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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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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天堂》
(十六)
前往统万城的路上,我真正见识了荒漠以及荒漠那冷静至极的惊心动魄。我也终于知道什么叫理屈词穷,什么是无以复加的美以及心动。我在那里感觉到一种深刻的贫乏,从语言一直到心灵。我知道即使我翻破所有的辞书,学遍所有的语种,也不能表达出自己当时那种难以言状的感动。
如果我说那一路上人所能见和不可见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明晰,如果我说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树是那么的绿,沙是那么的黄,我是那么的激动,激动到甚至有一点沉重,也有一点疯狂。这样的语言一定苍白到了令人觉得可怜的地步,可是我不能也不愿意换用其他的字句。而面对那精湛的一切,我始终挂在嘴里的,挂了一路的一句话,也只有三个字:好美啊!如果还要加一点什么,如果还能够加一点什么,那就是在我感到实在无以言表的时候,连三个子也不够的时候,狠狠抓住随便哪一个人的胳膊,使劲地摇着那个人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美,为什么要这样美?——而我明明又确定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并且这夸张的一切完全不需要夸张,不用夸张,在那里一切都顺其自然,包括几近疯狂也是。
我忽然想到一段关于诗歌的古文——也许古文用在这里稍嫌矜持,但是这一次却比较过瘾——“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多么经典。
眼前于是倏然出现一个心灵被撼动得无以复加因而无以表达的疯狂者的形象——多么幸福而又不幸的形象。感受的丰富,为什么反而使我们的表达变得更加虚弱和无能为力。以至于我至今找不到可以形容当时心境之万一的言辞;以至于我至今都感到对不起那些景致和自己曾经有过的心境;以至于当我此刻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时候,心情会是这样的紧迫和郁闷。
——以至于,我似乎已经在喧宾夺主、南辕北辙、逐末舍本了。
而那一切也真的只有在亲自看到的时候,才会知道并且从此确信不疑。
大部分的荒漠都无一例外地长着同一种植物:冲天柳(或者也叫刺柳,但是我更喜欢前者,因为它有一种激越豪迈的感情和气势)。听说它也是柳树的一种。可是柳树,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它是怎样风情万种的植物啊。在无数文人骚客的字里行间,它又是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产生和结局的背景或者象征。
但是不。
冲天柳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秉性。它的每一根枝杈都独立地从沙土中长出来,犀利而劲拔地冲向天空。它们所标榜的并非高度,而是永远冲向云霄的生命的姿势。它们超拔在沙漠里,就像凝脂的锦缎上绣满了怒放的花朵。美,而且坚韧。
那一望无际的也许连接到天空和海洋的荒漠,把原本粗旷的一切又都衬托得很精致。人也在其中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渺小,像掉进深海里的一粒沙,见证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景。当统万城在我们眼前蜿蜒着一字排开的时候,它的壮阔也在苍穹中成为一排鳄鱼嘴里牙齿的化石。
统万城是古时候一座匈奴的城堡。它的全部建筑都由巨大的石头堆垒而成,而那些石头也像当初散落在战场上的那些高傲的头骨,以它们白色的质地呈现着贵族的气质。
三三两两而来的人们散布在连绵不断白色的城基上,像秋叶飘落在苍茫的雪地。风把他们吹向东西南北的无论什么方向,他们于是飘散又聚集,聚集又飘散,有一些叶子,他们两片两片地叠在了一起……
白色的主堡从远远看去,像屹立在海边的一颗陨石,像偶尔飘过天空的一片云,或者像是一个对远处有所张望和期待的人。它是那样突兀,似乎眷恋着什么,又像是要纵身跃入那无尽的海的苍穹。它高得让人无法在它的脚下张望到它的顶部。
也许太伟大和壮阔的东西,都只能在远处观望吧。
——让我再一次哀悼自己的匮乏以及渺小。
20050123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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