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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蓝彼岸:极致是一枚很瘦的动词
无须回避,在我所认知的圈子里,青蓝彼岸是个有争议的诗者。
这种争议不是建构在诗文本真伪的层面,而是落脚于理解性阅读层面。一方面我们被她营构出来的繁复而绚烂的意象所吸引,另一方面却很难在这样一个繁复而绚烂的诗意空间里,捕捉到明晰的主题,我们时常在她繁复而绚烂的意象外围,感受到破碎的、凌乱的、模糊的词语碎片,我们就在这样零落到词语的外围,被吸引,被抗拒;被感动,被蒙蔽;被召唤,被驱逐……在这样的矛盾中,感受到词语蹂躏内心的喜悦。
一个有争议的诗人,正是因为触动了诗歌的敏感部位,触动了阅读者的敏感部位。这种触动实事上是对阅读者提出了挑战,对惯常性的思维习惯、对惯常性的阅读习惯、对惯常性的文本营构习惯,形成了挑战,给进入诗歌文本设置了门槛,增加了难度,形成了阻隔,于是,读不懂就在所难免了。
然而,青蓝彼岸的诗歌,绝不是那种经不起阅读和批评的诗歌,她的繁复与绚烂为我们进行多角度批评,提供了难得的蓝本。佛说,一切果自有一切因。在我看来,在为诗歌口号和流派写作的当下,青蓝彼岸是个坚持内心写作的诗人,因此,她诗歌文本的繁复和绚烂自是有着内心涌动和生活方式的关照,正是有着这种关照,才让我们在这种繁复和绚烂中,感受到诗歌的华美,并在这种华美的诗意空间里,感怀生活、感悟生命的内心痛感。
营构:给诗歌贴上意象密植的标签
繁复和极简都是我们精神性需求的美学标准,繁复赋予精神以绚烂和丰富,极简赋予精神以干练和纯净。总体说来,青蓝彼岸的诗歌,在繁复的轨道上,行驶着绚烂的意象和丰富的内心情感的列车。即使在《简单生活》这首写简单生活的诗歌中,仍旧以她繁复的意象,对生活的简单实现着注解。
倒流的是一些水,与沙石无关
今宵梦寒,唐朝那面镜子洗净俗尘
将简单的极致,演化为一枚很瘦的动词
跳芭蕾的女孩向下踩着的,只是脚尖
她瞳孔里的星星,可以一直数到天明
《数到天明》第一节就以一连串的物象,展开了诗意的营构。倒流的水、沙石、唐朝的镜子、跳芭蕾的女孩、瞳孔里的星星,这些看似无关的物象,被强制性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现实和梦境的图画组合。在我们眼前,是一个静静怀想的女子,在寒夜里,历史的纯净将现实世界的纷扰,涤荡的如此简单,只见一个光洁的芭蕾女孩,踮着脚尖跳舞。“她瞳孔里的星星,可以一直数到天明”这一句不仅仅点名题旨:数到天明,更在于诗人为我们营构出了诗人对简单生活的理解和呼唤。的确,如纯洁女孩的眼睛一样,生活期待这种纯净和透明,我们看到一个在现实社会里被庸俗纷扰的女子,对纯净和透明生活的期待。
兰花指在黑与白之间走进来,走出去
手指的余力遮掩潮汐。听不到碰杯之声
晚开的紫玉兰,始终不肯闭上眼睛
晨曦来临之前,倒不如让她先飞起来
进入第二节,诗人在夜晚继续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游走。那个舞蹈的女孩,在黑白间或的空间里,继续着她的舞蹈,但就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那些现实社会纷扰的潮汐和交际的碰杯场景,逐渐远去了。只有那紫玉兰花依旧活跃,在这夜晚的空间里,缤纷飞扬。这是多么美好的场景,诗人用很多的笔墨渲染这种纯美的场景,恰恰是对现实社会纷扰的潮汐和交际的喧闹,形成一种对抗。
与欲望的汁水一起,寻觅归家的红马车
她今天就会来叩问你,菩提树的叶子
为什么夭折于颤栗的唇缘?优美的形体
只是道具,尖锐的黑点破墙而来
攀上没有峰顶的山巅后,她远行了
一个人,不孤单
第三节紧接上文,在缤纷飞扬的紫玉兰花里,纯净和透明逐渐被欲望的汁水浸蚀,被现实社会的纷扰浸蚀,那些纯净和透明逐渐丧失和夭折。那些美的存在,只是欲望满足和获取其他价值的道具,纯净和透明的美好生活不在了,但追求这种纯净和透明生活的心,依旧活跃,依旧在求索的路上,尽管她是一个人。结尾“一个人,不孤单”将这种纯净和透明生活的追索,渲染得充满戏剧性,同时也表明诗人对纯净和透明心境的坚守与追索的坚定。因为,只有一个内心纯净和透明的人,并持之以恒的坚守这种纯净和透明的人,才不会感到孤单。
由此看来,青蓝彼岸对简单生活的理解,不是生活形式的简单,而是内心的简单,是内心情感纯净和透明的简单。在她《简单生活》这组诗歌的另一首小诗《不赌江山》里同样表达了这样的简单:生活的简单是对内心洁白的坚守。
但是这种简单生活的表达并不简单,青蓝彼岸通过繁复的意象拼接,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缤纷密集的诗意空间。你很容易陷落在这样的缤纷密集中,在我看来,青蓝彼岸的缤纷密集,是一种强制性的陷阱,她通过这种密集的意象组接,将我们的阅读笼络在她所营造出的氛围里,在这种密集里,即感受到诗意的美,同时也感受的进入内部的不易。
意象密植成为青蓝彼岸诗歌的标签。
在她写春的一组小诗《春风不度》里,短短十一行诗歌,几乎每一句都不止一个物象相互拼接,这种巧妙的拼接,让诗歌显得精彩绚烂、跳跃涌动、意绪流动不居。蒲公英在季节的背面练习飞,成熟的种子利用一滴水,趋向于倒伏……青蓝彼岸像她描写的春天一样,“大自然绿色的辞藻,串联成醒世良言”,而她用绚烂的辞藻为我们串联起了一个意绪跳动、繁复绚烂的诗歌世界。
浸润细胞的声音,微含了许多凉意
我转身于你的到来,又是谁的远去
春风如果不度,玉门关内可有知音?
但是,这样一个诗歌世界,谁又到来,谁又远去?谁又能够明晰的停留,成为诗人“玉门关内的知音?”
解构:隐藏在隐喻和象征的世界里
显然,成为这样一个女子的知音,绝非易事。
首先,我们从青蓝彼岸的诗歌中,厘析出诗人传达的主题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个诗友在点评其诗歌的时候,不无幽默的指出,看青蓝彼岸的诗歌,需要带足干粮。这种幽默恰恰反映了进入青蓝彼岸诗歌文本的不易。更有一些诗歌朋友和我交流青蓝诗歌文本阅读的技巧和切入的角度,“看不懂”成为比较普遍的认知。窃以为,这是一个需要正视的诗歌命题。对创作主体而言,这种正视,即是对诗人的尊重也是对诗人的疗治。
张力依靠密植和组接
在对结构主义理论之父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的解构中,德里达精彩地指出,语言符号本身的“能指”与“所指”并非相互对应的关系,一个“能指”能引发出一系列与它相连又相异的其它“能指”,从而使之具有无数潜在的歧义,造成意义的不断延宕,变化。
诗歌语言是一种消解和重构的过程。
不过,在我看来,青蓝彼岸的诗歌在词语的能指和所指上,有着这样一种倾向,她几乎隐没了词语和“象”在所指层面意义,将词语能指层面的意义,直接拿来使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取代词语初次命名的存在。
我闭上眼睛向外边撒网。芳草枯黄
一柄霜花般的长剑,刺向翅膀
关于绿肥红瘦,是我三步以外的怀念
以《喜鹊登梅》这首小诗的结尾一节为例,这里的网、长剑、翅膀……词语本身的意义已经消失,按照青蓝彼岸自己的解释,“网为畅想,或对心灵上的,或对自然的。剑是矛盾,也涵盖二方面的。但我有翅膀,我就能飞翔,我的心中永远是春天,三步以外就是海阔天空啊。”这种“词语取代”(网取代畅想、长剑取代矛盾、翅膀取代飞翔、绿肥红瘦取代春天、三步以外取代海阔天空)本身所建立起来的联系,能否在读者的思绪中建立起来?一旦这种建立在读者中失效,这些意象的连接就会失效,成为华美的词语堆砌而沦为失效的写作。
从意境营构上来说,青蓝彼岸不是靠建立意象之间的联系,来达到主题的营构,而是靠意象的拼接,来扩展意境的空间。仍以上面这节诗歌为例,“我闭上眼睛向外撒网”是为一个镜头,“芳草枯黄”是为第二个镜头,“一柄霜花般的长剑,刺向翅膀”是为第三个镜头,“绿肥红瘦”的怀想是为第四个镜头。每个镜头独立存在,互不发生关系,而是在这种组接中,营构出整体的关系。青蓝彼岸诗歌的张力就是靠这种相互独立的镜头,组接着诗歌的画面,延展着诗歌的空间,营造着诗歌的意境。
这种意象的密植和组接构成了青蓝彼岸大部分诗歌文本的基本风貌。
对世界的思考与重构
语言具有能动性,但是语言也具有遮蔽性。这种密植能够增强文本的丰富性,但是这种密植也很容易造成意象的破碎和模糊,很容易形成诗意主旨的遮蔽。
或者,青蓝彼岸的诗歌本身就不曾给我们聚拢一个明晰的核心主旨。解构主义认为,在对世界的书写中,并非同一化的,我们认识的世界本身就是破碎的,凌乱的,模糊的。当你给世界下定一个结论或者给定一个命名,必将是僵化的,是对世界本身存在的失效,我们只能是在不断消解和重新建构中获取认知的喜悦。
由此,给书写的世界一个明晰的核心主旨,本身就是对书写的世界的否定。诗歌应该还原到意识和认识本身,但是,或许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本身就是片段性的、零散性的、模糊性的,诗歌是否应该将这种片段性、零散性和模糊性真实的呈现出来。诗歌归根到底是感受的书写,而非对世界认知的学问。
青蓝彼岸的诗歌给了我们对世界书写的重新思考与营构。
彼岸抒情与当下关照
那么,青蓝彼岸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这种思考和营构的世界面前的呢?
在我看来,当下新诗的主流,存在这样两种路数。其一,沿着朦胧诗的脉象发展而来的一路,西化的语感和语言的贵族,重在诗歌精神性的营构,其二是以第三代口语写作发展的一路,追求语言的反叛、粗粝与口语,重在诗歌语言的反叛与重构,所谓“诗到语言为止”、“拒绝隐喻”、“诗歌要说人话”。在这样一个草率的划分中,我觉得,青蓝彼岸沿着前一种创作路向,在她的贵族般的语言中,锤炼着诗歌的精神性空间。
在青蓝彼岸诗歌的精神空间里,却过多渲染了精神或者思考的“在路上”或者“在别处”,与当下的关照形成一种距离,即使是对当下心境的书写,也往往以一种“别处”的风貌,呈现出诗意的拟写。即她很少直接切入对当下生活的关照,对当下心境的写作,往往将精神放置在一个“别处”的语言情境里,从而实现了对当下生活和心境背离。
我所说的“路上”、“别处”,是基于诗歌精神和主旨呈现的状态。诗歌语言在一种隐喻和象征的话语场里,挑选意象而后进行密植,以这种密植的状态,实现意绪的涌动和画面的组接。比如写《春》的两首小诗。其一《春风不度》单从这种题目上看,即可看出她和那首古典小诗形成了一种联系,“春风如果不度,玉门关内可有知音?”这种化典本身,让我们放置在一个特定的场景里,这种场景显然和现实的春天场景形成隔阂,仿佛是存在于彼岸,你只是在此岸,远观彼岸的女子,在古典意境的情思里伤怀。这种将古典诗句和意境进行当下情怀的化用,在青蓝彼岸的诗歌中非常常见,几乎成为其诗歌语言的招牌。
人文背景与整体营构
青蓝彼岸在强化诗歌语言的调用,无形中将我们从诗歌本身或者“象”本身的诗意关注与创造引入到一种价值、意义、文化乃至历史的范畴上来,从而才智的彰显消解了诗歌的原创性。才智在诗歌中的出现,固然有利于增强诗歌的美学价值,却很容易沦入价值的文化陷阱。“象”的所指弱化了,更直接的说,“象”本身的呈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象的隐喻的、象征的、能指的价值空间。诗歌的张力与空间,从“象”本身的张力的空间滑了出来,而靠词语的外在空间来实现诗歌的张力。这样,词语的累加,做繁复化处理就成了无法回避的创作路径了。
沈奇在论述诗歌的张力时说,“诗的张力有二:一是产生于阅读过程中的局部张力,我称之为前张力,一种是产生于阅读后的整体张力,我称之为后张力。真正优秀的现代诗人,多着力于对后者的探求而成就大气。”又说,“实则大多数诗人所经营的意象,多属于流质的、不能自足的意象碎片,个体质量不足,便难免要靠密植取胜,到了却成为意象浮肿,反为其害。”
实然,青蓝彼岸在意象密植而达到整体诗意营构中,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尴尬:在看似宏大、繁华的背后,隐藏着灵动的虚弱,隐藏着顿悟的缺失,隐藏着直指人心的快感的不足?这是需要正视和思考的命题。正如,在《数到天明》里说的那样“将简单的极致,演化为一枚很瘦的动词”,是的,极致是一枚很瘦的动词,那么,诗歌的美何尝不是呢?
以上,与青蓝彼岸共勉。
2009年4月22日于上海九里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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