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烈日计划
起先总误会:乡下的阳光是最烈的了。这感觉由母亲传出,母亲身体不好,每每劳累过度,便会晕倒。她曾亲口说:“看见太阳一道白光,紧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到。”这在乡下称作“黑眼晕”;在城里便又换了种说法,是“被打劫”。
母亲的话,使我一直不敢直视太阳。自小保护眼睛,是因为一远房叔叔说要当兵,视力得过关。但再幼点,六七岁时,还是就着煤油灯写作业。出人意料的是,视力一直没坏。到最后,还是没能完成梦想,身高不够,当不得兵。及至做了记者,有幸乘过军车,也到军区探秘,算是了了心愿的。
日记上写道:“二月十九日,春光最美,Pa(趴)在桌子边上看书。”
又写道:“七月十日,火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晒着稻谷,看着书。”
还写道:“十月二日,国庆节没地方玩,我在家里很无聊。搬了一把板凳坐在太阳下看书。”
是在7岁、10岁、14岁的日记,此后就没再记日记。可以见得,那时的我,已经习惯在阳光下看书。再翻看日记,才知自己当时想法有些变态。日记所写太零碎,总结说:“喜欢阳光下看书,翻过几页,抬头望太阳,再低头看时,书上只有白光。人便站起身,有晕眩的快感。等晕劲过后,再去读书,又似乎对书中内容有了新的领悟。”
若不是翻看纸张变黄、墨迹隐淡的日记,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但这仅是烈日计划的开始,还有更让人惊讶的另外的举动。
我的同学们大多该记得。14岁读高中,第一堂地理课,讲的是太阳,有耀斑和黑子。我随即指着自己,说:“黑子!黑子就是我。”当时的我,尚在军训期,每日暴晒,男男女女脸都黑了,唯有我,更黑些,于是将自己叫做黑子。这仅是书面说法,记在我曾写过的《诗意高中》一文中。但更深的想法是蓄谋已久。原来初中因为矮被叫做矮子,我极其厌恶这样带着生理缺陷歧视的叫法,便一直想着要改绰号。
有了这样的绰号,便在全校慢慢出名。现在偶尔遇到校友,不少人都已记不起我的真名,唯有“黑子”,还令他们印象深刻。
我所谓的烈日计划,实际并不复杂,就是靠着太阳做些事。之前是要去追求阅读的快感;现在却是要维护自己的声名。【注6】
读书人,常年不见太阳,再黑也难免要白点。而我却是一直黑着。曾有传说,我出生后身体就黑,哪有那回事;后来母亲解释说,小时候缺奶,一直吃黑色麦乳精,于是黑了,这也没科学解释。翻看我小学毕业照,并不见多黑。再看初中毕业照,稍微黑些,但也不是传说那样黝黑。
初中变黑,一半是因为农活,割稻、晒谷、插秧,都是要参与的;参与完,和朋友打鸟、守瓜、捉鱼,也多是在烈日下。农村孩子,若不做这些事,会被人骂的。稻桩不齐整,秧苗不成线,也常会被父母说,还四处传播,令得自己几天不出门。
我那时的黑不见得多深,只是脸而已,腿倒是白的。到后来,腿也黑了。这也是“烈日计划”:晒黑自己。这样的想法,又有些憨傻。但我实在怕白了之后,被人叫别的绰号,比如“痘子”。那时我已到青春期,满脸的青春痘,看上去也颇有些恐怖。
然这些也只是小儿科,众人也看不上眼,无非是觉着写这文字的人,有些傻和天真。虽说我当时也是鼓起莫大勇气,才行这些事。但如今回想起来,也不免嗤笑自己两声。
可这“烈日计划”不仅如此,更多的是打工赚钱。实话说,童年时,家里并不富裕,哪怕现在,也是因了父母多年积蓄。我那时伟大的梦想有很多,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建一个自己的图书馆。我父亲是老师,常带我去乡联校图书馆借书;初中时,睡在校图书馆旁。借来的书,总不能好好欣赏,也曾有过偷书的念头。每当有这样的罪恶产生,便会把自己关在房间,算数字题目。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等我年岁稍长,到了十三四岁,便向父亲请求去打暑期工。
我们家族向来都有这样的传统,父亲七兄弟很早就独立,各自凭本事闯出自己的天地。我也是需要继承的,这请求,很快得到父亲的同意,并直接将我派往了“前线”。
(现在叔伯们年纪大了,多是接点活,分给徒弟们做,在农村,学徒是传统。)
“前线”是由大伯、四叔、六叔建立的。这三位叔叔,都是做过建筑工人,大伯专事扎架,竹架钢架都扎得稳稳扎扎;四叔专事包工,大工程小工程一律弄得妥妥帖帖;唯有六叔,曾是四处游荡,用奶奶的话说,是游手好闲加好吃懒做。我实行“烈日计划”时,他刚要成家立业,也在四叔手下做事。
起初我在建筑工地上挑过砖头,一天劳累下来,肩膀已是红得发青;四叔实在看不过眼,便要我去和水泥浆,做得几日,也不甚辛苦,中午能睡个好觉,晚上也能在修好的楼顶看星星。那时的我,便由别的工人口中,得了不少故事。这个经历,使我起初写作的素材不至于是校园题材那么偏狭。
在工地上做事久了,于我所谓“一介书生”来说,也是难以禁受。眼见建筑完工,心里担心着打工生涯“夭折”,恰好这时,六叔接了个小活,帮人拆房、建房。我便随着去了,抡大锤的事轮不到我,就做些捡砖头的活。如此近一月下来,也赚了三四百。那一年,买了不少盗版书,金庸、古龙小说集就是当时买下的。
自13岁,每年暑假,便在外打工。做过建筑工人,也帮游戏厅看场子,还几人合伙卖过西瓜……如此下来,日晒雨淋,真造就了一身黝黑皮肤。这黑色,即使到了大学,乃至工作,也不曾变过。也正是因了“烈日计划”,让我无论在哪,从事什么样的事,都别无怨言。
而今看来,正是应了那句“难得糊涂”,这世上种种事,不都是因此弄拙成巧的么?
【注6】 关于黑子,朋友文明有这么一段回忆:高三的时候,黑子成绩突飞猛进,年纪排名象坐火箭一样直线直线上升。我们一帮哥们儿估计“这家伙肯定是吃了骆驼牌精饲料了”,“三月不出肥,厂家包索赔”,于是纷纷向这位学校有史以来之奇人取经讨“饲料”。黑子却不以为然:“我是黑子,十一年爆发一次,这次只不过是提前爆发了。别大惊小怪的,小时候同学们叫我矮子,现在因为我黑叫我黑子,今后人家可能因为我的青春美丽痘叫我痘子,青春期过后叫什么‘子’呢?当然我是小子,今后也会是我儿子的‘老子’”。
[ 本帖最后由 黑子 于 2009-8-12 11:35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