抽向刘承珠的马,咬着牙道:“都不要了!”那马吃惊,“咴”的一声,撒开四蹄便跑,马背上的刘承珠吃这一吓,只得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却也忘了哭泣。
众人放马狂奔,追兵却早已发现他们,兵分二路,一路沿途追赶,另一路则去他们昨夜宿营的所在搜寻。郭族家的马匹向来饱食终日,从未这样连日奔命过。而汉军的马匹却久惯沙场,脚力不凡,竟渐渐迫近了郭族众人。张建和赵易忙请郭族带着妇孺先行,自己拔剑出鞘,领着侍从们断后。好在二人年纪虽老,仍骁勇如常,血战伊始,便斩了几个追兵,只是侍从也倒下了几个。余下的追兵见众人勇悍,只得撤退。郭族狂奔间回头张望了一下,忽见敌军中一人形貌甚熟,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面便拨马转身,和汉军一同退去了。郭族急切间也记不起这人是谁,见张建赵易等人杀退追兵,跟了上来,大是放心,一同远遁不提。
除了张建和赵易,侍从只剩了六个人,有三个还挂着彩。这一奔又是几个时辰,饥渴和恐惧始终伴随着众人。刘承珠哪里受过这等踬顿,她心中悲苦,却要时时看着丈夫的脸色,连哭的勇气都没了。直奔到暮色再次降临,众人才觉得安全一些,放缓了缰绳一路小跑,一边寻找可以食宿之处。
众人选了一处宽敞的庄户宅院进去。庄主不在家,郭族便取下腰间所佩的玉玦,向守门人换了众人和马匹的食宿。那守门人待客殷勤,饭食虽不精美,倒也丰足。待众人饱餐之后,守门人便打开两间卧房,请众人下榻。娇怯怯的刘承珠此时也顾不上挑剔,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腰,进了房门,倒下便睡。众人疲累已极,也都各个安歇。
睡到深夜,刘承珠突然嚷着腹痛,郭族和秦氏惊醒,忙着起来照应。正乱着,郭族忽听外面有些异动。郭族本是缜密警觉之人,忙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却惊了一身冷汗,心道:“万幸承珠带孕奔波,此时不适,不然我命休矣!”
原来庄院大门洞开,那守门人打着火把,正引着不知多少官军进来。郭族关上窗户回来,反身打开后窗,叫道:“张师傅,赵叔叔,快起来!”一把抱过在榻上熟睡的郭解,翻了后窗便走。秦氏赶忙撮着呻吟不止的刘承珠也翻过了后窗。另一房间的张建赵易等人也都惊醒,一个个越窗而出,此时会齐,搀起刘承珠,乘着夜色悄悄离去。
时逢月初,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能掩护众人,却也举步艰难。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只听后面“嗯哼”一声,已是刘承珠崴了脚踝,跌坐在地。郭族将郭解递到秦氏手中,回身去拉刘承珠的手。
刘承珠望着郭族,眼泪汪汪,说道:“夫君,腹中的孩子作怪,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郭族一拽刘承珠,低声喝道:“起来,走!”刘承珠握着郭族的手,欠了欠腰身,却始终未能站起。
敌人就在身后,即刻就来。郭族耐心早失,厌心更炽,便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踢向刘承珠。刘承珠“哼”的一声,痛得松开了郭族的手。她伏倒在地,却抬起头伸手乱抓,不想竟抓住了郭族长衣的后襟。郭族怒气难耐,“咣啷”一声拔出宝剑,回身向刘承珠劈头盖脸地砍去。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去,刘承珠幽幽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了。她身体扭曲,却仰面向天,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眼睛映着微朦的星光,仍在直直地看着郭族。
众人见此巨变,都大是震惊。郭族丝毫不为心动,挥剑斫断仍被刘承珠紧攥着的后襟,拔脚便走。深夜里万籁俱寂,刘承珠咽气前的惨叫格外的悠长惊心,早已传入追兵的耳里,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集聚而来。
郭族众人加快了脚步,幸喜秦氏虽抱着郭解,脚步倒也跟得上这些男子。小郭解全不知母亲惨死,大患将至,也不哭闹吵嚷。只是他们摸黑而行,官兵们却有火把照明,速度显然要快许多。不多时候,便有几个腿脚迅捷的官兵追到身后。郭族推了一把秦氏命她快走,自己拔剑,会同张建们一道和追兵厮杀。
待解决了这些官兵,赶上秦氏的时候,大队的官兵已追得又近了一些。郭族奔跑间,猛然听到后面的追兵中有人高喊:“抓住郭族,他是逆贼韩信的后嗣!周将军有令,活捉郭族者,封侯赐金!”众人闻言,都各自心惊。郭族向后一望,却见众官军之间,火把若明若暗映着一个人的脸,正是昨日里和他马上照面的那人。郭族猛地想起,此人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幕僚,定是对战中投降了官军,待吴王被灭之后,又出卖自己求荣。官军越来越近,又有几个死士追到近前。待解决了他们,郭族身边只剩下张建赵易和秦氏了。张建和赵易二人都上了年纪,连日奔走,又厮杀几场,体力已大有不支之态。张建右臂上又已受了伤,挥剑甚是费力。
郭族长叹一声,吩咐秦氏抱着郭解跃入路边的沟渠中躲藏,便停了下来,将张建赵易唤至身旁。郭族道:“张师傅,赵叔叔,大难将至,且听我吩咐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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