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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被亲情抛弃
黑子躺在床上,饿得头昏眼花,前胸搭上了后背。为了减少耗损,黑子特意从第一天绝食起,就在这张冷硬的四柱床上磨蹭着。值得庆幸的是,黑子绝食并非真的绝食,而是为了对抗这世人的无情,并且想了解人间是否还有真情在,否则天下就少了一个像黑子这般的人物了。再说,黑子绝食也是出于无奈,除了这二间土砖房,这张破旧的四柱床,这床又黑又硬的棉絮外,黑子就再无它物了,别人是穷得叮礑响,他连响都响不了一下。黑子懒得动,只将眼光投向那张破败的棉絮,这张棉絮的棉套已经被洗得像一层薄纱,套头处磨损得露出了黑絮。看着这些,想起嫂子搬家时,眼睛不舍地望着这张黑棉絮,法外施恩般的说:“这棉絮就留给黑子盖吧。”老兄当时被搬新家的喜悦充盈着,权当未听见嫂子这看似有情却无情的话。黑子越发心恨起来,心口胀胀的,像一口气憋着,怎么也出不来。心里想,老子出事还不是因为你们,即算不是为了你们,为了亲情,你们也不至于这样狠心地对我吧。黑子想啐一口,但有心无力,身体软绵绵的,根本连啐口唾沫的气力都没有。
黑子看着糊着黄色稀泥空空的四壁,因为时间的关系,以及小时候兄妹们对它们的摧残,已经变得斑驳不堪,墙壁的四周围被粉笔和一些尖锐的东西刻划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简单的线条,还有打倒某某某,某某喜欢某某等。横梁上缠满了沾染灰尘的蛛网,灰灰的,直向黑子压过来,压得黑子差点透不过气。黑子又冷又饿,房间里充盈着湿气,冷空气从碎裂的玻璃窗框里灌进来,外面的天空又阴又沉,风将树枝吹出了啸声,越发显出人世间的悲凉。
黑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连头也缩进了被窝。回想起去年,老兄东拼西凑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型的KTV,其实也就是一间大厅,二个麦,大家争来夺去的,因为便宜,镇上的无事人也就经常去那儿喝杯茶,吊吊嗓子。因为无事,也就无聊,因为无聊,于是乎闹事者众多。黑子那年才十七岁,却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了,哥哥的店子全靠他罩着,才没出过大事。最后一次是镇上两帮派的老大带着小弟全踱到一起了,一边是镇长的儿子辉哥,中等个子,一身肥膘,脸大眼睛小,眯成一条缝,平时装腔作势,脸上的肉常板着,看上去一副凶狠恶毒的模样,他仗着老子的势在镇上为非作歹,中学没毕业,就混起了社会。另一边是财主的儿子毛哥,毛哥瘦高个子,脸白,五官端正,别人背地里都叫他小白脸,也有叫他没(长沙话没与冒近音)种的,因为他三十好几了还未曾做爹,有一次酒醉半酣时一兄弟叫他毛总,他怒发冲冠,手将桌子一拍:“我就是没种,你要何解咯。”一拳罩过去,活生生将他那兄弟的门牙打掉二颗,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叫他毛总了。社会上的无良少年为了各自的利益投靠了他们,成了雄霸镇上的二股势力,平时大家见了他们都退僻三舍。毛哥他爹建筑包头,不几年功夫,就聚资百万,在小小的镇上是一方财富,连镇长都得敬他几分,平时他俩常互相勾结,身影儿挨得挺紧的,可他们二个儿子却是互相瞧不起对方,碰面就得闹出点事才罢休。
今天在黑子老兄歌厅里碰上了,为了显示相互的势力,没事也得找出点事来,歌厅里只有二个麦,人却有二三十个,实在是很难分配均匀。为了抢麦,一边将麦甩到另一边的头上,另一边也就奋起反抗,霎时将黑子老兄的歌厅砸得稀巴烂,战争之激烈可见一斑,当黑子闻讯赶至时,战争正高潮迭起,黑子心疼老兄的歌厅,这可是老兄辛辛苦苦求爹爹告奶奶攒起来的呀,望着眼前的身影重重,物什乱飞,黑子不知拦住哪个好,只好站在一旁大声喊:“辉哥,毛哥,为了这点小事不要打哒撒,给我一点面子撒,要打也别在这里打撒。”最后这句才是黑子的真心话,心想,管你打不打架,打死人也不关我事,只要不在我老兄这里打,别将这里东西砸坏就行了。开始大家只管激烈的战争,根本没听到黑子的喊声,黑子又喊了二篇,辉哥才斜也着眼睛瞄着黑子说:“你是哪条浪浪里来的小混混,敢管老子的事。”战争听到辉哥的声音顿时鞍旗息鼓,全将眼睛投向了他们,黑子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紧走几步上前装烟,勉强堆上满脸的笑容:“辉哥,毛哥,您俩看我哥这里也是小本经营,二方兄弟们也没受什么伤,今天看在老弟面上就算了,今晚这里老弟请客,请辉哥毛哥给个脸。”辉哥用右手将黑子的烟挥开,揪住黑子前胸,满脸鄙夷的歪着脑袋问:“凭什么给你脸,你是哪个喽。”毛哥也不睬他,挥着双手喊继续。黑子心想,老子也是出道几年的人物了,给你们脸才给你们装烟,但你们不给脸与我,还要将我逼上梁山,一时脑子里气结,左右横竖是打,还不如就此在这里露个脸,让你们也晓得我黑子的厉害。霎时血气上涌,跑进厨房揣了把菜刀出来,人家因何成为老大,会鸟你这把菜刀。两方老大放下仇恨,达成共识,都冲这把菜刀来了,挥拳就在黑子身上留下二个印记。黑子怒火中烧,眼一闭,挥刀乱砍。等乡政府来人时,只看见一个混混倒在黑子刀下,当场毙命。
黑子被二个警察看押着进了看守所,迎接黑子的是无法预知的黑色的鸦群。全都睁着浑浊的眼睛,等着新人进去,齐刷刷的上去啄食一口。在家乡当混混时,天地是广阔的,不进则退,这是衰人都懂的道理,可现在只有狭窄的一方暗室,连退也无处可退了。当警察“咣噹”一声将铁门锁上后,黑子惊惶地看着虎视眈眈的瞪过来的眼睛,二腿都打喽嗦了。中间那个搂着膀子的眼睛射着精湛的光,将黑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篇,将头往二边微摆,下颌向前一伸,旁边二个人就很听话地一摇一摆过来了,问:“干嘛进来的。”“杀了人,死了。”黑子喃喃的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说,仿佛上面还沾染着血迹。这二个人望向后面的老大,老大将头一偏,二人就像狗一样的一摇一摆的过去了。一时室内的气氛很压抑,各自都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没人理睬黑子。
黑子颤抖着,砍死人的恐惧还没过去,望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群人,像看见了一群肉食动物,黑子抖抖嗦嗦的缩在进门边的墙角,身子无法动弹,眼睛直直的望着窗外射进来的一束日光。那束光经过重重阻碍,已经淡薄得像一层纱,虚无飘渺的,斜斜的射在室内的水泥地上,泛着冷冷的具有讽刺意义的光。黑子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冷颤,虽然天气还不是很冷,但当拿刀砍人的那股热血过去,黑子身上就像血液停止了流动,身体疲软得像被微波炉热过又冷却的黄金面包。此刻,在黑子的脑海中盘旋着杀人偿命这条概念,自己青春年少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黑子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平时的勇气胆量哪里去了呢,挥刀时的那股激流过去,只剩下清冷的自我折磨的心。
整整三天,黑子缩在墙角不曾动弹,困了就睡,醒来就用那颗胆怯的心来思索自己的未来,虽然未来已经很短,但黑子仍旧在苦苦的思索,与其说是思索,还不如说他在作垂死前的思想的挣扎,他在想他过去的点点滴滴,有意义的无意义的,他都尽他所能去思索,去回味。慢慢地他觉悟自己短短的人生实在是白过了。别的不说,就罩老兄店子里这件事来说,自己实在是一个傻逼,老兄嫂子一直对自己并不是很好,读初一那年老兄要结婚,家庭条件困难,老兄背着他与母亲商量,想让黑子退学,他们家是土砖砌墙,茅草盖顶,经常外面下大雨,里面也就大珠小珠落玉盘。看起来是背着黑子商量,其实那声音已震荡得黑子耳朵与心灵咚咚直响,黑子忍无可忍,冲进去据理力争,才将初一读完,谁知第二年嫂子添子,再怎么争也是枉然,黑子辍学了。由于年龄太小,黑子小时又瘦又黑又矮,加上又没学历,实在没人用他,他闲在家,慢慢就走上了小混混之路。如果哥嫂当时再通融一点,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慢慢的他又将矛头转向父亲,如果父亲不英年早逝,他黑子也可能不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父亲在世时爱极了黑子这个儿子,因为黑子小时像极了父亲,并且又聪明伶俐。还有二位姐姐和母亲,她们吝啬得不将一点爱心撒给黑子。黑子怪来怪去,唯独没有怪到自己头上。
有时他又会有一丝兴奋,心想我黑子来人世间一遭,连临死时也死得轰轰烈烈,起码全镇上的人都会认识我黑子了,说不定全县都认识了,他在心里暗自得意。但这种兴奋每每只一霎间在脑海晃过,随即又被浓重的愁云笼罩,必竟死的阴影太可怕了,他在心里想着被枪毙那天,河边上人山人海,团团警察围住他,他们肩膀上背着沉重的枪,最好老天将毛毛细雨下过不停,添染更强烈的压抑的气氛。后来想多了,连做梦都是这件事,最后那声枪响,每每将他从梦中惊醒,吓得大汗淋漓。
一个月的时间就像爬虫,不曾留下任何印记,只管缓慢的爬过。当黑子接过那张劳教一年的通知单时,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相信任何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就会像是从死神手中逃出来的一样,充满了喜悦与新奇,就像上帝赋予了他新的生命一样。原来黑子并没有杀死人,因为经过法医鉴定,那人死于心脏突发,死因与黑子无关,再说黑子堂叔刘益民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但因聚众打架,再说也闹出了人命,怎么也得稍加惩罚,才能将死者家属遮掩过去。于是判处黑子有机徒刑一年,即日执行。
劳教的一年里,黑子下定决心洗心革面,但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在看守所时,人之将死,黑子忧郁之中什么都吃不下,现在能吃了,可饭菜太少了,当饭菜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递进来时,就被牢头的手下二员大将拔拉去了一大半,到黑子手上时就只剩下一小碗冷冰冰的饭粒。黑子盼着老兄或者母亲能来看看他,给他带点钱,好开点小灶,吃一餐饱饭,但他们从没进去瞄他一眼,他慢慢失望,失望而更加萎靡不振。因为饥饿,黑子人更瘦了,身体单薄得厉害,仿佛挂在树上的没有生气的枯枝,摇摇都能掉下来,所里的人都欺侮他,他任由大家的摆布,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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