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述有关人格、信仰、良知、爱的阐述,在此岸与彼岸,人性与神性沟通关联上,都带有明显宗教色彩,总体上造就成一种宗教氛围、宗教情怀(或曰宗教感)口所谓情怀,不是情感简单的同义词,而是比情感远为丰富复杂的意态性心理积淀,是居于多维意识上的“境界”而非单维单向的心理体验。可否这样说,宗教情怀是精神信仰与沉淀心理的混合,是彼岸召唤和此在酒神状态的交会,是冥冥之中无声天籁与内心细语的感通,是面对永恒之迷的沉思与满怀生命萌醒的凝视与谛听。
即使不幸比幸福更普遍
生命在这个星辰上的存在依然是一种恩典
就从沙粒、晶体、鸟羽、生长的石
和长着四片叶子的草
没有复活的生命依然看到了预言
啊什么时候我能变得坚强
面对时间的背叛无动于衷
啊什么时候我能变得高尚
面对人类的背弃不再悲伤
或者就让神圣的痛苦在我心中驻留
让深邃的泉水源源涌出
就让我的心在地上柔弱无助
永远为敏感于美的事物而受伤
水啊,水啊,大地永恒的元素
更浩荡地穿过我的肉体和灵魂吧
带着自古以来人类和鱼类的悲痛
洗净我们身上的罪孽、死亡
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和永远占上风
一一耿占春《时间。第二章》片断
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时间篇,在近似4/4拍的庄重肃穆的调性中,洋溢着虔诚的歌唱,厚重的男中音、哀婉的吁求、温馨的企恋,于永恒的时间主题展开中,苦苦倾诉着比情感更为复杂的情怀,那是欣悦与忧伤的结合,承担与反省的祈祷,感恩与跪请的施洗。此种情怀性的东西比单纯的感觉、直觉、情感来得广阔深邃厚重。达到这种境地,诗人就同时处在一种既仰望企盼、又君临撒播福音的位置上。
宗教情怀首先带来宇宙意识。天字之浩瀚,诸神之飘渺,生命之易逝,驱使诗人从无限时空运转来反思、省察个体的存在,并在无尽的憬悟中感应启示。生动的宇宙意象,活跃的生命景观,从相对到绝对,从有涯到无涯,从先验到超验,都揭示着诗人的创造意念:瞬时的永恒化和本能的神圣化。诗人在此感受,领会与浸润,趋于一种与万物为亲、为友的泛灵意识(泛神宇宙观),一方面企盼与天国诸神同一同在,飞越福慧的境界,另一方面,又与木地上哪怕易逝的一草一木,发生亲和怜悯,永葆一次次虽则短暂却意味无穷的升华渴望。
宗教情怀,提供灵魂的神秘感动。无限宇宙时空造就深不可测的黑洞,人生遭际的命定、劫数、偶然、轮回,同样构成另一种黑洞。面对自身与外力不可抗拒、无法窥伺的深度,诗人时常陷入超理性、超逻辑的神秘,一种无法言说的迷茫。诗人如果能体味无限奥妙的深处,就不能认识自己,诗人只有敢于领受神秘的挑逗,才有可能触摸人生的密码。所以爱因斯坦说,最美好的经验就是神秘体验。正因为神秘,才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神之启示:正因为神秘才产生冲动、冥思、神游;正因为神秘,才抵达通灵、沉醉、顿悟。沿着宇宙、自然、自我错综复杂的阡陌,诗人出人于浑茫与迷惘,独白着灵魂的密语,诉说着生命的感动。
宗教情怀,提供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一一一种谛听方式。与神的沟通,关键在于听到神的“发音”由于全身的投人,虔诚、专注到极点,诗人可能在冥冥之中,在无声的静默里,接收到来自上苍的声音(福音)。在神秘的氛围里,诗人不仅倾听福音的启示,感应神灵的呼吸,而且也倾听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话语,并以此作为触发,核校自己的言说,靠拢神的“意旨”和“恩遇”。
这种谛听本质上就是神性对人性的敞开,人性对神性的往回,它逾越了现存的感官,突破三维时空,为隐匿的存在打开一种光的“通道”。谛听的方式,常常外化为一种祈祷仪式,无论在万籁俱寂的长夜,或者嘈杂甚嚣的闹市,只要凝神敛心,每一次谛听都可能是一次与神的相遇,与不可企及的“真实”相遇。谛听方式,就是一种神性的写作方式。
宗教情怀,还是一种全息式的精神浸润,它全方位全天候从时空、心理、认知、潜意识诸方向,乃至每一个毛孔和细胞无所不至地洇化人生。人性中众多美德:正直、宽恕、挚爱、扶持、同情,容易在它“熏染”下,随时伴随主体人格,一起朝着高迈清远的方位提升。这种全息式精神浸润,也可以说是一种持续性的沉醉体验,但它远比瞬间的高峰体验来得持久、深沉、更具厚度:灵魂升迁的狂喜、难以言说的感动、与自然万物交融的亲昵,面对上苍的敬畏,悲天悯人的意绪,以及灵光闪闪的视域,都大大激活诗人与神灵沟通的欲望和冲动。沉醉的痴迷和痴迷的沉醉也极易在诗人的心理上启动创造性直觉、冥想、幻象、灵感和智慧,使宗教般的情怀写作较之一般写作,更具震荡的磁性。
推行神性诗学,其意不是鼓倡诗人逃逸出“现场”,在乌托邦话语中玩玩精神手淫,或者无视当下境遇,躲进自省的象牙塔,自我祷告。前述有关良知、信仰、爱的强调,乃是主张诗人在自我向度上,以高尚纯正的人格、清醒的良知,楔入时代的疲软部位,清算那些颓废、沉沦,重新将溃散的精神凝集起来,导向新的精神坐标。
神性诗学提供了灵魂净化、施洗的场所,它比什么都严酷地进λ灵魂的追逼与拷问。于此出发的诗人,将充任新世纪的“传道士”近乎“苦行僧”的方式,代表精神的祭司言说,一路上彻底弃绝世俗时尚,脾腕物欲功利纠缠,宁可忍受孤寂清贫,也要保持诗的最后贞洁和救渡。
神性诗学在本质上是对神话文本的历史性延续,是对当下神话烟灭的重新崛起。与其说它是对神的单相思,不如说它是对价值意义信仰的重新确证。这种追寻不是抽象的理性,形而上冥想,不是匍伏在地、失却人的尊严,奴性十足的爬行跪倒它是在坚挺人格主持下,于当下多种磨难中,悲剧性地支起诗的十字架。
神性诗学注定在解构的时代,对抗解构诗学,是解构诗学最大的天敌。它要在遍布碎片、零散、平面的消解中,重提深度模式,它要在肉身感宫一次性消费中,找回本源与归宿,它是对“绝对真理”的亲近,又是对完满人性的敞开。它要在历史意识断裂,时间消失错位里,重新创造寓言。在未来技术理性的时代冰冷、工具、严密秩序、隔膜与异化的合围中,神性诗学将以其充分的活感性,亲切的情怀,富有终极价值的叩问做出新的突围和对峙。
神性诗学与大陆本土的禅思诗学、新古典诗学构成有力的挑战和互补。如果说,后者从东方固有的物化方式启动、感悟诗心,最后靠近“无我”的澄明福慧,那么神性诗学则以西方直逼到底的方式从另一向度“虚拟”了“神人合一”的超验境界。它迷狂式的神秘感动和新古典主义心游太玄、欲辩忘言在本质上或许也有某种程度上的沟通?它们各自代表东西方诗学两种不同向度,且坚定朝着各自方向发展。
可以预计,下个世纪之初,逐渐壮大起来的神性诗学,有能力和新古典主义构成强有力的对照口?相比之下,同一西方体系的意象诗学,因其格局较小略嫌单薄;总体精神向度的终极厚重上,比神性诗学逊色。毫无疑问,神性诗学将在未来人类诗歌精神进程中,以其高蹈昂扬的终极性,树起更具影响的界碑。
神性诗学在大陆诗界,虽然刚刚出场几年,尚处于张干抽枝阶段,然而显露出来的几个特征,足够发育成参天大树,应该引起大家进一步关注与研究。
第一,它已拒绝历史学层面上的愤怒、厌恶、讽刺、自嘲的 “非神”俗状态,转而以高于一般情感的敬畏与虔诚的情怀,显明上帝与自身的双重神性;在谛听、呼告、倾听的主渠道中瞄准了终极价值与意义。其主体性与本体性在理想化的高度上获得新定位。
第二,它不仅仅停留在乌托邦家园的仰望、浮想、空想——那可能导向另一种虚幻,而是进入当下现实人格的积极性建构:正义、爱、良知一一一种对人性完善完满境界的推崇和靠拢,使神性诗学在宗教情怀的超验飞升中,不失现实境遇的坚实起跳与落脚。
第三,它比较成功地消化源远流长的希伯来基督文化精华,又适当吸收浪漫诗学和生命诗学的营养,形成一种以彼岸超验精神和终极信仰为圭皋,感动和敬畏精神情怀为“氛围”的三位一体的诗学。
第四,它提供一种新的写作方式,一种与上苍、万物、绝对相互对话的,我称之为祈祷的写作方式。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与上帝的相遇。“他发现神秘的眼睛在注视他,神秘的耳朵在倾听他。他发现从寂静中,有一种倾听、一种聆听正迎向他,迎向他一个人所做的,所思的和他所不得不说的。”⒇
质言之,神性诗学就是重新唤起宗教力量,以此岸人格魅力与彼岸超验关怀的互动来阻止精神下滑,高蹈精神质量,迎接二十一世纪的文明挑战。二十一世纪,生命科学的突飞猛进,会部分破译人类最隐秘的生命谜底,“黑箱”一旦打开,人类的生命一一精神景观将获得空前的心得:焕发的精神磁场和高质量的生命能量将继续对抗技术主义、工具理性的大规模入侵;物欲大潮经过几番轮流席卷,人类的精神堤防该平涂几层抗强耐蚀能力;在与虚无、绝望、迷失和分裂的较量中,在路途的颠颠与家园的漂泊寻觅里,神性诗学将以虔诚到近乎痴迷的执著,继续引领灵魂的朝拜者,走向启示与提升……. 你听,那冥冥之中的神祗,借谁的口唱出:
以一个永不收回的手势
辞别荒原
辞别世纪的沉沦
将所有诗性的目光
投向那最高的山坡
给碎片似的世界
一个整体的投影
和神性的光明……
(沈奇)
世纪之交,少数诗人继续在神性指引下,充满光的渴望、幻想、憧憬,以及神秘主义力量。 1998年山东诗人孙磊推出沉香般的《朗诵》,既回应了所谓乌托邦的指摘,又把神圣的信仰再度高高举起来。“事物的汁液” 和自我相互浸润、盈动,在坦荡的敬畏中走向启示,可能预示诗歌神性写作一一新一轮来潮?下面引该诗片段,作为全书结束:
在说话之前,要先想一个朴素的词
一个试图睡去的瓷罐
要带着潮气,带着被蝴蝶碰散的音调
为了表示吹拂的力量,要扬起衣襟
要让怀里充满生长的力量
要秘密的投胎,要旋转
把自己从诞生中拧干,要猝然改变
惊醒时的姿态,像一枚枯叶从树中重又弹出
要吮吸,要像坛子一样空腹
像黄金,无知而昂贵,要返回庭院
要信任灌木和草丛,要适当地留下阴影,留下
漫长的移动,让世界倾听
要把波浪吹到膝下
要倾斜,让内心存有高地和低谷
要听下去
把苔藓听得旺盛起来,把锈在身体里的
一块铁听化,像雪一样
要有解构和消融的方向
要斑驳,让光被每一块碎片有限地吞噬
要接受照耀,接受一次短促的信仰
要在洼地上根植火种,要把风
从山体里拉出,要让黑暗中的沉默发出响声
也要存有影响的焦虑,在顺风的枝梗中
“ “ 挺住意味着一切” 但仍要折断
要哀悼。雪降临了,预言变得更暗
要在绽放中冷却,要消损,被同化的部分
要带着余光凋谢,持续的凋谢。要剥开
花萼,亮出她储蓄已久的异色
在乡下,要刨树根,刨出村庄古老的神经
要沿着它回溯到饥饿,在乡下
要咳嗽着读书,直到把雪
读进另一个人的安眠
要冬天,要先尝一粒黑莓
尝到提前到达的春天
要怀着巨大的惊骇,对我来说
当洒水车还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捡些干草
要让车子持续地空虚,在春天到来之前
要有足够的寒冷。在寒冷里活着是高贵的
……
要重新开始,要说一个朴素的词
要说: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阴影
注释:
①②[美]D•L•卡莫迪《妇女与世界宗教》第166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1年版。
③④参见海德格尔《诗•思•语言》第85页、第6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年版。
⑤余虹《诗与诗的对话一一海德格尔诗学引论》第27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
⑥⑦沈奇《生命之旅》第214页、第218页,陕西人民社1992年
⑧见《草原》1990年第1期。
⑨舍勒《哲学的世界观》第105页,慕尼黑1929年版。
⑩汉斯•昆《做基督徒》转引刘小枫《走向十字架的真》第340页,三联书店199年版。
⑾刘小枫《走向十字架的真》第379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
⑿参见[瑞士]H•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第87页、第101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
⒀⒁F-x•斯特伦《人与神》第43页、第1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⒂朱大可《燃烧的迷津》第114页,学林出版社1991年版。
⒃高瑞尔、袁振园《人格论》第32页,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
⒄⒅⒆玛丽•爱•梅多和理查德•德•卡雹《宗教心理学》第317页、第 359页、第363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⒇H•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第55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
该文系《扇形的展开》第十六章
部份原载《山东文学》1997年第8期。 大型《诗》丛刊98卷。
[ 本帖最后由 陈肖 于 2006-6-14 10:47 PM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