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报》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常见问题回答论坛建设基本法案《诗歌报月刊》在线阅读
查看: 10812|回复: 103

《飞雪有约》五月份诗歌访谈人物俞昌雄---光影之间,探寻诗歌与人的精神向度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0-5-6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光影之间,探寻诗歌与人的精神向度
-
-----2010年五月份诗歌访谈人物俞昌雄


    诗歌是语言的最高成就,是作为一种胸怀和情怀的独特书写,我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散落在大地的各个角落,努力工作,认真写作,光影之间,追求着诗化人生、真实的性情,非马先生说诗人应该成为自己时代的代言,应该为自己时代无法表达自己的那些人和事发出声音,我们向往诗意的生活,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
    俞昌雄的每一首诗歌,闪着自然的光辉,充满着人性的悲悯情怀,那份理解和同情,内心对自然生命和突发事件的感受情愫,通过语言得以灵性的抒发,那爬行中的蜥蜴、乌鸦的叫声、蜂鸟的嗡鸣、暗夜中的蝙蝠、不开花的树、晚雪。。。。。。它们和我们在一起。
    当商人把人们的欲望不断加速,人们也把泡吧、逛高级商场,穿名牌,把反传统反道德、情欲渲泻做为时尚成功。俞昌雄的诗歌透过这些浮华和奢靡,写出了另一种声音,写出了对世界的诚实体验,他的评论也全部是自己的真实感受,读后没有虚空感和抽象感。
    时光永恒流逝,又是一年的五月,诗人,你拿什么与世界对话?我们写作的精神向度在哪里?本月我们请到了俞昌雄,与大家共同探寻诗歌的写作,一起走过诗意的五月,记录那没有遗忘的玄想。。。。。。。



作者简介:
俞昌雄,70后诗人。大批组诗、长诗发表于《星星》、《诗刊》、《诗歌月刊》、《中国诗人》、《中西诗歌》、《诗林》、《绿风》、《江南》、《莽原》、《作品》、《绿洲》、《清明》、《山花》、《十月》、《芒种》、《延河》、《鸭绿江》、《长江文艺》、《青年文学》、《人民文学》、台湾《秋水》、香港《中国文学》、加拿大《北美枫》、美国《新大陆》等海内外200余家报刊杂志,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瑞典文、阿拉伯文等介绍到国外。作品入选《70后诗人档案》、《朦胧诗25年》、《2009文学中国》、《中国年度最佳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21世纪诗歌群落》、《中国新诗白皮书》等100余种选集,在省内外多次获奖,现居福州。

主要诗歌作品:


■ 它们有自己的方式

绿毛虫不需要肋骨,蠕动着
雨水和薄雾之上,它们找到了自己的枝桠
春光晃动,依旧带着甜腻和包容
绿毛虫彻夜未眠,它们祈求别样的
躯壳,每年只有一次,偷偷攒下陌生人的祝福
我全看到了:羞,弧线,缩小的地图
几个月里不谋而合的梦和玄想

绿毛虫一辈子就一座天堂
它们爬呀,爬呀,学人类那样相互提醒
到了远方就能看见春天的心脏
2010.1.24

■ 不要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半夜里有人蠕动身子,像过去
边界地的草开始疯长。春雨悄无声息
不要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醒来的孩子喊着
“我疼,给我敷伤的药”

世界慢慢抬高,梦却一动不动
人群聚集,雪融化,扶它的是一双温热的手

道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多
教堂倾斜着。闲逛的恋人记不起曾经的赞美诗
春雨从平地返回屋顶,这次
它们小心翼翼,不敢惊动他乡的亡灵

这是无限壮阔的土地,孩子们无心睡眠
他们怀念雪,并渴望踏上向南的列车
2008.2.22

■ 远 村

我爱这样的呼唤。类似冬日里
那只隔墙的耳急于亲近荒野中想开的桃花
大雪降于途中,一天,两天,没有任何足迹可寻
村落偶尔也拱出昏暗的灯
远在天边,碎得像哭红时的眼
世界因它变得安静,夜深时才闯进梦游者
拉我的手,讨要月光和厚厚的纸

我允许我的灵魂睡在一片
黑亮的瓦上,在那个温暖的老地方
他叫我的名字,却含着一片孤独的雪
2009.12.24

■ 和天使同居

天使拥有两张不同的面孔
我所熟悉的每一个人都会因她而惊讶
她和我共用一副躯壳
出门在外时,她代我问候世上所有善良的人
等到寂静降临,她又独自惩罚邪恶
我的身体每天都会被刻下标记
白色的凸起的,那是天使留下的喜悦
黑色的凹陷的,那是我的忧伤
天使和我从不为俗事吵架
她张着翅膀入睡,我就听不到人世间的哀歌
2009.9.25


■ 我所理解的矿工

很多兄弟在天堂看着,矿井深哪
一溜烟掉下去道儿全是黑的
到底了,连世界也是黑的

人类的灯也在那儿跑,在兄弟们的脑门上
晃动。黑暗积得深了,就渗出一丁点煤

煤出了井口后就说不了话
兄弟们掏出它,却得不到丝毫的温暖
就像黑暗吞没了灯,灯灭在身体里

天堂多高呀!兄弟们还是把煤带了上去
他们醒着,就会一点一点地积攒光明
2008.4.26

■ 触 及

这不是它们要的,两个月大的斑鸠
不轻易发出任何声音,在冬日西郊公园
接连几天,它们一直盯着雪
从高处飘落,隔天又融化

不必太过沉默,雪、斑鸠,还有我
形似缩小或放大中的容器,偶尔亮上一回
彼此间才有对应:那是大地
大地宽广,允许我们于秘境中相互依赖

只有清冽冽的水保持旧有的足迹
年复一年,我因它们而成熟
做最小的梦,并视其为最大的征兆
养雪也养着清白,但不记在一个人名下

斑鸠亦有饥渴的时候,它们向下垂落
藏着峭壁和密林中仅有的光影
一次次返回人间,讨要天空和栅栏
据说可以隔开冬日,和那一动不动的苍茫
2010.1.9


■ 胡蜂究竟有几次死亡

胡蜂在村庄里死过一次,它的影子留了下来
桉树上一丁点,山坡上一丁点,农家后院斜挂的
旧衣裳上,也是一丁点。成群的胡蜂
飞过峡谷飞过田间飞过密密麻麻的岁月
它那尖而毒的尾刺扎进了大地的胸膛
桉树上挂着灯盏,山坡上有人痛哭
起早摸黑的人时不时沾上一滴大地的泪水

胡蜂的身体倒在通往城市的路上
它的兄弟姐妹,善于假托站立的身体
某个时辰才握人类的手,像那访乡归来的人
2009.3.11

■ 一片浮萍和它们有过的幻影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野地里的这片浮萍
和它们有过的幻影,不要假装你已了解它的
寂静。你看见它,并不等于
你就成为它的一部分
要不然,你就没法在这儿留下地址
你的表情,你的声音,你那皮肤里刻下的自然的
密码。水有多浊,荷有多宽
突然来访的鸟儿瞬间就将我们忘掉
那是它的时辰,那是它隐藏的痛
越来越高的黄栎,习惯用尖稍直抵天空
它的阴影就在你的脚下,所以
请你小心!如果没有宏大的血统
不要留恋这片野地
不要跨步,甚至是追逐
2008.12.13


■        饶 恕

蜜蜂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它们飞往野地
不计算时间,只留意路边的花朵
成捆成捆的日子全都晒亮了
它们相约停了下来

岁月被分成几个侧影:短的是饥饿,淡的是
云;大的便是土地的脉搏了
我们在哪里——像极了走丢的光
散落故乡或异地

每一个日子都会刻下警示
神父说,“蜜蜂交出了它们的命运
但你们不同!你们仁慈、聪颖,并且义无反顾
包括肉体,和那陪伴万物的心!”

可事实是谁都有过错,极其渴求饶恕
哪怕悉心模仿,甚至是对峙
就像蜂蜜一点一点被运走
我们背其而立,中途却不见尘埃
2008.7.13

■ 如果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十二月的孕妇躺在硕大的床上
她们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子。她们的红裙艳而闪烁
亲人们弯腰时,我却看到河流干枯
如果一切,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我就会用它垒一个简简单单的梦境
春天不断地生着孩子
花儿是食粮,雨水是奶液
我路过那儿,只带走土地、光线和房子
2008.12.14

■ 再看信天翁

它们也挨饿,像人类一样
憎恨每一寸虚掷的光阴。而自然
只是一只被画上了无数斑点的破旧的陶罐
它们闷在里头,难免心灰意冷

一生中有十分之一的时间
它们梳理羽毛,让自己变得光亮
不是每一种鸟都能像它们这样
轻微扇动翅膀,就让一整座天空发出脆响

它们走过的路比人类的要高
先是高过一条河流,接着是一副肩膀
随后是云彩,到最后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
它们就想站立,把人类唤作知己
2009.4.17


■ 流 水

它们在低处,为什么要指出它的
骨架,它流畅到极点时的那一副容颜
不会交给旷野,更不会交给奢梦者
满城的民众都在亲近春光
接受眷顾,并以委婉的方式吐露方言
流水却无语,它们喂养剩下来的
空气,像那怀着爱意的人,直奔远方

流水因此而蔓延,偶尔搬动
云朵和屋舍,谁也不要因此指手画脚
毕竟,那是旅行,像人的生老病死
2010.1.12


■ 灯

亮着的灯,黑夜为它让路
脚下铺着砾石,某个角落藏着它的火苗
它一寸一寸前行,领着失眠的人

捧在手心里的灯,偶尔也感到寒冷
它借口外出,到更远的地方
取下自己的壳,露出脆弱的脸庞

无法吹灭的灯,死在自己的光线里
陪伴它的那个人,睁着双眼
要自己燃烧,迎接最后一颗眼泪
2009.12.3

■ 爬行中的蜥蜴

请你原谅,这些族群的恬静
它们需要额外的历险,在倾泻的春光中
打通一条捷径,回到故乡
像那爬行中的历史,保持一个国度
应有的尊严——但不是现在
不在你青涩的想象里

不要胡乱猜测,蜥蜴曾经避开过什么
露珠、荒草,还是先人的遗骸
它们都是轻的,不被着色
只有共享中的时光还能保持战栗的
姿势,你暂且称之为自然
处处随心所欲,却不见跟踪者
2010.1.23

■ 玫瑰,玫瑰

玫瑰有自己的节日,它们都看到了
情人们拥抱接吻,幸福得很
百年来也就那么一次,玫瑰红得像血
滴下来,淌成心的形状

玫瑰是被养大的。在遥远的地方
它们用大朵大朵的花瓣铺路
到了跟前,它们就摆出等待的样子
等那携手的人,递来爱的雨露

玫瑰长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遗憾
情人们带上它那金色的种子
满世界闯荡,如果真遇上良田万亩
就伏下身来,挖挖土,洒洒泪

玫瑰认为这就是幸福原有的模样
熬了一辈子的芬芳,一点一点地攒着
慢吞吞的白昼里,它们轻手轻脚
而到了深夜,它们就开得死去活来
2009.2.14

■ 无可救药

金龟子有着奇异的舞蹈
在八月,它们聚集,朝着某种极限旋转
当中有几只不值一提,它们是
无可救药的那一拨
烈日已经松动,你都看到了
它们伏于低处继而逃出闪亮的壳
它们被放逐,随细线在灰尘里飘浮

金龟子一年当中都要死上两回
它们仰仗天空,那儿有寄养中的巢穴
而后纯属意外,人类窃取了它的灵魂
2009.8.11

■ 纪念:母亲或刺绣

针线在跑,大大小小的日子紧随其后
母亲挑出喜欢的颜色,院子里的桃花,河边的
杨柳,屋顶上疯长的鲜苔,以及
指尖上的血。直到某个午夜
她要求自己停歇,从头顶上拔出几根白发
那些看不见的岁月现在已得到辨别
今日无声处,昔时为大海

再看那双伸缩无力的手。手啊
它有自己的边境,和那睡梦中的田野
我们在那儿逐日长大,但从未回眸
大海总有自己的荣耀,无需补丁、刺绣和那
刻在布匹上的光环
每一纹,每一格,都将留下涛声
那不是赞美,却胜过暗夜里的微笑
2009.12.2


■ 残 余

河道加宽,建筑在一旁卸下了投影
不会飞的鸟长了十七八天
与之对应的,是邻家爱笑的婴儿
她长有漂亮的手,但很难握住旧时光
芒果树在窗外更显朴实
手拿玫瑰的人早早从那儿路过
入冬了,他提醒自己要快乐
至少不能孤单,像那高挂苍穹的尖果
而我,我在白昼柔和的光线中外出
遇到善良的人,他在梦幻中
偷偷收集过的云朵:它们多白呀
没有雕饰,也不见残余
不会飞的鸟即将把巢穴搬到那儿
依赖于它们对天空的力量
哪怕,只有一个声音,对着它们喊
“那不是远方,更不是归宿”
2009.11.11


■ 安静点吧,我的灵魂

不要担心我手背上的痣
也不要担心,那被剩下来的晚餐
我有滚烫的唇,还有眉心里尚未被发现的
光亮。安静点吧,我的灵魂

白昼了无痕迹地消逝
过路人也是,他们曾经一无所有
但今天,他们一五一十地得到了补偿

透明的时代原本也就是一副躯壳
那里有胎记,也有流血的伤疤
而我,还是那么年轻,并且充满力量
任重道远,安静点吧,我的灵魂

不要轻易地把手伸出体外
也不要独自哭泣,那等待赴约的替身
还在路上,在节约的时光里
2009.9.25

■ 破 晓

晨光中,躲在枝杈间的两只乌鸦如此
狂喜!它们来回跳跃,最终并肩站到了一起
我看见了它们,但闭眼时内心仍旧黑暗

轻柔的风抚着更为轻柔的梦
许多人尚未醒来。他们还在流浪,从平地到山峦
他们遭遇无数的鸟类,但唯独不见乌鸦

世界就是这样被填满继而又被掏空
我所得到的启示是:除了无限,别爱什么
因为事物原本就孤单,梦也是,活着的躯体也是

晨光中,两只乌鸦噗噗掠过窗前
我知道它们要飞回梦里,像两截丢失的片段
安插在平地,或者直接飘往山峦
2008.7.7

■ 卜卦记

第一首

六十四张卦牌全躺着。笼子里的鸟
衔中一张,三天前,三年前,甚至更早
主人已让它闻其味,辨其色
只等占卜者认领前生事、来生缘

鸟儿进进出出,世事晃晃忽忽
主人笑,无尘、无声;卜者惊,大喜、大悲

一切都可以假装,一切都可以虚构
六十四张卦牌依旧躺着。事实并非如此
鸟,主人,卜者,他们的头
渐渐地碰到了一起,而世界却遥不可及

第二首

占卜者要真相,即便它从一只鸟的嘴里
吐露;鸟要那些卦牌,即便它们隶属于主人的
一场游戏;主人要它背后的世界
轻盈似浮云,或者,沉重尤如磐石

鸟儿不管这些,它只沉迷于六十四张卦牌
一整个世界全在那儿:时而艳阳高照,时而惊雷轰顶

主人也分不清什么是贫穷什么是富有
这就像有人喜欢艳阳,有人却委身于惊雷
一喜等于千重喜,一悲尤如万层悲
鸟儿忙,主人静,卜者大汗淋漓
2009.9.13

■ 森林中的旅馆

森林中有座旅馆
住着苗条的蛇和永远失眠的青蛙
蛇只爱湖边那清冽冽的水
青蛙却孤独,无休止地等着来自远方的天鹅
很多年过去了——蛇蜕了皮,青蛙长了皱纹,而天鹅
仍然是个谜,它在童话里稍稍停了一会
蛇就站直了身子,青蛙就跃过了湖面
森林就飞了起来
2008.3.12

■ 我和我的雏菊

雏菊长在山野,一次次想回人间
带着它依恋过的大地,领着曾经梦见过的人
高空里的雄鹰为其引路、三月的雨水留下它的倒影
而我,我是它等待中的监护人
装有满口袋的好天气,却从不被嘉勉
智者说:这是一场阴谋
雏菊摸了摸膝盖,很久才挺起腰身

这世界很多人都像孤儿
雏菊从不为此流泪。而我
隔日就牵挂,那还留在山野里的纯净和烟火
2009.3.28

■ 村庄即景

男人把干粪搬上牛车,村庄从怀里掉出几只
红甲虫。大肚子的妇人纷纷聚到一块
一列火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男人不见身影,红甲虫爬到了绿树的顶端
妇人们小心翼翼,手拉手翻过铁轨,下一趟火车到来之前
她们要集体生下孩子
2008.6.9

■ 过了这个世纪……

极少数的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告诉你
过了这个世纪,你的影子将变成普照大地的光束
捧着它的人每一天都要开辟属于自己的路
云朵挂在屋檐下,飞鸟不会高过肩膀

你拥抱过的陌生人将变得熟悉
过了这个世纪,他们确立了新的规则和教条
如同他们依存的那个时代
奔跑的马群,不会死在骑士的手里

但这仅是幻想,即便它裹着裸露的身躯
过了这个世纪,祖先们仍旧戴着枷锁
你在荫蔽处祈祷,要求亡灵掏出光明的台阶
万物依次向上攀升,中途只有一次呼喊

那是一把未知的钥匙,藏在历史背后
过了这个世纪,它将打开天空和巨大的黑暗
云朵来到你的怀中,飞鸟是它的故乡
没有东西会被遗忘,哪怕是刻在纸上的脸庞
2009.3.15

诗歌评论:

站在时间里说话的人
——读汤养宗诗集《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


   自1990年第一次读到汤养宗的诗歌开始,我就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呼吸的,大到一整座家乡,连同它那天空中翻卷的云朵;小到某个夜里偷偷长出来的新指甲,以及手心里紧捏着的一把即将融化的盐。很多诗人不这么看,他们把可窥见的事物揉进文字里,反复折来折去,让它们出现褶皱或裂痕,而后顺手丢弃。这看上去像一场游戏,诗人们在文字里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回,结局总是惨淡的,事物回到了它们原来的地方,而诗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汤养宗却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从《水上吉普赛》到《黑得无比的白》到《尤物》,再到这第四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我由此看到了一个站在时间里说话的人,他有多重身影,面对自己时更是,他的呼吸一次次被取走,而我们又能从其他事物中听到回声。
若干年前,已写了多年诗歌的我还仅仅认为那是一种遮蔽,类似于雨天里突然就能敞现的投影或痕迹,而实际情况是,汤养宗努力地让事物看到自己,并能代替自己呼吸、说话,高傲而自由地活在世间。当然,这不是心血来潮时的判断,而是出于对汤养宗文本的尊重,在那不被分割的诗行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来自事物背后的声音。也许,这个躲在事物背后独自担当的诗人在现实生活里只有一种活法,但在他许许多多的诗歌话语中,我们却看到了无数个汤养宗,正是他们,给了世界第二种声音,第二种肤色。
《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收集了汤养宗2005年到2009年年底共150首诗歌作品,相对于前面三本集子,这本集子所收录的作品更贴近、更整齐,虽然前后间隔五年时间,但绝大多数作品少了以往的晦涩艰深,而多了直取心意的东西。就我个人看来,这些作品代表着诗人汤养宗在新的诗歌创作旅程中所实现的一种实实在在的跨越。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水上吉普赛》是汤养宗的第一本集子,是关于海洋诗歌创作的一次总结;到了90年代后期,汤养宗推出了《黑得无比的白》,汤养宗由此走上了一条形而上的探索道路,这一阶段,诗人汤养宗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他那颗为诗歌而跳动的心脏悬而未决;到了2004年,汤养宗已完完全全进入一个文本书写的真实状态,面对文字,他出入自由,养着诗歌也养着寄存于诗歌中的那副肉体。而今,当我看到《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这第四本集子时,我感到熟悉而亲切,这些作品斑驳而开阔,粗粝但却厚实,一首首读过去,不得不令人拍手叫好!不管是《人有其土》还是《科幻片》,不论是写人的《给诗人食指》、《欢乐英雄——挽蔡其矫》,还是记事的《磨刀记》、《劈木》,还有如《有问题的复述》、《野猪》、《国家仪仗队》等等,都是可以一读再读的好作品。如若再用点心,我们就能看到,此次收录的150首诗歌,诗人
介入事物的方式已有了令人瞩目的变化,刀入穴点,时扬时抑,用词随意自然,表达精准而深刻,即便是陈述的语气也温和祥致;在谋篇布局上,诗人开合自如,偶设玄机,也能于关键处点睛破题;在题材择取上,万象尽收眼底,空中抓物,小节见文章,大题露峥嵘;在行文技法上,忽收忽放,进如浮云翻卷,退如大海归寂,可以说,经过30来年的磨砺与进取,汤养宗的诗歌创作已进入一个不可忽视的鼎盛时期。
汤养宗也十分清楚,这是一个属于“越来越慢”的阶段,它意味着作品的高度集中,与此同时,这种“慢”也意味着另一种“快”,那是一种可以直达人心的力量。诗歌是需要力量的,来自诗人的,也来自文本的。当然,现在回过头去看,集子中所收录的这些作品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在某个屋檐下,它们与陌生人共处一室,不需要提示,也无需返回。我想,那些收留它们的人是幸运的,也是无比幸福的,因为世界过于庞大,而它们总能把世界变小,小到可以听到声音,小到伸手可触,可以握进掌心。当然,这不仅仅是那个带有生命体征的汤养宗所具有的魅力,更多的是那些活在诗歌文字里的汤养宗为人们带来了超乎俗常的精神力量。汤养宗说“给这个人无序的生命,再给这个人无序的文字,再给这个人无序的觉悟——这个人突然就有序了”,“有序”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次复活,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保留既有躯壳的重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那些优秀的伟大的诗歌却能教会人在短暂的时间里活过无数遍。从这个角度看,汤养宗的诗歌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就毋庸置疑了,它们生于文字当中,却活于文字之外,那是技巧吗?不是,那是行走中的灵魂吗?亦不是。那么,那又是什么呢?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见《断字碑》 ),应该说这是一首让人过目不忘的诗。汤养宗此前选择了“雷公竹”、“落地生”、“相思豆”、“绿毛龟”、“枇杷树”、“丢魂鸟”及“白飞蛾”等七类动植物,透过它们的生命习性,以此表达物种的归位意识;人也是,人是真正能看得见黑暗却难以避开黑暗的物种。汤养宗的用意十分明确,处于自然当中的人,虽然具有无可比拟的复杂性,但他们也一样,终究要回到自身应有的位置,不管快乐与否,痛苦与否。这种类似于激光扫描的辨识力使得汤养宗在进入文本之前就已经把事物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东西在他面前不再是道具,更像是等待平等对话的另一人。把自己降低,把万物抬高,而后在相互的对话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替身,这种看似高技巧的创作手段其实不属于技巧,它是充满心智的诗人为自己找到的面对世间万物时所拥有的一种最有效最直接也最可靠的言说方式,这种方式的存在让万物都活了过来,而诗人也因此变得立体,变得崇高。当然,这还不是汤养宗所真正追求的,他要的不是来自于自身的色彩或光芒,而是要那些传递到事物身体中的热度和呼吸:

和身边那块石头一样,它有自己的精神病史。
有时怀疑左边有一只腿是黄金做的,有时不是
感到它有风湿病。还欠着一家中药铺的钱
一群又一群的蚱蜢,飞蛾,蝗虫
声势浩大地走上农业版的版面
甚至被比喻成云朵,几万吨的面积。
病中灰暗的一粒,它退缩
摸不着自己的阴影,用手电筒
用蹲下,用听诊器对心脏的关系,才能找到。
在大地的肛门附近生活着
夜晚也不是它的,到处都是响亮的嘴
只有手提灯笼的孩子,在后院花园
说听到了皇帝的咳嗽声

            ——《蟋 蟀》

相对于另一首写于2008年9月30日题为《抹香鲸》的诗歌而言,这首写于2006年的作品更为深刻,更为典型。我个人极其喜欢汤养宗面对它们时所呈现的姿态和气息,平稳,恬静,却又能暗中使力,他能轻而易举地把事物领到我们眼前,引领它们站立,像人那样,言说,行走,成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直接成为我们当中的某一部分。就算是这么一只渺小的蟋蟀,不论从哪个角度下手,我们都无法将其挪开,因为它们正在经历的世界正逐渐与我们的重叠,身体的、精神的,甚至是它在角落里掩藏着的气息。虽然,透过文字,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这只蟋蟀身上,藏着更多的汤养宗的影子,换一句话说,是这只蟋蟀代替汤养宗保存着身体里的热度以及它那应有的呼吸!它在周遭世界里发声,带着汤养宗的口舌和气质,穿越物质和身体,再一次还原了汤养宗寄存于世间的另一副躯体,它有病史但未萎缩,它有被抛却的孤独,但仍保持着深夜里的光芒。汤养宗不算一个狡黠的诗人,但他是聪明的,他明白自身的分量,即便委身于一只蟋蟀,却始终保持着皇帝般的威严。
在此前的多篇文章中,我不止一次提到过汤养宗的“移影换形”,很多人视其为很纯粹的技术手段,但在我看来,“技术”仅是披于外表的一个身份,而实质是源于生命互为融合的“场”。我和汤养宗多次谈到这个问题,“场”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但它存在,一旦形成对接关系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种不可命名的力量,促成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第三者(未知的神鬼等)之间的交替、重现,而正是这一点使得诗歌的表达有了轻重之分,那些能在“场”中自由穿梭的诗人势必看得深、看得透,由此而引发的文字也势必深刻而厚重;那些滞留“场”外四处跑动的诗人,不着边、不着界,苦苦钻营,端出来的文字一阵风即可吹散。
诚如汤养宗在《代序:诗歌写字条》中所言“这一刻我一定在你们的时间以外,我也不在自己的时间中,而更像是时间中另外的一个谁,闯进我的大脑逼迫着我这样去做,它也是谁的一种经历吗”?表面上,这是质疑,实际上它却是一种确认。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到进入二十一世纪,汤养宗的诗歌创作一直秉持着这样一种精神信条,他确信自己不单单代表着个体,与此同时,他还是某些群体、某些物种的特殊依附,并通过诗歌以此获得了超能力,而那正是文字与精神双向共存的力量。就比如他在诗歌里写下的这些文字:

我趴在地上,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
没有同类,也没有异类
因为经历过真正的男盗女娼,面对市井上
奔走的男女,已经看也不看

             ——《戏剧版》

五十年来,我与月亮的关系基本是清白的
四十岁之前怎么看都是乳房。不可以凹缺,不可以没有梯子
奔走的貂蝉与杨玉环们,老虎与梅花鹿们,长了我的
坏脾气,也养出呼吸感。
   
                 ——《我与月亮的关系》

我对未婚的少女说到物理中破裂的原理,说模糊学
大象的脚和被我们模拟的瓦片
它们两个同样是气体
不能抓住,而某一天
你又会看到,风有完整的身体,奔跑的马匹反而没有

             ——《散 失》

收入这本集子中的众多诗歌作品,可举的例子比比皆是。这种物我共存、生死相接的精神气象,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为汤养宗不可抹除的傲然于世的创作特质,它是张扬的,也是内敛的,它是呼啸长鸣的,也是隐而不宣的。我时常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汤养宗是那种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诗人,他的许许多多的诗歌作品宛若对着大地,对着空气,对着此间的另一个自己不停地说话,想说的、自个儿跑出来的、突然降临纸上的,不按套路,不守规矩,也无需装饰,可以不顾自己,也可以忘掉时间。这些作品从同一个原点出发,带着汤养宗的呼吸与脉搏,带着他的声音,前往人间,等着另一个人的召唤与认领。譬如《一个人的村庄》、《雾中》、《没有时间》、《我在人间建造的两件建筑物》、《试着在三十年后读到一首汤养宗的旧作》、《与东风谋面》等等,这些作品看似荒诞不羁,实则智达千里,为此,我经常想提醒读者,不要轻易地遮蔽他在诗歌文本里所拱出来的每一个字眼,每一种声音,因为在它们的背后往往藏着大世界,哪怕我们不曾见识,但它们依旧有声有色。
当然,话说回来,汤养宗身居县城,他用他的心眼看到了大千世界,但是,他亦有着深深的孤独与痛。这两种东西像深埋已久的骨刺与他的身体不停地周旋,没有胜负之分,也没有时限之隔。像《一个人大摆宴席》、《坐拥十城》、《我与我的仇人》、《夜晚的树》等等,这些备受读者们津津乐道的作品在汤养宗自己看来,它们更像是从身体里取走的记忆和呼吸,没有落根之处,没有死亡之期。而汤养宗就这样坚持着,不断地掏,不断地挖,几十年如一日,仿佛就等着耗尽自己并在瞬间获得重生的那一天。尤其是母亲去世后,他所写下的包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在内的一系列悼念母亲的诗歌作品,读来声泪俱下,难怪有评论家及众多读者声称,“那是可以把人从死亡中唤醒的作品”!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摸不到,年龄不详,表情摇曳
空气中的母亲,象遗址,象踪迹,象永远的疑问
够不着的母亲,有时是真的,有时假的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飘着,散着,太阳照着,也被风吹着
空气中的母亲,左边一个,右边也一个
轻轻喊一声,眼前依然是空空的空空的

                ——《空气中的母亲》

它们都是母亲留下,经受过爱护的模样
还在经受什么。我也是一件
也在它们当中
也属于剩下来的,好像只有扔掉才算合适
在众多相似的物件中,我没有身份
我给自己命名:一件人间遗物

               ——《我是人间的一件遗物》

我终于扣响那扇漆黑的门:“那就回去?”
母亲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
与一切诀别的神情。也就在那刻
我感到我不是答应了母亲,而是在想象中
推她一下,在人世上作出了最狠毒的拒绝

               ——《答应母亲》

我对自己说:
“你就是孤儿!”回家
家是空的,那里已没有了母亲
更庄严的一棵树已经掉秃了叶子
而没有什么是不宜的,一只手
突然从夜色中伸出来,拽了我一下

              ——《在许多无风的夜晚》

读过许许多多悼念母亲的诗文,但象这样催人泪下的作品着实少见。一个早已步入中年的诗人,汤养宗在字里行间所蕴藏着的思念、孤独与痛是极具呼吸感的,它们四处游动,在光明与黑暗两界,留下了一道道泪光。当我再次阅读这些作品时,我已然身临其境,诗人那诚挚的情感以及汹涌的情怀早已将我吞没。作为读者,面对这样的诗歌时,它是可敬而又可怕的,我不想向更多的读者提及汤养宗在这些文字里所倾注的深深的爱,因为这种爱含着切肤之痛,而那痛时时刻刻都在蔓延,从一副身体到另一副身体,它们始终也停不下来,只要遇见这些文字,它们就会钻进你的身体,箍紧你、束缚你,让人喘不过气来,发不出声……
从这个角度看,汤养宗以《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作为书名,以此留下对母亲的一份沉沉的纪念,这是令人敬仰的。毕竟,文字是轻的,可以染上尘埃,但那活于文字中的情感却永远也挥之不去,它不被复制也不易被窃走,正是这样的一份情感使得诗人在文字中重新得到了一副可以依存的肉体,她死过一遍,但又有了第二次呼吸,可以再一次开口说话。
摆在眼前的这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是汤养宗的第四本诗集,相对于前三本而言,这本诗歌集子更显宽大而厚实,在装帧设计方面也独具匠心,这要感谢诗友道辉及阳子夫妇所付出的努力!他们都是善良而干净的人,他们也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写到这儿,突然间就想起已走远的蔡其矫老先生。蔡老与汤养宗形同诗歌中的父子,虽然是忘年之交,但由于对诗歌的共同热爱使得他们抛却了年龄上的差距,相处默契,形神相似。蔡老是诗歌前辈,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很多东西还是留了下来,一部分成为中国的诗歌传统,另一部分成了某些优秀诗人不可割弃的精神指向。在汤养宗身上,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譬如他那旺盛的创作力,他那持之以恒的探索精神,再如他的坚毅,他的隐忍,不屈从不媚俗,等等,这些都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就我个人而言,在诗风日趋低俗的今天,在流派分设张扬的今天,汤养宗在文本之外所塑造的这种独立精神更应该让人为之喝彩!毕竟,文本通过阅读可以被收藏,而精神则必须有依附才能得以再生。
当然,阅文知其人,听声辩其性。一个活生生的真实汤养宗与文本中呼影换形的无数个汤养宗,只用肉眼是无法看清的。他是实实在在的,也是忽隐忽现的,每当面对他和他的诗歌作品,我总有好多话要说,但作为一个读了二十来年汤养宗诗歌的读者,我更愿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压到背后,因为在这本集子里还有无数个活灵活现的汤养宗等着读者朋友们的认领。我相信那将是一段幸福的旅程,只要带上你的呼吸,带上你的心,读者朋友们就会像我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与遇见中,看见我们共同拥有的世界!



来自微光里的抒情
                             ——关于灯灯和她的《我说嗯》


诗歌,或者说一个诗人所创造的诗歌世界和文化价值,必与诗人个体的日常境遇和社会关系相关。之所以提到这一点,与灯灯独特的诗歌文本及关注对象有关,也与我个人的当下关怀和想象有关。那么说到灯灯和她的《我说嗯》,每次我都怀着喜悦的心情进入阅读状态,虽然我的知识经验不可能与之充分对应,但在她的字里行间,我总能看到我所期待看到的那一切,譬如她的凝练,她的透彻,她的温暖,那些作品总让我想起精美的瓷器,带着微光,而一旦打开它,我们就能看到灯灯持之以恒的纯美抒情。
虽然,我和灯灯从未谋面,从未了解和她有关的日常生活,我在福州的很多朋友都见过她,我却不在场,也就无法判断作为诗人的灯灯所具有的特殊神情或气质,但我很容易猜测,她就是那种从里到外都透着亮色的诗人,是那种不惊不诧,在需要时瞬间就捧出温暖的诗人。这像依附在她身体里的那些分行文字,锁于心间则不动声色,一旦跳出总让人不忍割舍。我不是灯灯也不是女性诗歌的研究者,我只是她作品背后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普通读者。或者可以这么说,我是那个被她的作品由异地牵往故居的人,这应该也算是灯灯诗歌所具有的地域反响之一,可以像我这样持续地阅读,临空相望。所以说,读她的诗歌,就像老熟人碰面,不需要想象和紧张,不需要迟疑,也不需要暗示,即便是面对她的一整本诗歌集子。
其实,早在2006年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灯灯的三五首诗歌,并于当晚写了一篇题为《戴面具的意象》的评论文章,表达我对作品的喜爱。那时,我并不知道作者是一个刚刚对诗歌萌发兴趣的人,也并不知道在若干年以后,这个名叫“灯灯”的诗人会时不时地带给我惊喜,让我对诗坛的后备力量产生憧憬和信赖。
从根本上说,诗歌反映现实事物的形象绝不是蓄意而为,它是一种巧合,是在某种无从束缚的约定中悄然进行的,它可以任意抽掉现实事物的繁杂背景,递给它们全新的组合,促其获得再生。但是,诗歌绝不是语言材料的展示柜,它有自己的弧线和边界,就象天、地及天地交界为人类划定的栖身之所,而诗歌就是那条地平线,从远看,它是极限,靠近了,却是驻留地。灯灯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的。从2006年至今,前后短短五六年间,她的诗艺长进飞快,尤其是这一两年,这个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年轻女子早已学会运用语言系统来构筑事物秩序,通过大量的阅读,我就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她是那种不需要反抗却拥有足够力量颠覆事物原有属性的诗人,她避开“中心”,避开那些大而无用的事物,一味地沉湎于琐屑的可察的细节,却又能透过语言的辐射引领事物走出躯壳,完成自身的心灵归位。就这点而言,她是大胆的,冒险的,但并未因此失去表达的自由;相反,她是灵透的,机智的,由于她的刻意和用心,她几乎解除了语言的既定传统和规则,这一看似极需挣扎的过程,在她看来,却绝非物极必反式的简单的颠覆,而是必不可少的自我提醒乃至物我同化的进程,而当今中国语境下的诗歌创作所缺失的恰恰就是这一进程,尤其是女性诗人,几乎可看作是一种先天不足。然而,灯灯却做到了。
灯灯并不否认,诗歌是一门高深的艺术,艺术能更新我们对生活和经验的固有判断。比如说话,由于我们每天都在张嘴动舌,我们就不再意识到它;但当我们亮嗓唱歌时,声带运动就会为我们带来新鲜之感。有时,我也想,诗歌是否具有心理上的暗示作用,即它能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惯不惯或在直接接触中难以觉察的东酉以变形的方式凸现出它潜藏的意义,从而让人有所发现并得到提醒。此前,在线上,我和灯灯也探讨过相类似的问题,但她只说“嗯呢”。现在透过诗歌作品,我已经得到了她原本该给的答案:

我在耐心等它飞过来。一只被黑暗驱赶的飞蛾
在百页窗上,翅膀急速拍打
接着是簌簌的声音、夜色和空气,一齐
往下淌
我想我有些心乱,我的确
有些心乱
当我走过去,它扑的一声
飞走了
留下我,和那些来不及落地的粉尘
        ——《飞蛾》
飞蛾是我们过于熟悉的一种虫类,我们的记忆在适当的时候总会提醒我们这世间有着太多“飞蛾扑火”的故事。它代表着一种常态,一种牢牢占据我们思想的生存暗号。可在这里,在灯灯的视觉中,飞蛾的路程被阻隔了,被打乱了,它的飞离是一场意外,和“我”无关,但却和黑暗有关。从飞蛾到夜色到空气到我,组成了一个变形、变性的诗歌的场,熟悉的一切糅合在这样的场里反而显得陌生了,彼此间仿佛全都得到了暗示,可以对接亦可以互换,就比如诗中的“飞蛾”和“我”,“飞蛾”是我,“我”也是“飞蛾”。表面上看,由于“急速拍打的翅膀”和“即将落地的粉尘”给作品涂上了灰暗的色调,但抹开它们,我们却能看到温暖的光泽,那是“我”与“飞蛾”对接互换的结果,这是灯灯的高明之处。我以为,灯灯透过作品带给我们的温暖,它不是一种物理状态,而是一种品质:一种观察的韧度、一种书写的刻度、一种反思的力度。
灯灯理应算作善于表达的诗人,暂不说她的呈现手段优劣高低,但她显然不是个炫技的诗人。她不会为技术而技术。她对诗歌技巧的运用始终不会超越观念:技巧服务于内容,内容决定了技巧。在灯灯这里,她的文字世界几乎等同于她寄存现实的个体世界,她对自己的个人立场从不保留,但也从不夸张,适度地张扬,适度地贴近,而后又适度地返回。
再看这首在深夜里不要轻易触碰的短诗:
我听见自来水管爆破的声音
卡车压过桥面
我看见你被巨大的寒冷
反锁在异乡的小屋
久久
发不出声

        ——《冬夜》

我个人以为,很多诗写者不能让诗歌产生重量感,让它顺着语言表达的核心沉下去,不是因为缺少对语言捆绑的力量,也不是语意的不匹配,而是因为盲目地组合和提升,把意象牵引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觉得优秀的诗人必须具备这样的一种能力,尤其是面对语言,他要善于让语言自主地参与视觉世界的运动秩序,表层的内在的,不管是被缩小、放大、修剪、窜改以及修饰等,他(她)的语言必须保留属于他(她)个体的气息,甚至带上个体的符号,哪怕是在某个标点背后应期而来的冷寂和沉默。就拿这首《冬夜》来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题材,不论采取“大视觉”或“小焦点”都不能完整地代表创作者个体的审美情趣及价值标准,“大视觉”容易把自己省略,而“小焦点”又不足以呈现更高的心灵关怀。那么,只有以适当的方式、最佳的契入点糅合自然、社会、文化及人的属性,积极寻求其背后的深层关系,才可能让文本扩大、增容,保持不被压迫和剔除的艺术状态。灯灯的处理真可谓不同凡响:从爆破的“自来水管”到负重的“卡车”再到反锁在异乡小屋中的“你”,短短六行,每一个意象都带着特殊的指令,它们脱离了自身应有的角色,表面上看是一场伪装,实际上却指向另一种已被模拟的现实,这就使得那个冬夜的“冷”因为有了不同层次而令人揪心。也许,读者们容易接受的仅是那个流落异乡的人所面临的生存处境,但别忽略了在它背后还潜藏着更为宏大的叙述背景,譬如社会的压力、事物的变形及人的挣扎。
我可以很自信地说,灯灯是我读到的少数几个能在诗歌里完成虚构能量并与现实对接的女诗人,她的很多作品都带着虚构的色彩,除了上面这首《冬夜》外,还有如《木耳》、《雪地里的黑罂粟》、《空心人》等,都是独树一帜的作品。虚构有虚构的好——它不是为了追求现实性而表现现实,而是为了表现超越性,因为,我们对这些事物的需求甚至比对现实物体的需求更强烈。在灯灯的这类作品里,诗歌话语以及该话语筑起的虚构世界并不是作为对现实世界和对作者主观心灵世界的表达,她做了更深的挖掘,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地开拓自己,获得新世界。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些作品外,我还痴迷于灯灯的爱情诗:

我喜欢你。轻轻地
叫我宝贝
我假装没听见。你就急急地叫
压抑地叫。
像蜜蜂蛰在花瓣上。
我红着脸。我说嗯
         ——《我说嗯》

侧过身就跨了进去,锁孔里的春天
一千只鸟在木镜里鸣叫
你抱着我,声音从脸上滑下,落在枕头上
像揉碎得桑树叶
夜晚多么软啊
仅仅是雨后,你摸到了我身后的黑暗
         ——《那一刻我是灯灯》

他在等我过去,等我脱下鱼鳞,清凉的月光
动荡的火焰,以及掺进的温柔夜色
什么是水火交融,爱恨
交加,又听从雄性的暗示,拾起片刻呢喃
我简直是无地自容,我听见我说
是的,我愿意。
          ——《夜未央》

由于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及温顺,她们为我们带来的爱情题材的诗歌作品总保持着一种独特的气味。像灯灯,在表现诸多闺中情感时,很容易就卸下了代言的角色和变腔的风貌,不论是谋篇布局,还是词句组合,不论是瞬间的悸动,还是堆积许久的思慕,一切都发诸其本真的生命体验,无须模拟与揣测,更不担心观察角度的局限和情感投入的少寡而具有的隔阂,读来情真意切,思绪万千,叫人身心相随。就我的阅读范围来看,集子中收入的《浮标》、《那时候》、《雨后的雌蘑菇》、《桃花岛》、《仰望》、《我是草莓》、《我想你》、《那一刻我是灯灯》、《只有很少的清晨》、《小伎俩》、《我说嗯》、《夜未央》、《七夕》等爱情题材的诗歌,都叫人过目难忘——尤其是《浮标》、《我说嗯》、《那一刻我是灯灯》、《夜未央》这几首,在创作心态上更为单纯,处处透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在审美心态上,不娇不躁,竭尽呈现情感的原态色彩,辞色取其自然,抒情取其纯粹,作品无疑就显得超凡脱俗,具备了少有的清丽神采,可堪称佳作。
心理学家荣格说:“人不可能远离他所分析的人、故事或是意象,他必须进入他们。”
我想,灯灯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在她的很多作品里,我们都可以感觉到她进入的状态,偶尔是“你”,偶尔是“我”,偶尔还有可能是“他”,不管设定自己为什么样的身份、角色,
他们都不是单一的存在,而是叠加,不断地叠加,变厚,产生负重感,具有了好几倍的分量。
在她描述的场景里我们看得到最清晰的事物,它们的颜色、形状、材质无不历历在目,因为她是一个自身就携带着光芒的人,能递给事物各种无法言传的特定情绪下的光线,并懂得光线的去处,指引它们丢下来自时间和空间的重力,让自己变得轻盈。既然提到“光线”,我还想插一句,更多的时候,我会把它视为灯灯诗歌的亮度,在幽明与黯淡之间,在闪烁与遮蔽之时,灯灯从未退场,因为她是一个可以领着光芒自由穿梭的人,她为我们搭建的故事和场景虽说“破碎而朦胧”,但在所有有意识流动的地方,她所能去的地方,我们都将留下期待。写到这儿,我还想说说集子中几首不得不读的诗:

不被原谅的是那些轮回,那些散落在四处
存在的美
从一些人身上怀念另一些人,死亡不远
春天不远
在峭拔和绵延的山谷
风送来确认的回声,也不远
        ——《不远》

路上走过携带海水的人,藏着火焰的人
在大悲山,草木尚绿,向上的台阶通往寺庙
我不认识诵经者,我认识
从山上滚落的松果
        ——《大悲山》

设想我死了,你们替我活着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从千里之外
赶来
忍不住泪水
那时该有一个黎明,从山崖花的山巅
送出小溪
该有一朵玫瑰,写着我的名字
该有一片白云,停在半空
如果荆棘鸟
忘了替我伤心
该有一个人,想起我的领土
为我轻唱起祖国
该有一首诗,因为我的缺席
而永远未完成
        ——《设想》

如果有谁已经读过上述这几首诗,那我相信灯灯独有的那种气味早已钻入他们的鼻孔,写入他们的味觉记忆,并且不再将它忘掉。即便是多年以后,他们可以忘记作品的名字,忘记她在诗歌里铺展的场景、人物及细节,但他们一定忘不掉那种迷人的诗歌气息。甚至只要看到或听到“灯灯”这个名字,他们瞬间就能马上想起那种味道。她们应该注意到灯灯在作品里对空间和场景带有多重隐喻和暗示意味的描述,这是灯灯很擅长的一种方式,也是她诗歌的特色之一。我们可以从她的作品里随手摘取一段场景或空间的描述,即使是简单的一个词,一句话,也能马上想象出那个旁观者,或者说叙述者的眼神——眼神所到之处,再僵硬的事物都变得柔软了、朦胧了,并被赋予了光泽。
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句话直接道出了美的形象有赖于理念的存在这一信念。在这一认识看来,自然景物的美与艺术的美都需要理念的充实,但自然美主要是由观看者自己领悟的,自然美自身蕴含的理念至少是不充分、不集中的,而艺术则由创作者自觉地迸行加工,秉有了更多的或者说更自觉的理念。灯灯就是这样一个善于“加工”的诗人,在她的诸多诗歌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绘画的直观形象,如《局外者》、《淋一场雨是必须的》、《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雕塑的立体造型,如《浮标》、《忆江南》、《让春天复活》;可以看到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如《在桃花坞》、《春日即景》、《他们像一堆烤熟的地瓜》;甚至还可以看到舞台艺术,如《外省亲戚》、《或者桃花,或者木棉》、《大海有了新的去向》,立体、动态,带着表演的程式化倾向,却又高于生活。
换句话说,在灯灯眼里,“抒情”已不是一种诗写手段,也不再是简单化的情感抒发或情绪表现,它是一种美学观照,一种生活风格,是面对现实、构建另类现代视野的重要资源,甚至还可以视其为把个体从大众中分离出来的立身策略。
对于灯灯或者说对于她的作品,想说的话还很多很多,尤其在如今这样一个连快感的计算都可以精确到以秒计的时代里,她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已经很多很多了。当然,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像她这样年轻的温暖的诗人在铺天盖地的无聊之中,终将带给我们不被遗忘的玄想和奇迹!

[ 本帖最后由 周飞雪 于 2010-5-6 17:10 编辑 ]
发表于 2010-5-6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首席又辛苦了,问候!!先坐个沙发,每天读一首诗歌和一段诗歌评论,木芙蓉足矣~~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5-6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照片晚上传上来,办公电脑太慢.首先欢迎俞昌雄来与大家进行交流,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个诗意的五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6 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美好的五月,分享美好的诗文。。
问候飞雪姐姐。问候诗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6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哑哑支持!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5-7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是周末,问候俞兄弟周末快乐,阳光正好,本月请你坐客诗歌报,与大家相伴度过这段时光,请你先给大家介绍下自己的生平简历,好吗?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实力派的。
预祝访谈成功!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看到俞兄,握!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5-7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无哲 于 2010-5-7 12:11 发表
实力派的。
预祝访谈成功!

谢无兄的支持,俞兄的作品从细微处入手,却能以小见大,呈现出厚重和大气,确实是实力派诗人.也祝无兄周末快乐!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木芙蓉好!

谢谢阅读和支持!很欣赏你的心境,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贴近自然的方式。真好!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飞雪好!

真诚地感谢飞雪的劳动和付出!辛苦了!这段时间公司事情多,所以很多东西配合不到位,望飞雪海涵!说实在的,我是一个相对较为简单的人,我也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一种活动形式就诗歌及诗歌创作方面与坛上的四方朋友多沟通、多探讨,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再次感谢飞雪!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健如风好!

谢谢阅读!五月是个美好的季节,一切都在孕育膨胀中,相信它能带给我们美好的心情和想象!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哑榴好!

谢谢支持!多沟通、多交流!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飞雪及各位坛上的朋友,俞昌雄在此问候你们!

本人生于70年代初,在福建闽东一个小县城长大。毕业后,教过书、当过记者、新闻编导、职业经理人,于2000年前后下海开公司,起起伏伏,赚过钱也赔过本,目前致力于传媒事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生平简历,也许它仅是一道弧线,把行走在不同阶段的俞昌雄连到了一块。其实,从骨子里说,我很怕“生平”这样的词汇,因为它带着两种极端,要么全面覆盖,要么全面暴露,而这两种形式都意味着对个体的彻底清算。就我来说,我是属于那种没有什么值得炫耀也没有什么值得愧疚的人,在我走过的近四十个年头里,我一直很平凡也很踏实,因为真实和简单,我几乎在任何时刻都能看到活于躯壳之外的另一个我。说了一些不着边的话,没有特别用意,只是想以这种自由的说话聊天的方式与坛上的朋友们走到一起!为此,我真诚希望大家能掏真心,表真意,互相沟通交流,营造一个带有特别记忆和韵味的五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0-5-7 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飞雪及各位坛上的朋友,俞昌雄在此问候你们!

本人生于70年代初,在福建闽东一个小县城长大。毕业后,教过书、当过记者、新闻编导、职业经理人,于2000年前后下海开公司,起起伏伏,赚过钱也赔过本,目前致力于传媒事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生平简历,也许它仅是一道弧线,把行走在不同阶段的俞昌雄连到了一块。其实,从骨子里说,我很怕“生平”这样的词汇,因为它带着两种极端,要么全面覆盖,要么全面暴露,而这两种形式都意味着对个体的彻底清算。就我来说,我是属于那种没有什么值得炫耀也没有什么值得愧疚的人,在我走过的近四十个年头里,我一直很平凡也很踏实,因为真实和简单,我几乎在任何时刻都能看到活于躯壳之外的另一个我。说了一些不着边的话,没有特别用意,只是想以这种自由的说话聊天的方式与坛上的朋友们走到一起!为此,我真诚希望大家能掏真心,表真意,互相沟通交流,营造一个带有特别记忆和韵味的五月。

[ 本帖最后由 俞昌雄 于 2010-5-7 18:21 编辑 ]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关闭

站长推荐上一条 /1 下一条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诗歌报 ( 沪ICP备05009012号-2沪公网安备31011702001156号

GMT+8, 2025-10-7 22:42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