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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我和我的灵魂(中篇小说)【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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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7-4-3 02:14 编辑

我和我的灵魂(小说)

——你最终会发觉,你走过的路不在人间,它只存在于你的内心。

1,
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生都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然而正是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一生。在我看来,因为这样的难以预见,人生就是美好的,悲伤或苦难都不足提。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赫曼的情景,即使不确定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的人生踏上了一个奇妙的旅程。
一身白衣的赫曼站在五月天里,身后是杏花纷落的疏影,离他很远我也能闻到一种芳香,那不单单是杏花的芬芳,还有散发自赫曼身上的气息,他衬衣的洁净,笑容的洁净,甚至一头白发都散发着洁净的气息。那仿佛是只有沧桑历尽沉淀下无穷智慧的老人才具有的醇厚的灵魂的香气。
没错,就是灵魂的香气。他站在那里,我仿佛看不到他的躯体,我看到的是一颗灵魂,因为接近生命的尾声而溯流返回河水源头,在那里经过了彻底的洗涤,发出五月杏花一样的香味。
“嗨,你看起来像一首诗。”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下子笑了。这句开场胜过我听过的所有句子。
现在想那时我应当正在脑海里拼写零碎的诗句。
“你知道吗?你简直不像一个人类,更像是一颗灵魂,在风中流浪。”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赫曼说“在风中流浪”这一句的时候,他极其自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好像忘记我的存在了。
我却沉陷进他的话里。
太诡异了,不是吗?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词:灵魂。
我从不与人提起灵魂。这在一定程度上简直是一个让人羞愧的词语。我们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中长大的一代人。灵魂,听起来总有迷信的成分。
可是我多么想跟人谈谈灵魂,尤其年纪渐长,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身体里,非但完全不受我的操控,我甚至深受它的困扰。它有任性的脾气和飞翔的本领,当它感觉到委屈,它轻易就抛弃我了,仿佛待在我的身体里会玷辱它。
难道此刻我是灵魂吗?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斜卧在草地上身体的影子。这是我。灵魂是没有影子的。它比我孤独。
可是后来赫曼仍然坚持说那一刻我是灵魂而不是人类。
“当你独处的时候,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样子。”赫曼指的是我不跟我的丈夫杰森在一起的时候。
我做出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
赫曼耸了耸肩膀,“的确是这样。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我也学着赫曼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的确很久了。赫曼说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是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他。
“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赫曼绽开一个调皮的笑容。他这样笑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
我想或许真如赫曼所说,那些时候我真的是以灵魂的模样存在的。那些无人在我身旁的时候。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赫曼说出我的灵魂的年纪。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七岁。我想一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2,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我想它应当是七岁那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学校,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师,讲课应当也非常生动。不过,若是跟窗外的树木、小鸟、蓝天、白云、甚至微风相比,她显然是失色的。
我的身体没有选择地坐在课桌前,心思却在教室外。风沙沙地吹拂着树叶,小鸟间或鸣叫几声,即便是知了的呱噪听起来也很悦耳,我极力辨析着那仿佛一成不变的蝉声,它们在说什么?还有白云,它们悠闲自在,不需要双手背在身后屁股像钉在板凳上那样一动不动,它们不顾我的挽留,在窗前停留一会儿就游走了。它们把我也带走了。
那好像是第一次,我发现即使我身子坐在教室里,另一个我却好像在云朵上,飘在蓝天里。
从那之后我常常看到另一个我,我看到它时它不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我的身体是它的囚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到它,又无比确定,那是我。
“又走神了!”母亲常常这样责备我。
于是我收回神思。知道了我看到的那个我,是我的神。母亲说那是一个人的元神,要守好。人若是死了,元神也就散了。我想母亲口中的元神就是如今所谓的灵魂了。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灵魂便得以显现。”很多年后我看到这个句子就想起我曾经看到的那些个自己。
我不知道灵魂隐藏在身体的什么部位。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它。而每当我做着我不喜欢做的事情,身体仿佛在一个笼子里被束缚着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清晰地出现。
它的出现是以离开我的身体的方式让我看到它,似乎这样才能够向我表达它的不满。好像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一扇灵魂可以来去自如的窗口。而它对着我显现的永远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模样,背上有一双我永远也不可能长出的灵活有力的翅膀。
我问过我的丈夫杰森,他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灵魂。
杰森像看幽灵似的看我,“灵魂?翅膀?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你是被魇住了,出现幻觉了吧?”
所以我猜想,或许那些飞出去的灵魂只是我的想象。我只是一具平凡的肉体,肢体健全,严丝合缝,全身没有一个伤口,从这样一具完整的身体里怎么可能飞出去什么,还有一双翅膀,而且不知何时它又会从天涯海角回到我的身体里。这听起来的确很像童话故事看多了之后的编撰。
灵魂真的存在吗?灵魂是一成不变的吗?我的灵魂怎么可能才只有七岁?我有一系列的问题想发问赫曼,但是我忍住了。我最关心的是赫曼说的另一个问题。
我在我丈夫身边是什么样子?不在他身边我又是什么样子?
那天赫曼并没有立即回答我。他沉稳地笑起来。笑容闪烁出一位老人从容不迫的智慧。这是我不具备的优雅,至少内心中并不具备,不论我外表看起来多么漫不经心,好像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真的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止是看起来像。”赫曼的一句话让我清楚我的伪装已经被他卸掉了。
对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来说,我确实是一个人生还未启航的小孩子。他可以从各个角度俯瞰我的幼稚。
幸好赫曼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第二天他再次站在杏花树前远远见到我时,像熟悉很久的人那样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在你丈夫身边是个女人,仅仅是个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独自一人时,你是个精灵,鲜活优美的精灵。虽然有时候你看上去那么忧伤。”
当赫曼用一种近乎梦幻的词语和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我几乎被谁一下子掐紧了脖子。
太过分了!这个人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描述我。我简直要怒气冲冲了。
可是同一瞬间,我的灵魂被他的话击中了。它毫不理会我的隐私被人偷窥去的尴尬,像遇见知音一样急于冲出我的喉咙和眼眶,它想对赫曼说,你怎么看得这么准确。
那天除了谢谢再没有说什么我就匆匆离开了。
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唰地坠落下来。

3,
那是三年前的一幕了。
我始终没有向赫曼解释那天为什么我那么没有礼貌地匆匆离开。我想我不需要解释什么。赫曼都知道。
当赫曼毫不隐讳地袒露暗中观察我好久了,并且一语中的说出我在婚姻里的状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真诚而敏锐的老人,岁月增加给他的只有越来越剔透的智慧。
对这样的老人,任何解释,遮掩或者谎言都是多余。这就像站在死亡的镜子面前,生命不需要额外的修饰。活着就是活着,无所谓怎样活着,并且会让人由衷觉得,活着就好,不论苟且与否。
智慧地年老下去,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或许这是我作为局外人的看法。就像所有局外人看待自己身处局外的那些情境。
我以为我欺骗了自己便可以欺骗世人,没想到连一位异族的老人都没有骗过去。当然不可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说,赫曼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老人。
后来,相熟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赫曼真正的名字应当是赫夫曼,而我已经习惯了叫他赫曼,他丝毫不以为忤。
“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了。每一件事都让我愉快。发自内心的愉快。它们提醒我,我还活着。连死亡本身也让我觉得愉快。我知道它随时会像亲人一样到来。”赫曼看着我,谈论死亡像谈论蒲公英花开了那么轻松随意。
我想他的从容应当不仅仅是岁月赠予。他有一颗沉静宽容的灵魂。
赫曼是犹太人,德语是他的母语,年幼时跟随父母逃亡到加拿大。他从事过很多职业,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做诗人和小说家。他送给我几本薄薄的册子,两本诗集,几部小说。我怀疑他是像很多我认识的中国人那样自费出版的。
我在接受那几本书时想起了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看起来像一首诗”,不由笑了。的确只有诗人才会那样跟一个陌生女子搭讪。只不过已经老去的赫曼恰到好处的语调和沉稳的神态没有让我感觉到丝毫轻佻。
“没有人可以轻松忍受不幸福的婚姻。没有人。”赫曼很肯定地说。他的眼光落在那几本书上。
赫曼有过三次婚姻。其中第二任妻子是一位有中国血统的女子。我猜测,赫曼年轻时的故事应当在这些文字之间。
也许赫曼需要一个听众。也许我年老以后看到重蹈我的人生覆辙的年轻人,也会像赫曼一样身不由己,急不可待地大声说出我的经历和看法。
但是现在,我还没有足够老。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错误,那么我和杰森,我们的错误其实不值一提。只是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想到身外广袤博大的世界,于是眼前的小小错误就容易放大成一整个世界。
我始终没有对赫曼谈论过我的婚姻。虽然我的婚姻状况对赫曼而言已经再明了不过了,我知道他依然怀抱好奇。他想知道更多。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对我而言,我愿意自己消化那些哽喉的石块,如果我的人生注定要把这些难以下咽的石块当作生活的营养赐予我。我需要自己磨砺出属于我的珍珠。不论多么艰难,又需要历经多少时间。
即使共同度过了十三年,至今我仍不能确定,嫁给杰森是不是我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
赫曼让我蓦然落泪的那天,我刚刚跟杰森吵了一架,确切地说,不是吵,我不喜欢争吵,是忍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忍受杰森的无理取闹,起因仅仅是一个煮熟的鸡蛋。
每当杰森无理取闹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跑得远远地,它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极其冰冷的深井里,甚至做出各种幸灾乐祸的鬼脸。
它还长着一双翅膀,不过,我看得出来,它老了。至少在那些不愉快的时候,它显现的样子很苍老。
这不是我要的婚姻。这不是我要的丈夫。我把杰森暴躁的声音关在耳朵外,对自己说。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吗?
你没有选择了!我的灵魂向我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

4,
我并非没有选择。一个成年人只要活着就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不放弃这种权利,就会有选择。
我的婚姻的蜜月期很短。有很多年,几乎从结婚开始,我就生活在摇摆之间,一直追问自己,要不要行使选择的权利。
若非遭遇背叛或者家庭暴力,那些能够铁定了心意坚决从一个婚姻里抽身离去的人,和那些埋葬了所有挣扎念头一心一意而且知足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在我眼里都神奇得不可思议。
身处婚姻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充满了各种纠结,矛盾,思想的叛乱和动荡。有时候我的身体会在极度愤怒中试图冲出婚姻的门槛,灵魂却在身后拖曳着我阻拦。有时候一瞬间绝望的灵魂会生出打碎那个禁锢它的物质世界的欲念,它像暴风雪一样席卷着我,恫吓着我,而我的身体却像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
生活像砖块一天天堆积着,我是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我能撼动我灵魂之外的整个世界吗?
而与赫曼初遇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婚姻的最低潮期。
在那段时期,我自认为我的灵魂和身体经过漫长的纠缠终于达成了一致,我的婚姻会随时解体。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就在赫曼让我落泪的第二天,我和杰森又发生了一次争吵。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仅仅因为我主动告诉杰森,我给我的一位认识了两年的网友发了一张照片,他一直支持我写作,提出想看看我的样子。我本是略带得意地告诉杰森这些的,我的文章有追随者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杰森猛地摔碎了手里的咖啡杯,二话不说转身去切断了我的网络连线。
“我让你写!我让你写!我看你还能不能上网!”杰森冲我怒目圆睁。他发起怒来就像一头危险的野兽。因为了解他的脾性,我一直尽量不去触动他脆弱易怒的神经。
可是那一天,他的反应太激烈了,完全越过我可以忍受的底线。我感觉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我要气疯了。
杰森,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个被嫉妒和疯狂的私欲完全占有的疯子!他总是这样试图操控我,仿佛我是他的一只木偶。他以为切断网络我就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妻子了吗?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为什么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就要被如此捆缚?连给普通网友一张照片的自由都没有,而他却拿着我的照片向他的朋友们四处炫耀我的美貌。
我已经做出了太多退让,敛起锋芒做一个人妻应有的温顺模样。可是无论是谁的妻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可以忍受被这样囚禁。杰森明明知道,写作现在是我唯一的快乐。网络是我朝向这个封闭的小家庭之外的世界的呼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我。
我要疯了!我想起赫曼说的话,“你在你丈夫身边是女人,仅仅是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现在杰森把绳子捆到我的脖子上去了。
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当我不可遏制地大哭着喊出这几句话时,婚姻在我心里便彻底碎掉了。
如果一个人一生要经历几次死亡般的打击,在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我的身体和灵魂同时死去了。
在那一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世界。不要生命。不要我的两个孩子。我只想要自由。
我只想我自由。死了也要自由。
我的歇斯底里的大哭把马修和邦妮惊醒,他们哭叫着一脸惊恐地扑进我怀里。
被我吓坏的还有杰森。他从来没有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想那一刻被暴怒和绝望同时占据的我看起来一定像魔鬼。他以为我的温顺是天生的。他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马修和邦妮是杰森认为可以挟持我的砝码。
杰森的确有理由这样认为。马修和邦妮哭着扑进我怀里的瞬间,我从死亡的墓地开始返回人间。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舍得伤害的人,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们。
杰森在我极力止住自己的哭声安抚马修和邦妮的时候,竟然瞬间熄灭了他的怒火,低着头把我的网络连线恢复了原状。
即便如此,第二天我还是一言不发把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推到杰森面前。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是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女人。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杰森看都没有看那张纸,一脸悲伤地跪在地上对我说这些话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刚刚结婚时候的那一幕。

5,
我相信每一个女孩在走进婚姻开始一个女人的漫长旅程的时候,对未来都怀有无限憧憬。即使如今世俗法则发生了变化,人类对于未来的期待与想象从未削减。
我是怀抱着这样的梦想走进婚姻的。世界纷纭繁华,可是我只想要属于我的一生一世,即使平淡如水,我也甘之如饴。
这并非空话。相对于现代人的奔放,传统的含蓄和古朴更适合我。我用二十八年的光阴捍卫了自己的处子之身,我想以最洁白无瑕的开始慢慢度过平凡的一生。这一点我相信在同我结婚之前,杰森是完全明了的。
杰森并不是我倾慕的那类男子,不过他看上去善良干净。当他深爱我而我还不能完全爱上他时,杰森向我求婚。他说他等不及了。他感觉到这一生他都不能失去我。
而我那时正身陷人生的沼泽里,亟需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来拯救自己。我知道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如果杰森能够接受,我愿意去尝试爱上他。这是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杰森为了我接受了。
我的确努力过。我甚至感受到了那美妙的爱情的味道,真正的爱情的味道,来自两颗心的互动与颤栗。这与我仅有过的那一次爱情不同。那是一个人的爱情,刻骨铭心,却极度孤独。
我甚至还记得我们刚刚结婚的那些日子,短暂的日子,即使那些日子实际上还被父亲去世的阴霾笼罩着,每一个朋友都说我看起来美极了,那是爱情的光照。一颗心终于安稳地放进另一颗心里时,它自会发出一种灼灼光芒。
我想我就要真的爱上杰森了,从此开始我梦想的婚姻生活,心心相印,天长地久。如果不是那一天,他脱口说出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那是我跟杰森一次旅行的中途酒店。我曾经怨恨杰森选择在那样陌生的城市向我说出真相,让我无依无靠地承受毁灭的打击。后来我又庆幸,幸好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一生只住一天的无名酒店,它让我的痛苦找不到可以回忆的地方,不必一次次去经历往事再现的折磨。
在那家酒店,杰森向我坦白,他说了谎,他并不是处子之身,他在遇到我之前,一直在风尘场所寻欢。他没有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还会有女孩为了新婚之夜等候二十八年。他觉得他必须向我坦白,求得我的原谅。
我想杰森并没有想到这个真相对当时的我有多么严重的摧毁力。
就在那一瞬间,我长久追求的坚信的执守的和后来为杰森为我以为的幸福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收获的只有最无情的嘲讽和摧枯拉朽的打击。
我的人生被杰森毁掉了,他让我变成了一个笑话,我再也不会拥有我向往的完美的人生了。当我在那张一生只睡了一次的酒店的床上哭得力气全无像个死人一样时,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个本来是欢乐之夜的夜晚,变成了灾难之夜。杰森整夜跪在我的床前祈求我的原谅。
“你怎么这么傻。”杰森后来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我。
我是傻。对于生活从来都认真到傻。我可以倒背如流地背诵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却从来不认为生活会欺骗我。
可它真的欺骗我了,骗得我很悲惨。

6,
如今我已经无法描述出那一晚经历的死灭性的打击。痛苦是唯一不足道的事。因为那些我以为永不康复的疼痛被漫长的时间治愈了。
我只知道,我对人生抱持的一切华丽不实的憧憬在那一晚倏然落幕。
我的灵魂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着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言语。后来它干脆逃到窗外去了。它逃走后那个酒店的房间更荒芜了,荒芜得像一片墓地,被我吓到的杰森本能地跪在床边,仿佛在亲手送我离开这个我不愿意存在的世界。
我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月色特别皎洁,之前我跟杰森还约好沐浴完一起到酒店的豪华露台去赏月。我再也没有跟杰森一起做过这件事。
当我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我想起刚刚去世的父亲,他在临终前亲手把他心爱的宝贝交到杰森的手里。父亲在看着此刻的我吧,他应当什么都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我又想起为自以为的爱情所做的那些可笑的努力,命运为什么给我如此犀利刻薄的嘲讽。难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无瑕的爱吗?难道我不可以憧憬一份平凡却完美的生活吗?
即使我的灵魂里刻着命运给我的伤痕,我一直生活在简单的生活里。一个适龄的单身女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围绕的目光。可是当我坚定地想要把最美好的自己奉献给生活时,拒绝那些诱惑就轻而易举。
好像无一例外,所有执念最后遭受的都是断裂的命运。生活像一个喜爱恶作剧的孩子,它把一切我自以为是的美好撕碎了给我看。它击打着我,像一柄无情无义的铁锤。
或许这一切是对我草率结婚的惩罚。我明知道占满我心房的只有宗瑞还没有爱上杰森的时候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当杰森愿意为自己曾经的谎言付出代价,把离婚与否的决定权交到我手中,我没有下定最后决心的时候,杰森的母亲去世了。
杰森请求我一同去为他的母亲送葬,这将是他对我最后的请求。
我同杰森一起回到他的故乡。在那里我看到了贫穷的真实模样,看到了一张张因没有机会在知识的深海里游弋而蒙着厚厚一层微风无法吹去的蒙昧的脸孔,看到了生命再次脆弱的消逝,杰森的母亲只做了我短短几个月的婆母,我还记得她对我那些生涩却极力试图表达的疼爱,看到了杰森对他弟弟妹妹的温柔安抚和慷慨担当,也看到了独自一人从那样的环境里爬出来的杰森的痛苦和孤独。
杰森曾经有过一个结婚为目的的女友,他曾经怀着跟我一样的美好憧憬去对待那个女孩,没有做出任何侵犯的举动,最终却被女友无情抛弃。这让他陷入痛苦不能自拔,以致去烟花之地寻求解脱和安慰。
命运让他遇到我,他本能地意识到我将是他的救赎,他依赖着我,为了得到我不惜欺骗。
我可以抛弃他吗?再次将他推入茫然和无所适从之地,任他自暴自弃。我的灵魂反复在深夜里拷问着我。
我们都走在一条孤独的路上。杰森先天的家庭环境注定了他的粗糙的成长,他的内心不可能得到细致与妥帖的照料。他的灵魂还没有长出智齿,无法显现与飞翔,当挫折来临的时候,他很容易滑入沉沦的深渊。
在我的身体想从杰森身边绝然离开时,我的灵魂用它的信条牢牢地止住了我:我不可以让一个人因为诚实遭到惩罚。

7,
那一场把我的内心洗劫一空的真相的大火以我最终的原谅和接纳停止了。我和杰森回到正常婚姻的轨道上去,无风无浪地前行。我们绝口不再提那件事。一切看似平静地平息了。
这对杰森来说是一种挽救,从此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并始终一心一意地爱我,无论这种爱是否包含着病态般的占有的理念,也无论这种爱传递到我这里,被他天生的性格和后天的修养打了多少折扣以致扭曲,甚至面目全非。
而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我的炼狱。我想杰森并不能想象我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折磨,那些被他击落的理想的碎片在我吞咽它们时又是如何戕伤我的心。
我的灵魂从未有过地陷入孤独。一种比我远远地爱恋着少年恋人宗瑞时更可怕的孤独。那是一种破灭的孤独。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清理干净那些碎片,直到它们变成灵魂深处一小片淡褐色的云烟。
更重要的,我清醒地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那个我满怀希望期盼自己享受爱情开启完美婚姻之旅的那个路口。我无法再像爱恋一个男人那样爱恋杰森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杰森为他荒唐的过去所不可避免要承受的另一种方式的惩罚。
我曾经一心追求完美。当我放弃宗瑞时我的爱情残缺了,当我进入婚姻,婚姻从一开始就残缺了。我不知道那个主宰我命运的神想借此告诉我什么。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杰森的母亲用她的死冥冥中干扰了我本已下定的决心。就像当初的父亲,用他的即将离世让我笃定的不入围城的执念慌乱起来。
“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过耿直,这样的人难以见容于世。不过你有一颗善良端正的心,这是一个人最好的护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这是父亲在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给我的一封家书,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流进我心里。
我终究不能无视已知自己去日无多的父亲无声的期盼。我是他在这世上不能放下的牵挂。阻止不了父亲的生命杳如烟花般消逝,但是我可以给他安心。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曾经问过自己,明知父亲要离世,我有选择吗?选择不结婚。
我想我有。我可以选择不结婚。我可以选择坚持自己的坚持,罔顾他人,即使这个他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什么让我选择了顺从父亲的心意,在明知道自己没有爱上杰森的时候而跟他结婚,用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只为了让父亲安心离去?
我一度认为自己可能真的是出于恐惧和软弱,像我曾经冷眼观看别人做出的那些我难以理解的决定一样,我以为他们是恐惧和软弱。漫长的人生让我知道,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爱,被重重世俗的灰尘蒙蔽,像阳光、春风、空气和水对万物的爱一样,因毫无意识彰显而更为动人。
爱会让人内心柔软,不计世人眼中的对错,放弃坚硬无情的原则和执念,只遵从自己的心。那时我的心只有一个念头:满足弥留之际父亲的心愿。无论这对我而言是不是一种委屈。
有没有委屈的人生吗?在我的人生法则里,没有。无论别人处在我的位置上或许会选择过怎样一种精彩的生活,我和我的灵魂交替着决定了我的一生。
假如没有选择的智慧,至少要有担当的韧性和毅力。这是我坚守的,也是我之所以是我。
就像这些年我在婚姻中的忍让和温顺一样。杰森与我并不相配。十多年的婚姻我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我依然愿意收敛起自己张扬的个性,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样去对待他,就像我温柔地爱我的两个孩子一样。我想给马修和邦妮一个和美的家。我想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人生的开端。除非实在忍无可忍,我不介意自己内心深处储满不得不忍受的委屈。
我想也许我没有智慧,但是我有爱。爱给了我忍耐的力量。
就像当年我接受杰森荒唐的过去,不是因为爱情,是爱,对一个生命的爱,哪怕是一个有过污点的生命。
但是那天,看着再次跪在眼前请求我原谅的杰森,回想他前一玩几乎扼杀了我的呼吸的疯狂举动,我还能够再爱他一次吗?
我悲哀地查看自己的内心,发现他好像已经用光了我对他的爱。

8,
我没有收回那张离婚协议书。像每一个长期忍受的婚姻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一样,这一次杰森是真的触动到我忍受的底线了。他可以有性格上的缺陷与修养上的缺失,这些我都可以包容。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也有我的种种问题。但是他那样完全置我的自尊于不顾,让我对他失望透顶了。这是一个我根本挽救不了的人。我甚至怀疑当初我就该斩钉截铁地结束这段婚姻,丝毫不该顾及杰森的心情和境遇。
看我始终冷漠地沉默着,杰森知道我去意已决。平日里争执若是我生气了,杰森会厚着脸皮哄我一下,而我也总是会很快软化下来。我不喜欢绷着脸生活。无论心中多少苦闷,我希望孩子们看到的都是我的笑脸。一张笑脸是化了妆的心情。笑久了,不愉悦也好像真的就淡了散了。
杰森默默地把那张协议书拿走,过一会儿重新拟定了一份协议书签好字递到我眼前。在杰森的协议书里,他放弃了一切,孩子,房子,车子以及我们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
我常常取笑他把那些存款看得比他的命重。这是事实。杰森一向嗜财如命。这个观念的养成跟他小时候贫穷的生活分不开。“你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杰森总是这样为他自己辩护。
我的确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我所有品尝的贫穷都是嫁给杰森跟随他到国外生活识得的。这也是很多日常小矛盾产生的根源。我的家庭造就了我的物欲淡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不知人间疾苦”,这是杰森冠给我的罪名。当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之后,我很看不惯杰森依然锱铢必较地生活。杰森则嘲笑我是生活在浮华世界里的人,为了所谓的品味和情调盲目挥霍金钱。
杰森重新拟定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让我坚定的决心一下子松动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向着我交出了他的命。
一直以来,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婚姻的苦闷。每一个人都认为我婚姻很幸福:丈夫宠爱,儿女双全,生活无忧。没有人知道我在婚姻里割让出去的那些与自由有关的领土,更没有人知道那些隐秘的痛苦,连我的母亲也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
所以当我拿到杰森的离婚协议书的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母亲我要离婚时,电话那端的母亲完全呆住了。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杰森做出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说没有。
母亲的声音立即严肃起来,追问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杰森的事。没有。结婚十年多,我虽然没有给他甜蜜的爱情,但是我给了他作为丈夫能够拥有的骄傲和尊严。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母亲的声音简直变成了责备。
自由!自由!我透不过气来了。我不要被杰森那样控制和束缚。任何人都不要妄想那样控制和束缚我。我要我可以决定我自己。只是这些是不能够对母亲说的。为自由而离婚,这在母亲眼里一定是个笑话。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母亲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宣示一个答案。“你忘记了吗?你当初是怎么哀求我不要跟你爸爸离婚?”
“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母亲挂断了电话。
我对着一片嗡嗡忙音的话筒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为什么会向母亲打电话了。那与其说我是在告知母亲,不如说我是在向母亲求助。我想让母亲更深地刺痛我。
因为那天早上,一夜没睡的杰森带着满脸倦容对马修和邦妮说,“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早上送你们上学了。”
已经初解人事的两个孩子立即惊吓大哭。“我们要你爸爸!我们要你!我们不要别人做我们的爸爸!”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给他们换别人做爸爸的念头。我想我一个人也可以带大两个孩子。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童稚哭声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我。
杰森的那份协议书,我最终没有勇气落笔签字。

发表于 2017-4-1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杨望远 于 2017-4-1 12:27 编辑

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生都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然而正是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一生。在我看来,因为这样的难以预见,人生就是美好的,悲伤或苦难都不足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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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 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杨望远 发表于 2017-4-1 12:12
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生都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然而正是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一生。在我看来, ...

谢谢望远鼓励。听说论坛要关,犹豫要不要继续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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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灵魂只有一个人关心,你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和就是她的事实,这就是现实,现实-堕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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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humour21 发表于 2017-4-2 21:00
你的灵魂只有一个人关心,你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和就是她的事实,这就是现实,现实-堕落的神

很有诗意也很有深意的答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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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7-4-3 02:06 编辑

9,
这次离婚的未遂,是我的婚姻乃至人生的谷底,从那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古人说,祸福相倚。我一直心有敬畏地领受古人的智慧,它们像遥远夜空的星星,不经意便容易忽视。只有静下心来,向着天空寻觅答案,它们就才会在你眼中温情地闪现。
在那最坏的境地里,我的灵魂不停拷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虽然为了孩子,我暂时遏制住内心想往自由的狂澜,选择留在摇摇欲坠的婚姻里,不过,长期以来对杰森种种陋习的容忍因达到了极限而一朝涣散。婚姻的废墟之下,一直被我压抑着的自我的个性像春天里经过漫长严寒而急于破土的芽苗,开始强烈反弹性的生长。
如果内心里我曾经因为杰森的过去,无论是他的荒唐,贫穷还是他的自卑而对他产生怜悯,那么现在我该怜悯的是我自己。
我意识到长期以来我对杰森的容忍其实是病态的,就像他个性里的刚愎自用,脆弱缺乏韧性,以及容易自暴自弃在我眼里是病态的一样。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性格有缺陷还没有完全长大的男人来忍让,因着他对我的爱而纵容他对我的种种限制,希望求得家庭表面的安宁。
我忘记了,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我无法跨越的边界的人。我的生命同样需要成长,我的灵魂需要更深邃的呼吸,而不应在杰森以爱的名义的束缚下窒息而死。
那些独自深刻反省和咀嚼所经历的生活的过程是痛苦的。当它们被我彻底消化掉,有些什么从我灵魂上卸下去了。我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清澈和解脱。
以致有一段日子不见的赫曼看到我,意味深长地微笑,“我的小女孩,你好像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微笑不语。这颗锐利的灵魂,他有一双探测仪的眼睛。
“它们不见了。哪儿去了?”赫曼眼睛里有狡黠的笑意和好奇。
我知道他指的是捆绑在我身上的那些无形的绳子。
我解掉它们了。没有人再能捆住我,除了我自己。
我的婚姻从那里开始迈入另一个境地。生活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我依旧是一个勤劳的妻子温柔的母亲,把持着家庭之船的行驶方向,那是安宁和幸福的彼岸。但是在生活如镜的水面下,那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能够绝然转身离去让杰森从内心里开始感到恐慌。他知道我是一个倔犟的女人。但是当我宁肯放下一切也要离开他追求自由的时候,他才清楚意识到,我究竟有多倔犟。
那一刻要失去一切的恐惧让他彻底清醒:他面对的这个柔弱的女人,有他锁进牢笼也囚不住的灵魂。

10,
我从杰森那里拿回的第一个权利是可以自由上网写作。
在此以前杰森虽然也会鼓励我写作,但是他从不赞同我进入网络世界。他认为网络上的人形形色色,我太单纯容易上当受骗。
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呢。在我有限的现实的一生中遇到的皆是凡人,没有圣者,也鲜有大恶之人。我把杰森的这个理由当成了他限制我自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杰森是了解我的。
赫曼曾经问过我,“你有情人吗?”
那时我已经完全折服于赫曼的敏锐。赫曼总是第一个发现我的细微变化的人,甚至一切还只不过是在萌芽状态。他就像一面隐于暗处可以照出灵魂的镜子,当他走到我面前,我就会清晰地看到自己灵魂的模样。
我想也许仅仅是因为在他百无聊赖的晚年生涯中,对人世消除了爱,也消除了憎恨,只剩下愉悦的接受。他又恰好处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可以在我毫无察觉之时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而我其实并不像我自以为的那么善于遮掩,或者当我独处的时候,真实的我的灵魂几乎一丝不挂地完全呈现在天地之间。而这一切,被赫曼,这个最接近上帝的智者尽收眼底。
不过赫曼这样问我时,我还处在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时期,更不要提对赫曼诚实。
我当时用半是疑惑半是受冒犯的眼光回答他的问话。
赫曼依旧习惯性地微笑着耸耸肩膀,用他可以化解一切误会的优雅的声音解释,“你知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看到你这么快乐为你开心。你在这里出现十年了,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只是微笑着接受了赫曼的解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很希望现在赫曼还可以向我再次提问那个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你有情人吗?”
我自然知道赫曼在这里所指的情人不是杰森,是另一个人,我的婚姻之外的另一个人。
我想若是现在,我会先回问他一句,网络上的情人算吗?
我不确定赫曼是否懂得网络情人的定义。不过我会向他耐心解释:这是这个时代新出现的事物。就是那种从未谋面,也许一生都不会相见,这样的两个男女,或者说这样的两颗灵魂,他们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相遇发生吸引,产生情感,甚至在情感渴望的巅峰,用文字满足彼此身体的迫切需要。
我想赫曼会用他那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耐心地听完我的解释,用他优美清澈的灵魂深深思索,然后给我一个严肃的答案:“我想算吧。我想这算是情人。”
然后他又会满怀迷雾般缭绕的好奇,像个豁然发现了新世界的天真孩子一样问我,“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个这样的网络情人是吗?”
我会迟疑,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回答他,是的。
我的回答会让赫曼和我同时陷入沉默。那一刻我的灵魂不在我们之间。我想赫曼也是。
然后我会在赫曼开口提出更多问题之前,抢先淡淡地说一句,不过,他已经死了。

11,
我想象丹尼尔如果听到我设计的这番话,他一定会从经年久坐几乎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电脑椅里跳起来大声反对:“你怎么可以诅咒我死!”
他的头发两鬓斑白,身体的活力大部分被岁月带走,灵魂里他梦想的那个帝国尚未完全建立,让他看上去依旧富有年轻好胜的意志力。
这是我脑海里的丹尼尔。
我想我会笑着对丹尼尔说:死并没有那么可怕。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如果在我死后,我的名字和容颜以及我说过的话还会出现在某个人的脑海,我会把这当作一种怀念。
丹尼尔当然没有死。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着。这是我最后给他的祝福。
我最好的朋友苏曾经问过我,“你真的不记恨丹尼尔吗?”她不相信我可以做到。我曾经那么爱过这个男人,确切地说这颗灵魂。
苏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现实中的人。如果杰森不算在内的话。
我在网上的最初目的只是写作。如果一定要给我无拘束的灵魂寻找一个蔽体和休憩的居所,那只能是文字。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最佳的自我修复的方式,它能够给予我极度饥渴的灵魂所需要的水,它浇灌我,滋润我,抚慰我,让我的灵魂一点点退去生活加诸于我的负重和沧桑,重新长出鲜活水灵的经脉。它是暴风雨中的避风港,汪洋里乍现的宁静海湾,挂在漫漫长夜尽头那微微的曦光。
在网络世界里早已大兴寻找灵魂伴侣的时候,我始终沉浸在写作的快乐当中,纵然我的文字稚嫩,思想天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即使我静如止水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依然有无数投石者向我投来青睐。丹尼尔是其中一位。
我对丹尼尔最初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擅长写情诗。那当然不是写给我的。每个写作者心中都有一位独属于他的缪斯。
很快丹尼尔以他特别的方式引起了我的关注。那时候我常在一个文学网站发表作品。每次当我登录那个网站的时候,仿佛心有灵犀,丹尼尔总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时出现。这种次数如此之多,以致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我们总是同一时间在线。
“因为心有灵犀。”这是丹尼尔的回答。后来我想,他或许对任何人都是这个答案,就像他后来使用的那些手段,一见钟情,邮寄钻戒,玫瑰求婚,以及随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承诺……那是一张精心织就的捕获的网。
不过那时,我太单纯了,并没有分辨能力。即使我只是对着这句话轻轻一笑没有加以理会,它还是拨动了一根弦。这根弦在哪里我并不清楚,或许是我的灵魂的幻觉。但是我听到了那隐约的弦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当我听到越来越多的弦音的时候,我几乎相信了它的存在。
不过即便如此,如果不是那个紧随的夏天我回到中国,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许丹尼尔只是一个名字,与我毫无关系。

12,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踏出的每一步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内心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选择环环相接的结果。
那年夏天我回到久违的中国。那次回国是我提出的,杰森并没有反对。因为临时买票,又正值暑期高峰,票价几乎是平时的两倍。这在平常,杰森绝不会答应。不过那次杰森明显带着悔罪的心情不假思索地满足我的任何要求,甚至不惜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请了一个半月的假期陪我们。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寻求我的彻底原谅。
一踏上故国的土地,遥远的记忆就都回来了,它们像瞬间钻出地面的萋萋青草,接天连地地覆盖了我荒凉已久的心的原野。我的灵魂兀自舒展翅膀,像一只苍鹰,自由地腾飞在往日熟悉亲切的天空的怀抱里。这是我在异国他乡从不能感觉到的情感。
只是因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和心境的变化,面对故人旧地,沧桑感像秋天萧索的风一阵阵地穿过盛夏时节的热浪扑向我。
几年未见的母亲并没有显出多么乐于见到我们。虽然母亲没有再向我询问离婚的事情,但是母亲对待杰森一如既往地冷淡,我能够感觉到杰森所处位置的尴尬。
母亲的态度让我很为难。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杰森做母亲的女婿做得很辛苦,他竟然都没有跟我抱怨过。
而母亲的满头白发和脸庞上愈加清晰深刻的皱纹让我不能不原谅母亲。我和母亲始终疏离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我曾经抱怨母亲过于自我,我又何尝努力地去体谅过母亲的心呢。那应当是另一种荒凉。
不过看到独自居住的母亲安然而快乐地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勉强母亲和我生活在异国的同一屋檐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想往的特定意义的自由自在。无论别人用怎样的眼光审视我们,我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和母亲,注定生活在分离的空间里,各自天涯,两两相安,这是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最好的爱。
在故乡的那段时间,随着跟往日同学的来往我无法不愈来愈多地想起我的少年恋人宗瑞来。其实他一直在我心灵最深处,秘密地尘封着。
往事像日夜不停的潮水携带着喧嚣的涛声一直冲刷着我。熟悉的情景轻易将我带回从前那些云淡风轻夹杂着缕缕少女忧伤的日子: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小巷每一棵秀丽的法国梧桐都替我思念过宗瑞。我不能不再次问自己那个曾经问过千百遍的问题:如果当初嫁给宗瑞,现在的我会不会更快乐一些?
答案好像毋庸置疑。
我始终不能了解我的偏执个性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可以从十四岁到二十八岁都爱着同一个人。如果以一个女人跨进婚姻为界划分一生,我的前半生里只有一个人:宗瑞。我的灵魂曾经怎样被他占据!
或许是命运天定,或许只是因为我从没有尝试同命运角力,尝试放下执念,绕过生命里那个幻象般存在的尖锐的转角,去看看不同的风景。

13,
那是我生命里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情,惊天动地,却又悄无声息。一切都安静而执着地发生在我心里。
那极致的爱情让宗瑞成为我曾经唯一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只是这样的爱情在它快要消逝的时候才接收到他的回应。而那时宗瑞已经结婚了。
在我二十八岁的生日那天,一别十年音讯杳无的宗瑞不知从何处得到我的联系方式,一个人驱车一千里路到达北京。他从宾馆里给我打电话,说他非常想念我,想立刻见到我,他想看看他思念了十年的女孩变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这一天早一些到来,我们的人生该多么完美!
现在的我越来越怀疑,掌管人类命运之神只对残缺情有独钟。他让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接受残缺,赞美残缺,热爱残缺……直到那时我们的生命才实现真正的完美。
那天任凭宗瑞苦苦哀求,倔犟的我终究没有如他所愿见面。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完全忘记了那么多年我是怎么思念他的,忘记了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我的脑海里只有无限放大的一句话:宗瑞是别人的丈夫了。
无论我多么爱他,他不属于我。而我绝不会做出伤害另一个女人的事。
那是个深秋时节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再没有像那一晚那么痛快淋漓地哭过,仿佛往事是一条再也围堵不了急于冲出身体的河流,我把我的一生都哭过去了。
我用十四年等待的爱情,在那一晚完整得到,也在那一晚彻底失去。
也是在那一晚,我下定决心,带着一颗埋葬了的心和完整的身体走向杰森。当然生活完全背离我的想象是另一回事了。
又是十多年过去,宗瑞他还好吗?幸福吗?我多么想看看宗瑞现在的样子,那个梦中无数次再现的白衣少年。
当我被想念宗瑞的念头百般折磨的时候,冥冥中耳边旋起父亲的话:“你只需要走一条端正的路,剩下的交给命运去处置。”
我终于压制住内心近乎疯狂的迫切冲动,选择了保留宗瑞的旧模样,让他在我心里,永远地跟我的青春洁白无瑕地在一起。
告别了母亲,我去曾独自生活了十年的北京故地重游。那是我的青春真正挥洒的地方。我见到了很多大学时代的朋友,从他们的眼眸深处看见了那个曾经青春飞扬的自己。
我的灵魂在这样的重聚中充满着欢喜,也凝聚着只有我可以感受到的哀愁。我把自己遗忘得太久。
不需要任何叮嘱,杰森表现得很令我满意,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无比幸福的夫妻,绝对不会让人察觉一个月之前,我们几成陌路。
那一次我自然见到了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苏和她的丈夫康哲。我一手促成了他们的婚姻。我同样没有识破苏和康哲的表演,他们表现得是那么和谐。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们的婚姻也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
只有在回头观望的时候,我才能发觉,生活是一出充满讽刺的戏剧,我们不知何时都学会了极尽夸张地表演自己。我们到底算什么呢?谁赋予了我们那些形形种种不得不出演的角色。我们的灵魂都被什么捆绑,让我们不得不背负着各自痛苦的茧子,踽踽独行在万物静默的大地上。

14,
如果说那次回国之行我一直在当下的平淡和往日的辉煌这两股力量激荡交错之间承受冲击,努力不受失落情绪的干扰,极力维持自己内心的平静,而和韩彻的重逢则彻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我几乎忘记了这个男人曾经十年如一日地追求过我。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宗瑞而坚如壁垒。如今我的心空空如也。几乎死掉的婚姻把我洗劫一空了。
当我面对未受邀请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十年未见的韩彻那双夹杂着爱慕惊喜渴望幽怨诸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时,我快被他周身散发的浓烈的爱的气息熏晕了。逝去的岁月给了韩彻昔日不曾具备的从容沉稳,却丝毫未减他内心的青春活力,那更胜往日的狂热感染了我。
我几乎要在韩彻的目光里沦陷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可是依然像一朵毫无顾忌围绕着我热烈盛开的火焰,有令人晕眩的色彩和消融冰雪的温度,霸道又谦卑地呈现在我眼前,等待着我去采摘像最英勇的骑士等待尊贵女王的青睐。
当韩彻众目睽睽之下宣告他对我多年不曾改变的爱意,借着酒劲,不顾一切将已有醉意的我拥进怀里,那一刻我没有替我们两个感到羞耻,反而感觉到韩彻对我的珍爱。
除了杰森,在我几十年的生命里,我不曾允许第二个男人牵过手,宗瑞也不曾。那一刻我没有替我们两个感到羞耻,反而感觉到韩彻对我的珍爱。
他是爱我的。我醉眼朦胧地想,失去了从他的怀抱奋力挣扎出来的力量。
在那一段最低潮的日子我多么需要爱,来自自我世界以外的爱。
或许是韩彻的火焰燃烧得太热烈了,他简直想在我的怀里融化掉。当韩彻身上散发的那种男子特有的雄性气息钻进我的知觉里,有一瞬间我忽然特别渴望。
那是在我身体里始终像休眠的火山一样储存着的渴望,因长久压抑而日益走向爆发的危险。
杰森曾经可以是打开那座火山的唯一,而他坦白的真相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只有我知道,我的身体从未被杰森唤醒过。我始终不能完全消化掉自己脑海里出现的那些杰森和别的女人纠缠的画面,这让我从内心里产生抗拒。
当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推开韩彻从酒店房间夺门而出的时候,在那一条昏暗摇晃仿佛永无尽头的走廊里,我的灵魂拍击着翅膀盘旋于我的头顶,向着狼狈奔逃的我发出轻微的讥笑:“你完蛋了!茉莉,你完蛋了!”
我的灵魂并不总是会先于身体看到那些危险的信号,但是这一次,它是对的。
当我放任自己被韩彻拥在怀中,让自己贪婪地呼吸那类似爱情的感觉,竟有催眠一样的疗伤效果。它让我恍惚回到过去,回到那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时光,即使从未得到我想要的爱情,却从不缺乏爱慕者的眼光滋润。
那些被异性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宠爱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我把我自己牢牢地关在婚姻里。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婚姻,更不要提我想要的爱情。
我需要。原来我也需要。原来我比谁都需要。我在泪流满面一路狂奔逃开近在脚边的深渊时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一条艰难的逃离之路。
我以为我逃开了。而我身体里被那一个深情拥抱唤醒的欲望却一路追随着我,直到把我推进丹尼尔的陷阱。
所以我后来想,与其说是丹尼尔用拙劣的手段勾引了我,毋宁说那时的我总是需要一场爱情焚烧尽自己。

15,
久违两个月的赫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天,你终于回来了!”他的眼中迸发的欣喜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不加掩饰。
“我十分想念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去过中国,那是个迷人的地方。”赫曼解释。
那是我离开中国之后第一次回去那么长时间。我也梦想着回去再不回来了。即使在很多人眼里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国家,但是它是我的国家。可能我永远都无法真正地回去了,但不妨碍我属于那里。
我在我不在的地方——这是我每每想起故乡都挥之不去的郁结的情绪,而每一年秋风萧瑟的那些日子尤其加深这种忧愁。
我想我那么执迷于中文写作,除去文字对我的灵魂有梳理抚慰的作用之外,另一个深层原因是,文字可以缓解我的乡愁。我居住在我的母语里,就像居住在故乡的摇篮里。
“你知道吗?有一些日子我在想,为什么我这么盼望着见到你?后来我明白,你就像我的小女儿。非常相像。”赫曼的感情流露真诚直率,让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言辞夸张。
那是赫曼第一次跟我提及他的小女儿。
后来我才明白,赫曼口中的我跟他的小女儿非常相像指代的是什么。我和他的小女儿一样,都是非常执着之人。用赫曼的话说,我们的神情里有一种执着的印记,那是柔软云朵里的一根坚硬的刺,要么刺伤他人,要么刺痛自己,要么两败俱伤。
一年之后赫曼小女儿发生的事印证了他的观点是对的,我为她难过的同时,暗自感恩从遇到赫曼那天开始,因为他的年纪,也因为他的敏锐和纯净,对他的话我始终处于接听的状态,不仅未加排斥,并且深研其味。
我也反省自己,若是母亲说出同样的一番话我未必会这么认真听取,就像赫曼的小女儿,我想赫曼一定也如此劝导过她,不过因着情感的距离太近,我们往往会丧失思考的理智,而一味反抗。这是人类的一种让人遗憾的共性,仿佛温顺地听从了亲爱之人的劝告就失去了我们自己锋利的个性。
就像我不耐烦地排斥杰森对我的那些劝告一样。
从中国回来之后,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精力投入网络上的写作。除去回味那些回国的喧闹给平静的生活带来的余味之外,我的寂寞更深了。
我看到昔日朋友努力十年之后都有了各自的光彩,唯有我十年里碌碌无为,而且因着家庭的缘故,我的一生可能会就此毁在柴米油盐里。这样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无趣的生活让人绝望,而我可以挣扎改变的余地又那么微小,那种无力感让人非常沮丧。
当我在网络上大力抒写这些苦闷和闲愁时,丹尼尔一如既往地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安慰我。准确地说,他好像等了我整整一个假期,在我登录那个网站的第一秒中他就给我发来信息:“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
我知道这是一句夸张的话,却没有想过有多夸张。在我自以为了解了丹尼尔之后,他的话我通常知道该给予多少折扣。回想他当初的这一句“想死我了”,如果以一百分为满分算,他那时的这句话里的想念只有五分不到。而在我对他完全不了解的当初,我把他这句话里的想念打了五十分。
我从来不喜欢暧昧的情感,但是丹尼尔让我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很在意我的朋友。而那时的我迫切需要一双耳朵。我需要倾诉。只有把内心的情感垃圾都倾倒出来,我灵魂里那只无形的情绪的瓦罐才能充满新鲜甜美的气息。我的翅膀才能重新张开。
丹尼尔恰好可以做这样一双耳朵。事实上,他做的远不止一双耳朵。
丹尼尔总是在网络的另一端,好像总是在为我守候。他认真地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时不时会诚恳地向我提出一些建议,那些建议显露出他具有思考的智慧和处世的圆融,当然还有一种我所不具备而被我忽略的精明。
应当说,丹尼尔最终是以一位颇具智慧,富有耐心,诚恳风趣的朋友的形象被我不加设防地接纳入我的灵魂世界的。

16,
我一直认为将及未及时的爱情是人类最美的一种情感,就像将暮未暮的黄昏时分,万物都以最细腻柔和的面目展现。
当感知到彼此心意相通,情感的融洽度因为小心翼翼而达到甜美饱满的状态,像少女吹弹得破的肌肤,也像一页窗纸,薄到透明却不曾丝毫破损,这时的情感就如一张蒙着薄纱的美人面孔,一切的美依稀可见,却又保持着一份性感的神秘,可以最大程度地撩动人多情的神经,给心灵最极致的美的体验,让人心生无限神往。
要是所有的情感交流都能够理智地停留在这个阶段该多好。
在和丹尼尔交流日多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种情感。
因为有一位朋友如此倾心关注和陪伴,即使他远在天边,我的灵魂依然能够感觉到一种波及心灵的悸动和震颤,它在我内心里弹奏出一缕缕柔美丝滑的乐曲,时时安慰我莫名躁动的心。
那是一份新奇的情感体验,在我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即使我在单身时代曾与诸多男性朋友关系亲近,却从没有在心灵层面这样细致入微地亲密交流过。
我的灵魂不再觉得孤单,寂寞也不再那么深切地缠绕着我。这世上有一颗温暖的灵魂,他时时刻刻在倾听我,给我慰籍,不因我的平凡而嫌弃或者冷遇我,全力以赴地应和我的每一点欢乐和每一份忧愁,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那种情感带给灵魂的愉悦是无法遮掩的。也正是那段时间赫曼看出了我的变化,坦率地向我问及情人的事。
应当说以赫曼的细腻和敏锐,他先于我看到了我正在经历一份清清楚楚的爱情。而我的沉默也并不是撒谎。那时我还是一个被一种全新的情感充斥的喜悦的女子。一切都在刚刚好的分寸里。无关情人。
赫曼那天还貌似漫不经心地提醒我,“女人总把爱情当作一生。男人不是这样。男人是动物。祝你好远。”
因为从没有想过这种情感会继续向前深入,因此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反而沉浸在友谊的喜悦里。所以对赫曼若有所指的话我不置可否,只是笑笑,算是把他的话收下。
也许我表现得太含蓄了,而我的灵魂却身不由己散发着奔放迷人的气息,这种气息在赫曼看来显然是危险的。也是那一次,赫曼再次同我说起他的女儿。“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小提琴手。可惜因为我放弃了。”
听上去是一个我不便发表意见的故事,我便满眼探寻地等待着他往下说。
赫曼沉默着,我看见一波又一波潮水从他沉静的灵魂深处翻涌上来,直到他完全沉浸在回忆的海水里。那海水是苦涩的。
“她是我和第一任妻子的女儿。我喜欢上了她的小提琴老师。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中国女人,后来成为我的第二任妻子。我的女儿不同意我和她母亲离婚。”
赫曼的声音开始干涩起来,他忍不住顿了顿。我知道那些海浪变得汹涌而难以承受了。“我还记得那年我女儿刚满十四岁。她对我说,爸爸你如果离婚就是朝我胸口这里开了一枪。她就在胸口这里比划给我看。”
这样说着赫曼也下意识地用手在胸口处比划给我看。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仿佛听到嘭地一声枪响,一个少女应声倒地。
“我当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我非常爱她。她也非常爱我。我想有一天她长大了,她会原谅我的。”
说到这里赫曼像个无助的小孩看向我。我只能点头,以示安慰。那一刻我看到了赫曼沉静的眼眸后面不为人知的迷茫。
“但是她再也没有原谅我。”赫曼深深地叹了口气,停止了回忆。
我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生命太沉重了,在那一刻又极轻,禁不住任何言语的惊动。
只有秋天的枫叶时而雨一样在我们身边飘落。
我想那一刻赫曼跟我想的一样,这个伤口是他漫长一生中最难以消除的痛苦。我们都低估生活的铁拳头了。

17,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一生就是一条无法自我掌控的抛物线,被命运偶然而随意地抛出去之后,在漫长的轨迹里,谁也无法预料自己会被各种际遇改变成一条怎样充满波折的曲线。
我越来越觉得,对普通人来说,一生就仿佛出生在深井的青蛙,岁月和经历一点点填埋那深井,让站在井底的我们眼界越来越开阔,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宽广,直到诸神要把生命取走的那一刻,一个人才真正跃出井面,得以看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完整的模样。
大概只有在那一刻,我们才会看清,这苦难的一生究竟为何而来。而那一刻也是结束的一刻。所以在各种宗教里都有轮回的理念给人安慰。
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带着人类至今无法解释的先天慧根,拥有超凡悟性,先于旁人看清这一切。那样的人生通透,不过也失去了迷茫本身所具有的一种趣味。
我想我的这一番思索不过是为了那时我即将坠入的迷茫旅途辩护。
应当说,赫曼女儿的故事给了我很深刻的触动。那个开枪和中弹倒地的画面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播放。
有很长时间,它像警钟一直鸣响在我的脑海深处。我不能时时听到,但是每当我困顿在生活的迷雾中丧失了方向,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就能听到那清越而低沉的钟声,它像一个红色警示灯,可以穿越迷雾而来,让我霎时头脑冷静,对待脚下的路格外慎重起来。
我想赫曼跟我一见如故,大概因为我们有相似的灵魂。赫曼和我应当都是属于忠于自己内心的那种人,不论外在表现得多么谦卑随和,骨子里却自由放纵桀骜任性,有自己坚定的信仰,不受外界干扰,并且不介意随时为这个信仰付出代价。
我曾经以为追求自我没有错。人生苦短,稍纵即逝,不精彩地活一次多么对不起这短暂的生命。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的后来,我慢慢领悟出,一个自我的人容易忽略周遭世界。当一个人不可避免地跟周遭发生深切关联的时候,他的每一个选择,不是他自己在付出代价,而是周遭的人群势必会被动卷入,一同为他的选择承担结果。
在这些人群里,孩子是无辜的。而恰恰,父母的所为对孩子一生的影响最强大也最深远。
就像赫曼之于他的女儿,就像我的母亲之于我。
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极其自我的人。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终究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开母亲对我无形的塑造。
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因着母亲的个性,家庭生活最终变成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负累。
审视我一路而来的足迹,包括执着的爱,随意的婚姻,远走天涯的任性,以及在婚姻里委曲求全的忍受和鱼死网破的鲁莽和冲动……一切固然有我自己的偏执和不成熟的心智在其中作祟,父亲和母亲的影子始终隐约可见,只不过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当然我也因意识到这一点而一直在极力消除他们对我的诸多负面影响,努力修正和塑造自己健全的人格,虽然这种努力的成效看起来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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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18,
我一直很喜欢《圣经》里的一句箴言: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只这一句话就让我对《圣经》这本书虔敬有加。
我想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都有一片风景独特的森林。而这片森林,始自出生之后,他周遭的人群尤其是父母向着他不经意丢下的包裹在各种各样言行里面的种子:爱、恨、善、恶、美、丑……这些种子在内心的土壤里不知不觉地发芽,生长,直到长出一个独属于他的内心世界。
我相信没有一片内心的森林是孤孤单单不受外力作用而长大的,这是一个相互发生作用的世界。我也相信没有一片内心的森林是完美无瑕的,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美学意义上的完美。
我们一生的任务就是修葺内心的这片森林,扶正歪斜的林木,剪掉多刺的枝桠,拔除冗余的杂草,驱走那些可怖危险的野兽,让这片森林成为世上最宜人的风景,供灵魂歇息。
我想我和杰森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从没有放弃对自己内心的审视和守护,我追求的更多是灵魂的愉悦,我希望看到自己的那个小精灵无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它都能扑闪着轻捷的翅膀在蓝天飞翔。而杰森,我怀疑他是否看到过他内心也拥有这样的一片森林。他是非常现实的一个人,追求世俗的成功,他需要保守的只是他的财富。
我们就像生活在同一世界两个不同维度里的人。
我曾经试图唤醒杰森对内心的关注,最终还是放弃了。我觉得他好像不需要这些就很快乐。所谓内心的森林,灵魂的翅膀等等,这些在杰森听来就像痴人说梦。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尽量减少同杰森的交流,那种话不投机的失落感会带给我深深的落寞。只是在事关孩子的时候,当我觉得杰森的言行会在孩子内心留下扭曲的种子时,我会坚定地反驳他,同他争论。我们的很多矛盾皆来自于此。
丹尼尔则不同。我所有在杰森那里说不通的道理在丹尼尔这里都畅通无阻。有了杰森的反衬,丹尼尔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以及言语甜蜜等等都格外地让我倾心于他。
我可以感觉到丹尼尔跟我一样,关注内心的成长,关注灵魂的契合,他跟我一样有一颗饥渴的灵魂,在人间孤独地跋涉,当他遇到我,便一见钟情了……
那时候丹尼尔已经开始尝试着越过朋友的界限向我发起爱情的进攻。他每天陪伴我的时间简直有八小时。丹尼尔说,他生来就是为了陪伴我的。他用既甜蜜大胆又谨慎含蓄的话语一层层剥落我灵魂里那些防御的盔甲,每当我发现危险要求他止步,他便无比顺从地停下来,伺机等待我的松懈,然后再次像老虎扑向猎物一样扑向我。
言语进攻的同时,丹尼尔还写了大量情诗给我,诗中表达了他的炙热深情和迫切渴望。当然那些情诗并不是署名写给我的。不过,被甜蜜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我已经将它们悉数收到自己心里了。丹尼尔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内心里激荡出让灵魂颤抖的弦音。
难道这是我期待已久的那动人心魄的爱情吗?当我寂寞的灵魂发出这样的疑问,全部的神思都凝聚在眼前华美的爱情幻觉时,我没有察觉,其实我已经向着万丈悬崖迈出了悬空的脚步。

19,
一直以来,丹尼尔不赞同我写网恋小说。而我觉得网恋作为这个时代的新事物,已经成为不可回避的课题。它对人性设下了更深刻更全面的考验,越来越多的当代婚姻和家庭面临着日益泛滥的网络情感的威胁。
起先我以为是我此类小说写得不好,后来我发现是丹尼尔另有隐情,再后来,经历了痛苦的思索之后,我又看到了一件事情对与错之外的部分,就像猛然看到原来一条河果真像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写的那样,它还有第三条岸存在。
除去网恋题材,丹尼尔简直要把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夸成花儿。这让我的虚荣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仿佛回到了杰森当年苦苦追求我的那个时期,而丹尼尔显然因为更懂得拿捏分寸和情调更得我心。我几乎认定,自己真的具备超凡的文学天分,可以成为一个著名作家,写出千古流传的佳篇,名垂青史。
当然后来真相慢慢揭开,这些不过是丹尼尔为了得到我所做出的有预谋的洗脑一般的迎合。
我一直在文字里不设防地呈现着自己的灵魂,那些寂寞与渴求被他鹰鹫一样的双眼巨细靡遗地摄入,我是他的网中鱼,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的俎上肉。他不慌不忙地享受着我一点点咬紧鱼钩的过程。
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恰巧又跟杰森大吵,起因还是因为我上网写作。他其实无法坦然地放手让我进入他不能把握的那个世界,好像那样他就不能掌控我了。
在杰森眼里,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最美。我想他需要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不需要灵魂,不需要思想,只要顺从地为一家大小忙碌就好了。
以至于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是一头毫无野心的小母猪的话,嫁给杰森何尝不是一桩幸福姻缘。
越爱越怕失去。我那时并不能体谅杰森的心情。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男人,体验那种强烈的渴望独占的情感。
也因为我并没有在网络上寻找什么的念头,我只是在释放我自己,解救我自己。我牺牲休息时间写作,纯粹是消耗生命以滋养我的灵魂。我那时看不到任何危险,那种连赫曼都敏感地捕捉到的危险,估计作为丈夫的杰森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才粗暴地干涉我。
而杰森越是想给我制造囚笼越是增加了我的反抗。那时候我们还在分房而居,离婚的念头还没有完全按压下去,它就像一块没有重量的浮木,每次都会随着对杰森言行的不满再度从脑海里浮出。
那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这个不快乐的婚姻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还有漫漫几十年的光阴,我真的没有把握撑下去。
隔着虚无的网络,丹尼尔敏锐地感知到我的情绪变化,他的敏锐就像赫曼的敏锐一样充满危险。丹尼尔发过来一行暧昧的消息,在那一刻我的眼里却只看到爱和温柔,“亲爱的茉莉,别难过。我想安慰你。我想要你。”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初那个被丹尼尔的甜言蜜语哄骗得眼花缭乱天旋地转的自己,我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那么笨呢,一个局外人显而易见的陷阱,我却在其中怡然自得。只能说人若是丧失了自知之明,会是多么愚蠢而可笑。
不过也说明另一件事,那时候,我是真的陷入了爱情。爱情让人丧失双眼。
我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渴望迎接丹尼尔情感的一滴露水,而在我眼中,它幻化成一片碧波荡漾的大海。
我在那一场交错里投放了储存一生的爱。我把内心的那一整片森林郑重地交到丹尼尔的手中。他回馈我一把火。

20,
至今我无法解释当初为什么会放任丹尼尔越过那道无形的栅栏。
那时我对丹尼尔还没有产生情欲,或者已然产生了但是我对自己的欲望并不了解,长久的压抑让我对自己的身体和情感都变得迟钝。或者是我太孤独了,而丹尼尔的陪伴让我的孤独得到消解,我依赖他的陪伴,我想回报他,让他在我这里也得到他想要的快乐和安慰。也或者我只是太好奇了。我听说过网络性爱但是从来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又是怎样发生和进行的。只是文字,又隔着网络,我想那时我一定在潜意识里这样安慰过自己,我的羞耻心被强大的好奇心遮蔽了。
不过那确实不是值得反复回味的第一次。因为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平淡如水。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丹尼尔发过来一句又一句充满情色的文字。其实他很徒劳,因为喜欢读书自身也从事写作,所以我对文字的挑逗完全免疫。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丹尼尔,他让我重复一句我就重复一句。他仿佛因此便无比快乐和满足。
当丹尼尔用满足后的声音温柔地对我说,“宝贝,我太爱你了。你是我的了。我们都是第一次。好好相爱一辈子。”我在网络这端笑出了声:这就是传说的网恋吗?
老实说,我有些失望,原来这就是文字做爱。我怎么毫无感觉呢。不过总是比我跟杰森的第一次好一些。我跟杰森的第一次总共花费了一个星期才得以完成。这是不为人知的一件糗事。
也许是因为杰森结婚以前的那些事的影响,它们像一团阴影笼罩在我们卧房的天花板上,同杰森之间的欢爱,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准确地说,在丹尼尔之前,我对男性身体一直呈抗拒性反应。就这一点而言,丹尼尔可以称作是我的性意识的启蒙老师。
我的灵魂对此几乎没有罪恶之感。所有的罪恶感觉都是之后回味这一切的时候慢慢泛涌上来的。
不过,如果说丹尼尔用文字对我的灵魂进行了引领,那么我的灵魂的确是从那一天因为爱情而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无边际的放纵之旅,其间有停滞,有迷茫,有痛苦,有剧烈的伤害与被伤害,也有最终的释然与放手。
起初我是那么天真地相信丹尼尔的承诺:我们是天生一对,即使不能结为俗世夫妻,我们的灵魂也可以在网络里相守一生一世。而这正是我向往的爱情。
那是我在网络上的第一次恋爱,我想应当也会是唯一一次。它让我仿佛重回少女时代,回到了与宗瑞眉目传情的那些岁月,我把对宗瑞的从十四岁开始就深埋在心底未及释放的情感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给予了丹尼尔。
只是我毕竟比那时成熟了,而我面对的是一个更为老练的情场高手。后来我翻看我们第一次突破禁锢的那些聊天记录,赫然察觉,丹尼尔表现得太娴熟了,而我则像一个纯粹的慌张失措的处女。
当我醒悟过来,对着那些记录哑然失笑,终于承认自己真的是一个太过天真的女人,对男人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对人性更谈不上体察与把握。
假如说之前我的灵魂只是时隐时现,那么在我把自己交付给丹尼尔之后,它就同我彻底分离了,它幻化成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真诚地爱着一个由灵魂幻化而来的男人。
它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路高唱着欢快的歌飞奔了出去,它以为它奔向的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世界,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面充斥着无法预料的闪电,暴雨和雪崩。

21,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掉进去了?” 苏难以置信地追问。我想那一刻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康哲的背叛。
当我犹疑着最终把我的秘密告诉苏时,我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要知道我可以向着陌生人袒露自己的灵魂,但我毕竟胆怯让熟识的人看到我的另一个真实面目,那无异于赤身裸体行走于目光之中,尤其当这个真实面目被世俗的法则排斥在外。
幸好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手机屏幕。我几乎能想象苏一定吃惊到瞪着她美丽的眼睛,那一瞬间过去的我一定在她心里消失了。苏一定会怒我不争。
我曾是苏眼中一本正经中规中矩的标本,坚决地拒绝各种诱惑。我想我终究也没有逃脱生活对我杂乱无章的更改,那个坚持多年的清澈影像变得面目模糊了。
苏和我一样都是生长在单纯环境里的人。苏更为幸运,一路名牌大学,政府机关,初恋情人成为亲爱的丈夫……单单是初恋情人即是丈夫这一点就够我艳羡的了。我一直认为苏顺畅地生活在蜜罐里。
若不是苏告诉我她和康哲要离婚,我也会一直隐瞒着自己最不可告人的一面。我本来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婚姻,但是在向苏坦白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轻松,仿佛向全世界都坦白了让我的内心不堪重负的秘密,我因这坦白而得到宽容对待。
康哲在被公司外派美国期间与一个单身女子发生了纠缠。康哲只是一时迷惑不能自持,想要抽身却发现被那个女子拿捏住把柄。事情直闹到康哲的公司。苏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是一个极其老套的故事,毫无新意,却一遍又一遍在阳光底下轮番上演。
苏伤心欲绝,第一个反应是离婚。康哲不同意。他苦苦挽留苏,希望苏看在过去和女儿的份上原谅他,并且发誓绝不会再犯。
这件事发生在我回国期间。苏忍了半年之后终于开口向我吐露。我想苏真的是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才告知我,让我想起当初自己告知母亲离婚的事,我把苏的告知当成了求助。
原谅他吧。我说。我知道苏不想离婚,康哲同样不想离婚。他们在一起都二十年了,彼此的生命早已深深渗透入对方,分开何异于彻底否定了前半生。
“可是我没法原谅。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苏这样说,我的眼前就仿佛滚动着被秋风随便翻卷的一堆灰烬。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支持她,就像我曾经会为了杰森婚前的荒唐事决定离婚一样,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我看待世事的态度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是时候了,软化我们内心始终坚持的那些坚硬冰冷的原则。这不是妥协,是用更成熟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它太复杂了。
那些看上去完美的人生并不是真的那么完美。那些看上去不会犯错的人并不是真的没有犯过错。所以你要接受那残缺。即使这一生那伤疤都会流血,但是假如你能够放远目光,你就能看到那带着伤疤的美,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我只能说到这里。我不能给苏更多的建议。我们不是当年那两个友好得如同连体婴儿的青春少女了,我们都需要背负各自要背负的负担。苏的人生只能自己取舍,自己承担。这让人伤感,也让人深刻地体味到成长。
我曾经想把杰森的秘密说出来,告诉苏,有的人如果你给他一次机会,他一生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想这个秘密就让我带到坟墓里去吧。
苏最终选择了离婚。
苏对我说,“哪怕他回过头来再求着我复婚呢,我也要把这口气先出了。要不然我会憋死的。”
只是这个时代真的变了。世事脱离了我们想象的轨迹。苏预想的康哲苦苦哀求复婚那一幕并没有上演。
康哲是苏放飞了的风筝,他离苏越飞越远了,再也没有回来。

22,
我和苏的一切信息都是通过微信交流的。有时候我想,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真的是一个伟大而神奇的时代,注定了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故事和成长路径极大地有别于以往任何时代的人类。
网络的诞生首先改变了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它给人类的灵魂带来妙不可言的体验的同时,也为灵魂设立了试探的栅栏以及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微信的使用尤其渗透到日常的每分每秒,成为时间的杀手,甚至成为生活的杀手。
我们好像没有生活了。我们生活在肉眼看不见的维度里。
我的微信是那次回国之后在苏的强烈要求下安装的。苏半是心疼半是心痛地对我说,“茉莉,你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变成古董了。要被淘汰掉了。这样不行的。”
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料想到苏这番话有她自己的血泪在里面。
康哲纠缠过的那个女子就是一个时尚达人般的年轻女孩,具有突出的时代属性,那是信息爆炸与充裕的物质混合生成的新一代:她们热情开放,极具活力,因自我的无限张扬而闪耀出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芒。
当然在这迷人的风情下面也掩藏着难以察觉的危险的暗流,当自我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时,她们就会变成一个极具破坏力的撞球,不计后果地撞向阻碍她们前进的一切,这当中必然包括他人的幸福。
那个光芒四溅又热情主动的女孩自然会让见惯了苏的娴雅清淡的康哲眼前一亮分寸大乱。在恰好的时机里,一切的发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康哲只是看到了美,却忽略了那些美的背面:她的个性像她的青春一样明目张胆,她对他人幸福的掠夺和破坏就像动物一样肆无忌惮。
骨气,自爱,悲悯,隐忍,界限等等这些把我们塑造成一个大写的“人”的词语,在面对毫无信仰的灵魂时,只能被击打地四处飞散。
“我被一个小丫头打败了。”苏这样对我说过,让我一阵悲哀。
我想这是我们这一代女人的悲哀,或者这是千古以来每一代韶华老去的女人必然要面临的生命本身给我们带来的悲哀:就青春与活力而言,新生的罂粟花一样美丽迷人的女孩就像大海之手远远推来的新的浪潮,必然会像覆盖前浪一样,将青春凋谢的女人们击倒在人生的沙滩上。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生命的起源或许就自那深不可测的大海的内心。大海用它的无边无际与深不可测向我们呈现着无限的人生哲理。它像上帝赠予人类的一本活生生的未被认真阅读也无法真正完成阅读的启示录。
不同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悲哀尤甚。
我们是这个国家培养的最后一代拥有信仰或者说拥有信仰这个概念的人。几十年走过,我们曾经的信仰渐渐淡漠、为人遗忘,但是它在我们曾经空荡荡的精神世界里矗立起一面高高的旗杆。
也许那根上面飘扬的旗帜发生了改变,也许它只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悬挂,但是它让我们保持了一种虔诚仰望的姿态,那是信仰的姿态。
那根精神世界里傲然直立的旗杆,把我们和下一代人区分开来。也正是这根无形的旗杆,让我们拥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力量。

23,
我不想变成古董,从来都不想。
即使我内心保守,并且远离了身外世俗,却乐于看到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蓬勃奔放的事。我乐于用灵魂去感知那一切。尤其对于中国,我像默默地关注心爱的男子那样关注着与它有关的消息。
我看到中国像一个婴孩,正在时代的摇篮里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物质与精神的洗礼,我看到它雨后春笋般勃发的热气腾腾的生长的活力,也看到了它急于膨胀缺少克制摇摇晃晃地走在失控的边缘的危险。
它太庞大了,又负重累累。它像一艘巨大的潜水艇,盲目而勇敢地行进在黑暗的海底,让真正热爱它的人群焦急,担忧,不安,却又束手无策。而我们都在这高速行进的时代的巨轮上,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疯狂的漩涡,无一幸免。
时代之不放过每一个人,就像死亡不放过每一个人一样。
是杰森一直反对我使用微信。他反对我使用任何与外界发生关联的事物。他好像很害怕我身外的那个世界,无论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好像它们是一个充满吸力的无底黑洞,会把我从他身边抽离。
或许因为杰森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他知道我的天性并不是一个容易驾驭的女人。他一直用他的方式强硬而笨拙地爱我,试图如此留住我。
也或者因为杰森从来没有在我这里找到属于他的自信。我后来才感知到,我对杰森的一味顺从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对他的尊严的蔑视,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不屑于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出手一样。我从来没有把他看成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
杰森不是我的对手。我不知道何时形成了这个观念。他的每一次强硬地要占上风在我看来恰恰显露着他的虚弱。
现在想以前的我多么顺从,为了不刺激杰森那颗自卑的心灵我总是选择了退让。我总是以为我比杰森强大,强大的人不在乎认输。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退让并不适合杰森,这让他的灵魂丝毫得不到成长。在两个人的世界,任何一个矛盾的凸显与消逝,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事情的结果怎样,都应当是两颗灵魂共同成长的契机。
苏知道我的秘密后曾经非常不满地教训我,“杰森对你那么好,你还想要什么。”我知道苏把对康哲的怨恨转移到我这里了。
我还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跟杰森在一起,心灵是空洞着的,连累着我的灵魂里有一个黑洞,那个黑洞里装满了苍凉的孤独和冰冷的寂寞。
诚实地讲,抛开杰森的过去和他偶尔狰狞的恶劣脾性,杰森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他会在生活上处处照顾我,像一个年长我很多的兄长。他也是一个不错的父亲,除去偶尔失去耐心。他在他的专业领域有着惊人的天分,短短几年就在加拿大站住了脚跟,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生活了。
杰森对我的一心一意尤其让我动容。在他眼里,说世界上的女人只有我一个一点都不过分。我是他最好的妻子——这是杰森结婚这么多年从未更改过的观点。
只是,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地好。我想这样对苏说。即使这个人是一些人眼里毫无社会价值的家庭主妇。我知道在苏眼里,即使我仍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的价值也已经一落千丈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想对苏说我对家庭做出的种种奉献和退让,后来想想作罢。这样说好像是在为我灵魂的出轨辩护。
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随时准备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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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24,
苏对我灵魂出轨的不屑态度并没有把我从引鸩止渴的歧途上拉回来。
纵然我的内心里也充满了对杰森的愧疚之情,甚至我的灵魂也会不断冒出停下来不要再向前去的念头,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拦我走向丹尼尔。他的存在就像一个致命的诱惑,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被那么吸引过,我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后来我想,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在漫长的人生里和疲惫的婚姻里堆积的寂寞,让我像患上绝症的病人,只有一段疯狂的爱情可以治愈我。
让我燃烧成灰烬就好了。灰烬就不寂寞了。这些都是后来我的自我开脱的解释。而那时,在我和丹尼尔最相爱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想过离婚跟丹尼尔在一起。
苏警告过我,现在网络上的骗子太多,我不以为意。我何曾不知。不过我只是一个无才无名无色的主妇,我不知道他能骗去我什么。
我忘记了我有一件最宝贵的财富,那就是我的灵魂。
苏离婚的那段时间正是我跟丹尼尔的感情走向最炽热的时期。当我的灵魂抛开世俗的一切条框束缚,那个平面的网络世界忽然变得无比深邃和宽阔,里面蕴藏着我以前从不知晓的无限乐趣,就像我从未预料到,我的爱情会以这种方式来到。
爱情原来这么美好,你的每一声呼唤他都发自肺腑回应,你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等候都牵动他穿越万水千山茫茫人海向你赶来,你的身体里的每一根琴弦也只有他的手指才能拨出最美妙销魂的弦音。
不能不说,丹尼尔是一个非常具有情趣又充满娴熟技巧的男人,或者所有的男人在品尝过女人的芬芳之后都会变得丰富深厚,他们懂得如何才能啜饮到最甜美的爱情蜜露。
在丹尼尔不遗余力地开发下,我身体累积的欲望终于如初开的闸门倾泻而下,滔滔不绝地奔涌。他让我的每一个身体细胞都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它们本该具有的无限细腻敏感的知觉,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生出无形而长的触须,直能够触摸到远在天涯海角的丹尼尔剧烈颤抖的身体。
那些往日在我眼中毫无趣味的文字忽然活色生香起来,每一个字都能飘散暗香浮动的情色味道,让我忍不住心醉神迷,幻想与丹尼尔真的相见的话,会是怎样一番热烈缠绵的情景。
那一段时间连马修和邦妮都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我时常忽然在那里发呆,灵魂游弋在躯体之外。马修会走到我身边把手伸到我眼前摇晃,“喂,妈妈,你在这里吗?”
那些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的灵魂去哪里了。我只知道它的确远离我了。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带去了一个甜蜜的地方。
后来我有一次遇见赫曼,那时候已经快冬天了,我很少出门,便很少有机会遇到赫曼了。
赫曼也抛给我一句,“嗨,你在哪儿呢?”
赫曼说我的目光最开始扫过他时好像压根没有看见他。
我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一刻我的灵魂的确不在我身上。不过,它去的地方已经不再只有甜蜜了。

25,
我相信爱情会让灵魂发出一种出尘的光芒。我也相信爱情在某一个阶段会蒙蔽人的心。它就像一片彩色的迷雾,让人仿佛飘荡在一个迷幻的世界。这个时候,情人的眼睛会无意识地滤掉俗世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卑劣的人性。
我想,我就曾经如此被爱情的迷雾彻底笼罩了。
对于爱情,仿佛是一个终身的欠缺,我始终停留在少女初恋的那个阶段,对爱情对人性都抱有最美好的幻想。我给出去的是心无旁骛的爱情,要求的自然也是心无旁骛的回应。若非如此的爱情在我眼里都不是爱情。
所以当我爱丹尼尔他就是一整个世界,就像少年时十几年如一日一心只爱宗瑞那样。我不需要再看到除他之外的别的。无论那些别的多么耀眼多么诱惑。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不需要太多,只要一颗心就够了。他们仿佛生来就知道这个花花世界有多繁华,而我们倾尽所有能够捧住的也不过一双手的财富:那恰好是一颗心的形状。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丹尼尔向我这样表白的时候我信以为真,我以为他有一颗跟我一样的灵魂,即使沧桑满目,即使千疮百孔,也未改初衷。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表白自己。因为不这样表白就收获不到爱情。看清了这一点,让我不知该哑然失笑还是黯然神伤。
赫曼看到我失魂落魄的那几天,我刚好收到一封陌生女网友的信。这封信让我从对丹尼尔的热恋中醒来。
我一头雾水地把那封措辞激烈的信反复阅读了几遍,终于明白,她在信中向我隐晦透露的消息是:丹尼尔在和她交往,我是插足的第三者。
这不啻一块巨大的冰块投进沸腾的水里,让我的灵魂瞬间从混沌的爱情里张开双眼。
我立即给那个女网友回复,进一步追问我的猜测是否属实。令人遗憾的是,那位女网友把道德的脏水泼到我身上,临到她却退缩了,她像贞女似的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而我后来得知的事实是,她那时的确是丹尼尔的情人之一。在我公开与丹尼尔的关系之后,甚至很长时间她还跟丹尼尔纠缠在一起。
我又向丹尼尔询问这件事。不出所料,丹尼尔断然否认。因为那位女网友态度的模糊,又因为丹尼尔态度的坚决,我便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不想凭猜测去判断一个人。
不过,我终究是从迷醉的浓雾中醒来了。
一个人只有开始质疑的时候,智慧才会向他发出青眼。我的灵魂中那些被盲目的爱情挤攘到角落里的思索的触角开始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并张开它们敏锐的知觉。
从那时开始,对我来说,爱情的甜蜜不那么纯粹了,揉进了痛苦的滋味,直到后来痛苦完全覆盖了甜蜜。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留心观察丹尼尔之外的网络世界,赫然看到这个世界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灵魂:空虚的,寂寞的,卑劣的,高尚的,勇敢的,猥琐的,善妒的,忧伤的……
他们在虚拟的网络里上演着现实世界里的爱恨情仇,甚至因为虚拟的遮掩一切都演绎得有过之无不及。这是之前我没有发现的缤纷世界。

26,
一旦信任的堤坝出现裂痕,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修缮,最终走向势必是大坝倾塌。
自那封信出现起,我跟丹尼尔之间开始漫长的情感拉锯,直到我的灵魂可以给予丹尼尔的那部分情感完全消耗殆尽。
当我张目观察这个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才开始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互为相看。这个世界里每一颗灵魂都是演员,也是观众。区别只是有人善于表演,有人不善于表演,也有人不屑于表演。
而最遗憾的是,我们只能从别人眼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所以谁都不知道自己映射出去接收到别人心里自己的面目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个人的视野都带有局限。
意识到这一点,人首先该收敛的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个性。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非常自以为是。
事到如今,我并不想指责丹尼尔欺骗,因为在感情世界里,所有的错误都不应当只指向一个人。若不是我当初贪恋一份虚幻的爱情,没有能力识别和拒绝丹尼尔的追求,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况我知道,丹尼尔在这一份感情里付出了他的真心。就像小王子对待他的玫瑰花那样,丹尼尔对我付出了感情和时间。在我的年纪,我会认为时间是爱情的计量器。付出的时间越多,爱情越难割舍。
我想,正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这一份真心所以才会跟他纠缠那么久。那几年,我们的确是厮守在一起。最终的分离对谁都不容易。
我像所有对伴侣产生不信任的女人一样,陷入愚蠢、妒嫉和偏侠的泥沼。我开始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追踪和研究丹尼尔在网上行走的蛛丝马迹。
丹尼尔的马脚果然露得到处都是。我之前竟然粗心大意地全都忽略了。
我回忆丹尼尔和我共浴甜蜜爱河的那些日子,猛然意识到,丹尼尔侵入到我的灵魂里,我的诗句字里行间皆浮现出他的面目,而同一时期,丹尼尔的灵魂却格外冷静,他的诗句里明显呈现出一种混乱的情感状态。
丹尼尔曾经跟我解释,他是在写诗,他是诗人,他的写作不会拘泥于自己的故事。我那时轻信了。
我曾经多么相信他,他的每一句甜蜜的话,每一句漏洞百出的解释。
我因为自己曾经的轻信而相信这世上有无辜的人,他们简单纯真,他们用一颗赤子之心对待这个世界相信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却回应他们以最初的一道深深伤痕。
然后,他们就长大了。
很多人就此长成了他们当初不想长成的模样。直到他们亲手给别的简单纯真的心灵划上一道伤痕……
人性的轮回就像生命的轮回一样,仿佛被诅咒过,始终没有跳出窠臼。
只有那些懂得自省,内心蕴藏强大的爱的人才有能力不去冤冤相报。这样的灵魂不须喧闹而自带光华,像夜空的繁星,给人世以希望的引领。
不得不说,丹尼尔赠予我的这道伤痕甚至超过了当年杰森的瞒骗对我的伤害。皆因我对他投入了感情,投入了自己,投入了我的灵魂。在爱着他的那些日子,我的灵魂在他的灵魂里叠合着,我甘心情愿让自己隐于他的影子里。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会甘心情愿做一个男人的地下情人,偷偷摸摸约会,遮遮掩掩隐藏。或许她们有她们的不得已或者隐情。我只知道我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
杰森说过,我这种女人看起来纯情柔弱,其实很不好惹。若是被我的表面蒙蔽,那男人就等着惨叫吧。
杰森是对的。不过这是少不更事时的我。生活毕竟剪去了我灵魂里那些年轻锋利的刺。

27,
假如说爱与痛苦是一对孪生兄弟,那么那段时间我的确在爱里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灵魂的撕裂与折磨。几种情感仿佛各自率领千军万马在我的灵魂里没日没夜地展开厮杀,而我又必须在面容上保持不动声色。现在回头看,为着这一份感情,我曾经过着怎样分裂的生活。
这其中不仅有身为人妻却背叛丈夫的愧疚和自责——即使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灵魂的国度。我放纵了自己,但并没有给予自己原谅。
也有我对自己不能决然挣脱丹尼尔的牵绊感到的羞耻和愤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灵魂也会这么软弱,不论这种软弱是因为爱和欲望,还是因为对生活失望而产生的寂寞,又或者是出自对丹尼尔一再向我表露的他的孤独和痛苦的同情,虽然我也猜疑,他的那些所谓孤独和痛苦很有可能是他有意夸大了的孤独和痛苦,甚至有可能是完全虚假凭空捏造的孤独和痛苦。
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当我从爱里冷静下来,我的灵魂恢复了这种清醒敏锐的直觉。这是一种奇妙的本领,我不知我何以拥有它,不过当我试着用它判断网络上的人与事,几乎没有出现过差错。
我的直觉告诉我,为了挽留我,丹尼尔对我说了各种各样的谎言。
同时我的灵魂还要忍受丹尼尔有可能不忠的折磨,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的爱情不可以有瑕疵,尤其是当我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全心全意投入到这份爱情,若不纯粹则不与我相配。
虽然我明白每一段感情都会让人成长,但是在感情方面,我爱惜自己就像爱惜珠宝,情愿宁缺勿滥。而生活再次给我一个沉重的教训,我爱惜的珠宝最后被人翻手便打碎在地。
当然我也相信,当我把碎落在地的自己一片一片捡起来重新拼凑在一起的时候,我必是另一个我。我希望这是一个更好的我。
丹尼尔跟杰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杰森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天才,他用电脑语言和电脑对话时就像一个国王,从容有度地发号施令。而一旦与人打交道,他立即显得笨手笨脚。
杰森简单不善遮掩,做不到淡定地撒谎。他撒谎的时候甚至只是心虚的时候都会破绽百出,在脸孔上写满心虚的字样,我一眼就可以识破。杰森这辈子唯一能骗得过我的就是他的荒唐往事。那时我对男女之事完全白纸一张,不能识破他的隐瞒也情有可原。
丹尼尔则狡猾老道多了。他世故圆融,处变不惊,撒谎滴水不漏。当然网络是他掩护自己的最好的面纱,他可以游刃有余地编造故事来哄骗我。
自始至终,丹尼尔从未向我承认他还有别的情人。他一口咬定我是他唯一的爱人,唯一的指望。他离不开我。
对于犯下明知我不能接受的错误,我不知道一个向我坦白一切的人更爱我,还是一个向我说一辈子谎言的人更爱我。
我只知道,一个说一辈子谎言的人会让我更绝望。
当靠着我从网络上搜集来的那些确定线索加以整合,动用直觉和逻辑判断之后,我在脑海里画出整个故事的图像。我想我几乎可以断定我只是丹尼尔的情人之一。
这在我是绝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当我得出这个结论,便再也不能保持淡定与冷静的风度。我丧失理智地冲丹尼尔大发脾气,一分钟都不耽搁地提出立即分手。
在我一生中,从没有那么无理冷酷绝情地对待过一个人。即使对杰森也没有。或许我下意识认为,一个善于说谎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他的灵魂一定在两个极端,要么怯弱得要死,要么强大得可怕。丹尼尔显然不能归于怯弱那一类。他是我的对手,可以相杀的对手。
从那之后,我跟丹尼尔分了无数次手。每一次分手却都被丹尼尔费尽心机苦苦挽留了回来。每一次回归我跟丹尼尔的灵魂则更深地纠缠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那种所谓的孽缘了。

28,
因为这份纠结的爱情,也因为不停闯入我思想的其他干扰者,让我想更深刻地了解人性。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注目那些在网络深海游弋的灵魂,深入地观察和研究他们,发现其实每一颗灵魂都标注着独特的印记。那是一颗灵魂的内核,它定义和区分了不同的个体人。
不论一个人多么善于伪饰,也不论他把自己的灵魂分裂成多少瓣,它们总是带有着内核的特质,独一无二,难以模仿或更改。
网络的虚拟尤其考验灵魂的内质。它集开放性和隐蔽性于一体,既开阔人的想象世界,也削弱人坚强的意志,这让灵魂的呈现更自由也更加多姿多彩丰富立体。
我越来越觉得,网络给那些不安分的灵魂以广阔的失足的机会。它像鲨鱼的嘴巴,深渊一样的嘴巴,静静张开,带着让人晕眩的漩涡。它看着你坠落,从不警示,也不伸手挽救。我看到无数人无声无息坠落下去。
当然也总有一些人,他们像悬崖边上被钉死的白玉石碑,明知向前一步有无数旖旎销魂的乐趣,却始终坦然而清白地立在那里。
这些坦坦荡荡的灵魂因从不回避与遮掩而散发出金子的光芒,布满黑洞洞的网络世界的天幕,让在黑暗里寻觅光明的人获得自我救赎的勇气。只是这样的灵魂少之又少。
而网络世界里的爱情,因让人富有无限想象而充满魅力,也因不触及现实而失却应有的分量,更因无从约束而易流于轻薄随意。
虚拟爱情相较现实中的爱情,它的发生和持续更加倚赖人性。而人性,又是唯一最不可倚赖的。
最令人痛苦的是,网络世界永远没有真相。
网络的虚无扼杀了人类对真相追逐的信仰,或者说它无限放大了人类的欲望,又无限缩小了人类获得真相的能力。它让人类前所未有的看到灵魂的广大疆域,也让人类前所未有地看到自己的有限和无能。
那时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我总能从无数跃入我眼帘的各种各样的名字里瞬间直觉地判断出丹尼尔的影子。我们已经彼此太了解了。而当我向丹尼尔问询,他一口否认的同时又会追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丹尼尔的表现让我感觉他是一个非常混沌的矛盾体。
假如抛开丹尼尔的谎言、灵魂的分裂、他永不知足的贪心,丹尼尔的确可以说是一个甜美的情人,他可以随时随地奉献他自己,他的温柔,他的炙热,他的甜蜜,他的威猛。
假如我是一个混沌的人,假如我的灵魂没有从灵性的沉睡中苏醒,假如我不能分辨而只懂得相信,假如我不介意同其他人分享一个情人,我也会是一个甜美的情人。就像丹尼尔一样。
可惜我不是。虽然有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是。
在我曾经的想象中,爱情应当只有温馨与美好,风和日丽,像风平浪静的蔚蓝大海,给人无垠的美的享受。而在与丹尼尔相爱相杀的那些日子里,我感受到了另一种爱情,它像一场血淋淋的战争,像和煦与严寒共存的完整四季,像一个真实的大海,既波平如镜,也会有怒海狂澜。我想这种爱情会让人对自身对人性都有一个更加全面理性和深刻的认识。
那时,我对爱情的不甘心最后演变成对复杂人性以及对自己的迷茫与软弱的不甘心。直到现在我好像还能看到那个时而拼力维持爱情时而疯狂地撕开爱情假面的自己。甚至到最后,我不知道我是在跟丹尼尔搏斗,还是跟我自己搏斗。
我要被自己内心里那些莫名纠缠在一起的爱和恨折磨疯了。我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易怒,暴躁,嫉妒,狭隘,在温柔的爱的间隙里充满各种复仇念头的女人,一条恶龙。
我已经分辨不出,我和丹尼尔谁先是那条难缠的恶龙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这份爱情已经极大地改变了我和我的灵魂。

29,
“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很疲惫。”这是一整个冬天几乎没有看见我的赫曼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二个五月。赫曼还是站在他家门前那棵硕大的杏树下,下午的阳光透过春天的花蕊洒落在他身上。赫曼的气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一整个漫长冬天对他来说只是一天,不同的是,赫曼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赫曼的语气和关注的眼神让我觉得这个冬天我一定变化很大。我的灵魂经历那样的一场销蚀的爱情,即便我极力掩饰,它必然会不可避免地显露在我的肉体上。
我很想问赫曼,我的灵魂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很苍老。
可能因为我时常熬夜写小说,睡眠不足的缘故。我随口解释。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我常常熬夜,不过不是写小说,而是跟丹尼尔网聊。
那时我已经开始学着丹尼尔绞尽脑汁地撒谎,挖空心思地与他周旋。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大概只是不甘心,想套出真相。那时执迷其中的我总想看到水落石出。
我不想妄下结论冤枉丹尼尔,我的观察他并不是一个坏人,虽然他谎话连篇。我也不想让自己因为愚蠢而被人愚弄,丹尼尔的言行充满破绽。而丹尼尔狐狸一样的狡猾让我一再感到挫败。
赫曼听到“写小说”三个字眼睛倏然放出惊喜的光来。“你是一个作家!你是一个作家!你看,怪不得我觉得你与众不同。”
我简直要脸红了,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话会让赫曼误会。我从来不敢叫自己作家。
我只是自娱自乐,就像写日记,不过是发表在互联网上。我赶紧解释。
赫曼完全不在意我的解释。他兀自沉浸在他的回忆里,“我记得我写作的那些日子。那是我灵魂最痛苦的时候,我不知道我陷落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很清楚我的灵魂停滞在那里,无法挪动,无法呼吸,就像死去一样麻木。”
赫曼停了一会儿,沉静的目光看着我就像看着他远去的时光,然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必须不停地写作来唤醒自己,就像一种灵魂的尖叫,只有自己能听到。”
我微笑着倾听,内心里却仿佛有一阵轻风吹过,在脑海里发出忧伤的响声。赫曼所说的是我正在做的。
那段时间我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写给自己,我曾经以为我是写给丹尼尔看的,企图向他倾诉心声,这是一个奢望。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这一生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只是写给我自己。当我被捆缚在自己痛苦的茧子里,我写出的字只对我发生效力。我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个作家,假如我的内心还陷落在深井里。我的灵魂必须登上更高的梯级。我不知道在那更高的地方我会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为此我将付出什么代价。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人跟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生来就是欢乐的,他们可以自动过滤痛苦。而有些人,他们一生都要跟痛苦搏斗,总想打败它。不过最终他们还是要与痛苦并肩而行。”
赫曼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仿佛那里有一片往事的海洋。然后他移回目光冲我解嘲地一笑,“这些人是被上帝偏爱的。痛苦让他们一生充满活着的极致乐趣。”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赫曼让我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的那位除去一场回忆两手空空的老人。然后想到自己,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位不肯认输的老人,不同的是,我还在大海的内心深处,还在与鱼群和大海拼力搏斗。
后来我想,其实那一刻我的灵魂已然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30,
那次我不小心说出的写作爱好加固了我和赫曼之间那座散发奇妙色彩的友谊的桥梁。
当赫曼面带一种真诚喜悦的微笑把他的诗集和小说赠送给我时,我感觉到他似乎在向我传递一条从遥远时代延绵而来的孤独的暗流。
我双手接过,内心充满难以言喻的感动,我知道赫曼是在向我敞开他的回忆和过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即使所有的痛苦都已在赫曼老去的内心里沉寂下来,那颗孤单地停留在岁月深处的灵魂仍旧翘首渴盼理解和认同它的知音。
也是那一次,赫曼把我的疲惫看作了婚姻给我的沉重烦恼,所以他才会对我说那句话“没有人可以轻松忍受不幸福的婚姻”。
我最终没有向赫曼坦白彼时我的灵魂正经历的那无人得见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让我迷茫、踉跄和困顿的黑暗中的世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凄凉。
赫曼的误会让我感慨,即使敏锐如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可见人心如迷雾,终究难以被正确地解读。
我跟杰森早已经不知不觉中和好了,缘于我内心的愧疚,也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我不可能长时间拒绝杰森,除非我下定决心离婚。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我一直奉行的人生信条。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还有我必须负担的义务,我都需要尽力地去撞那座人生的枯钟,不论撞出来的钟声是否美妙。
所以即使我不能给予杰森男女之间那浓烈的情爱,至少我需要给予他应当享有的公平的权利。虽然夫妻生活对我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婚姻的附属物之一,却又不能不忍受。
只是如今我和杰森之间好像多了一个幽灵,他有时候会畏畏缩缩地躲在杰森身后,有时候会忽然壮大了胆子从杰森背后跑出来招摇,甚至有时会取代了杰森。
我知道那是丹尼尔。他已经真真切切地侵入到我的生活里来了。
确切地说,当我被丹尼尔的甜言蜜语迷惑狂热地爱上他,放纵他越过我一直搭筑在精神世界的牢固的藩篱时,他就参与进我的日常行踪了。我做饭的时候他在旁边,我开车的时候他在旁边,我洗澡的时候他还在旁边……
我曾经陶醉于这种无形的陪伴,后来,当我发现了那些谎言的端倪,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能消除他无处不在的影子。
那时我对丹尼尔的谎言越来越难以容忍,他说谎的习惯让我绝望极了。但是这一切都停留在我的直觉和我对他的言辞的逻辑判断的层面上,并没有掌握确定无疑的证据。
于是被嫉妒和猜疑折磨得快疯掉的我决定做最后一搏:我向丹尼尔提出在网络上公开我们的情人关系。
并且那时我已在网络上关注到很多同样被困在痛苦的网络爱情中的灵魂,而这之中,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些痛苦与丹尼尔有关。
依照我的个性,假如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向前一步就会坠落嗜人的陷阱,我一定会忍不住要告诉她。我的良知不允许我沉默。
我渐渐意识到,网络时代的爱情就像一个国家的政治。没有公开就没有透明,没有透明就没有真相。虽然,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但毕竟是真相。谁知道呢,或许会有人因为我公开的这部分真相从中获益。
丹尼尔闻听立即反对,不过熟知人性的他却聪明地采用了我的立场加以阻拦,“那么多人网恋,人家遮掩都来不及,哪有你这样的去主动公开。”
丹尼尔甚至进一步引导我,“你是有夫之妇却跟我网恋,在众人眼里是不守妇德,你不怕大家都嘲笑辱骂你吗?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回复丹尼尔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不怕。爱不羞耻。何况这一切还只是停留在灵魂世界里。如果我偷偷摸摸地做他的情人我才会觉得羞耻。那些有可能会拿起石块丢向我的人,我并不认为他们就真的比我高尚。我见识过他们之中很多人道貌岸然的模样。
无论我和丹尼尔的爱情会走向何处,如果我的爱情能以一个教训的面目警示众人,又何尝不是以功补过做一件功德事呢,我是这样想的。
我还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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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7-4-4 10:38 编辑

31,
后来我回想丹尼尔的那些话,猛然醒悟,这世上很多情感悲剧一再发生,就是因为男人们善于利用女人软弱的心理:羞愧,怕人,遮掩。
他们摧毁女人的方式其实并不高明。先动用各种手段诱惑了女人们,然后再给女人们的灵魂套上失贞负疚的枷锁,让她们有一天即使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也只能在道德的囚笼里打落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
如果她们稍有发声试图指责说出真相,就必会被一片横飞的唾液淹没。这些唾液从不吐向祸端起处的男人,仿佛他们想法设法勾引女人甚至用尽卑鄙的手段都是天经地义,而女人必须贞静如磐石,否则就要被浸道德的猪笼。
他们就是这样操纵了舆论,也操纵了女人。这让我颇有感触:时代已经改天换地,而人性从未随之变得更文明。
假如说男人们尚未脱尽雄性动物占有和贪婪的本性,女人同样,丰富的知识并未提升女人的独立思考力,也并没有给她们带来更坚强的意志和更健全的人格。
或者不论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灵魂都在一个字上打结、扭曲,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男人的那个字是“性”。女人的那个字是“爱”。这都是现在我从一切之中跳出来之后才能看到的。
在我的认识里,我始终认为,爱比性更高级。不过现实很讽刺,追求爱的貌似更高级的女人们,一旦在爱的漩涡中沦陷,所呈现的面目要远远比追求性的男人来得愚蠢。
我就是曾经那么愚蠢过。
当我不顾丹尼尔的阻拦,单方面公开我们的关系之后,我在那个网站陷入从未有过的孤立境地,让我深刻体会了人心的虚伪、狭促与寒冷的一面,体验到看不见的网络正实施着对人性最刻薄的考验。
庆幸的是,我也看到了人性光辉的一面。
我想我的孤身出位,应当也唤醒过一些沉迷于虚幻的网络爱情的女人,甚至也唤醒过一些情爱里几乎丧失良知的男人们。我收到很多人私下的消息,他们表示支持我,言语之中透露出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不过遗憾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公开的同盟。
而我的对手不是一般的强大。丹尼尔毕竟比我想象得老练多了。或者只是因为我对他的爱让我终究还是存了妇人之仁,不忍更彻底地撕下他的面具。
丹尼尔一副事不关己能躲则躲的样子让我越来越寒心。他把我一个人丢弃在鄙视的目光堆里,让我看到我们之间不止隔着网络的距离。
若不是收到一位网友的信我想我还会孤军奋战下去,直到看到我以为的真相。
那位网友就是曾经因为我发送他一张照片而让杰森怒摔茶杯怒拔网线的一江秋水。一江秋水是他的网名。我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此。他是在那个网站最先关注我鼓励我的网友。我们之间止于文学。我甚至曾经因为杰森冷落了他很久。
一江秋水给我来信说,“一直在关注你。从你的诗文能看出你陷入了感情。你现在的孤注一掷让我惊讶,也让我钦佩。
但是作为朋友,既然看到了就要提醒你:你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并且坦白地说,我想也不会达到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虚伪的人会永远虚伪,沉默的人也会永远沉默。
让一切顺其自然,让每个人去承受他们的劫难,让他们去承担,去成长。在他们感觉还幸福的时候,不要去破坏他们的幸福。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并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的只是幸福。
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自然是明白的。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32,
我想我们生命中的很多人和事都只能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回眸一望时,才能看到时间的迷雾消散之后,光阴的两岸清晰显现的真实。
就像我现在回头看对丹尼尔的感情,在我直觉地意识到这场爱情是一场欺骗时,我的灵魂就开始丝丝缕缕抽离,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之后我从丹尼尔身边的每一次离开又回来已经不是出于爱,只是因为我不肯认输。
我始终不能接受自己珍藏了那么久的情感只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可笑燃烧。我也不能接受我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我的情感给付得太草率了。我反复求证只希望证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丹尼尔真的如他所说只爱我。
后来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梦想的爱情没有杂质,它只存在于梦想里。
当我开始使用谎言来求证丹尼尔的爱时,我视若生命的爱情就已经死去了。剩下的只有执迷获知真相而同丹尼尔在灵魂世界里展开的角力。那时我只感受到被欺骗的痛苦。痛苦蒙蔽了我的心,我再也看不到别的。
应当感谢一江秋水真诚的话语醍醐灌顶地浇醒我,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自私。
我负隅顽抗的深层目的并没有我欺骗自己的那么高尚,我其实不是为了解救谁,我只是为了解救我自己。
我所寻找的真相也并非为了看清世界,我只是想籍此为借口,让我不带愧疚地卸去丹尼尔套在我灵魂上的枷锁,我承诺过与他相守一辈子。我是那么认真地承诺过。我不能在丹尼尔没有过错的情况下言而无信抛弃他。
就像一江秋水委婉劝告我的那样,我其实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给我真相,更没有权利打碎别人的幸福,我甚至没有权利去要求丹尼尔陪我共同承受那些不堪,是我自己放纵了我自己,才掉进他的泥淖里。他已经给了我他可以给予的。我品尝了他给我的幸福就不能不忍受幸福背面的痛苦。
而我又何尝没有给丹尼尔带来痛苦呢。他被我吸引,以为从我这里可以得到以往从别的女人那里轻易得到的欢愉,他从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样的欢愉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我,一定给过他许多刺向他胸膛的荆棘。
平心而论,丹尼尔只是在情感方面贪欲强烈,我知道他本质并不是坏人。他的过错不该由我惩罚。
也是在那时我回头看到自己。我的灵魂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它在黑暗里哭泣了太长时间。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就在我被一江秋水的话语点醒,决定退出那场无望的战争的时候,我收到一封陌生邮件,我不知道寄自谁。里面只是一段截取的聊天记录。我从其中看到丹尼尔的邮箱地址,更看到我熟悉的暧昧的内容,那是丹尼尔特有的撩人的温柔。
我终于得到了证据。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长出一口气。那一刻我的解脱之感竟超过了被欺骗的痛苦。
我没有理由再混沌下去了。是该回到阳光下的时候了。
于是我再一次向丹尼尔郑重提出了分手。我想这该是最后一次了。

33,
苏曾经问过我,“你真的不记恨丹尼尔吗?”
我也问过我自己同样的问题。我想在最初得知真相最愤怒失控的时候我是恨他的。后来,当我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一切,答案慢慢发生了变化。
假如我不愿意自省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的确,从某种程度上,丹尼尔打碎了我,我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卸给他。但是,当我艰难地消化掉这场感情带来的痛苦之后,仿佛云开雾散,我看见了之前看不到的自身的狭隘和缺陷,看见了造成一个错误的两面,也看见了伤害之外,丹尼尔给予过我的甜蜜和成长。他教会我很多,他让我看见我之前不曾看到的。
正是这种看见,才能让我在内心的森林焚烧殆尽之后,重新生出渴望的细芽。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全新的自己,它在一片灰烬之上慢慢张开浴火重生的翅膀。
这是一棵茂盛的痛苦之树结出的奇异的果实。因为这颗果实,我想我该好好向丹尼尔道别。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我认可日久生情。我相信感情是可以随着相守的日月流逝穿过一个人筑起的铜墙铁壁慢慢渗透到柔软的内心。
这种感情或许不能与爱情的狂热和绚丽比拟,但它却高于爱情。它是爱,带着人类生命之根的朴实无华,是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体恤、怜惜、包容和依靠,它远比爱情长久,也比爱情更值得信赖。我把它定义做相依为命。
也许在别人眼中不可理喻,但是我知道,那些我和丹尼尔纠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不论这种纠缠是快乐或者痛苦,是情感的愈合还是撕裂,我们都深深进入了彼此的灵魂深处。他对我同样付出了真情和时间。
无论丹尼尔的内心和情感多么复杂浑浊,我相信他依旧能感受到我的情感的纯挚和热烈,这是他望尘莫及的地方,应当也是沉沦网络失去已久的他自己最初的模样。
这种感觉类似于我们看到那些新鲜得像朝露一样的幼小孩童,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散发出我们已经失去的淳朴自然无尘无染的芬芳。谁会不热爱这大地上最晶莹最清香的天使呢?那是早已远去的我们自己。即使最浑浊的灵魂在回首自己最初洁净的模样时也会百感交集。
我们终究是人,有着向善和向美的本能。我相信在这个因为欲望的张扬而越来越面目全非的世界,无论我们离开那些纯真美好的事物和情感有多么遥远,没有人可以完全抛却对它们的想往。
丹尼尔亦是如此。即使他的灵魂越过了道德的界限,沉沦于欲望的泥潭,那道无形的具有震慑威力的堤坝曾经矗立在他的内心深处。虽然最终他亲手推倒了它,内心里依旧回荡着道德堤坝坍塌时那沉闷而忧伤的回响,只不过这回响被他的欲望挤退到心灵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丹尼尔的诗人的特质让他无法回避对美的发现和渴望。而我的情感因积蓄太久爆发得尤其强烈而震撼,丹尼尔显然没有拒绝的能力。他想尽方法得到我,并依赖着我显露在表面的单纯和执着。
他跟杰森一样犯了同样的错误,男人共通的错误。他们以为在我的身体和灵魂打上烙印,并且沉陷在他们布局严谨的掌控里,他们就永不会失去。而我的一次次离去又回来,加深了丹尼尔对我情感上的信任和依赖。我想走到这一步,也是放浪的丹尼尔所不曾预料。
即使丹尼尔还有别的情感依托,我的决绝离去依然会从他的灵魂上撕下一块血肉。就如同即便我已知道他有不堪忍受的个性,而朝夕相处的情分一旦完全撕开,依旧会给我彻骨的疼痛。
果然,丹尼尔对我要离去的反应远比我预料的激烈。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骤然离开的决定。后来我想这其中也有我的孤注一掷造成的恶果,我不管不顾的任性将丹尼尔推到他的绝境。
我曾经认为这是他玩弄感情应得的惩罚。我忘记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情感的人。他比我想象的脆弱。
丹尼尔在我拿出确凿证据之后,依然反复强调那些都是过往烟云,他现在只有我,他离不开我。如果我执意离开,他将生趣全无。
“我想自杀。”丹尼尔最后发来一条消息。

34,
自从相识以来,杰森一直一直对我说的话里有一句是,“你真的很傻。”
这句话之后他通常接着会有进一步的论据来支撑他的观点,“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者准确说你明明很清楚也不愿意相信。你更愿意相信你想象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
杰森总是这样无情地打碎我的梦。他像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世界,醒目地矗立在我面前,逼迫我直视我试图逃避的一切。
我想这也是当年我选择他的考量之一。他不同于当时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朋友。他们太宠溺我了。他们不会像杰森那么犀利地点醒我。而我的灵魂知道,我需要一份清醒有力的牵引。
就像曾经苏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选择杰森,我向苏解释的那样:他本真而直率,不会为了讨我欢心任意黑白而曲意逢迎我。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风骨。当然那时的我还想不到这样宁折不弯的男人同样有他们致命的脆弱。
关于我在网络上的所遇所为,杰森同样是在那句“你真的很傻”的开场之后,这样接着评论:“你还以为你比别人聪明。其实你做的那些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不会出声。事不关己他们为什么要出声。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更不会发出声音,因为任何声音都会把他们自己连累进去。每个人都需要先自保。”
我还没有张口反驳,杰森捂住我的嘴巴,“别用你那一套高尚的信条来教育我,也不要去鄙视他们。他们有他们不出声的理由。虽然这理由是这个世界越来越堕落的根源。但是你不能要求别人跟你一样大义凛然无知无畏。每个人都要先周全自己。这是人的天性,是人生而带来的私心。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还傻到想站出来做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英雄,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安静着没有再反驳。我何尝不明白他说的这些道理。想起他当初百般用心地将我欺骗到手,我问他:我这么傻,那你喜欢我什么呢?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发生之后你还忍受着我。
杰森用他一贯的眼神望着我,除去他暴躁的时候,他其实一直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他的眼神总是让我感动,他仿佛在望着一片阳光下美丽的海洋,海面上盛放着鲜花和希望。杰森用温柔的声音说,“傻瓜。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傻。”
那一刻杰森的话让我的灵魂在它的世界里瞬间泪如雨倾。我不知道我的灵魂为什么那么想哭。或许是因为羞耻,或许是因为委屈,或许只是因为它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而真实世界里的那一刻,我只是百感交集地看着杰森。我从未那么确切地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也更疼惜我。
而我,我这片在杰森眼里一直美丽着粼粼闪烁着光亮的海洋曾经陷入到多么迷茫黑暗的世界。我曾怎样背离他的信任,在那个世界里疯狂沉沦,在觉醒之后又是怎样独自挣扎,不断地掀起滔天巨浪折磨和浣洗自己。
我常常在黑夜里自问:我后来所做的,洗净了我的灵魂吗?
当我最终放下对丹尼尔的感情心灰意冷决定转身的时候,丹尼尔的那句“我想自杀” ,像一阵惊天滚雷骤然爆裂在我的头脑里,让我停下了离去的脚步。
那时虽然已经知道丹尼尔有说谎的习惯,但是在我短暂的生命中亲眼目睹的悲剧和刚刚发生的赫曼女儿的事让我不能不慎重地对待这几个字。

35,
那是我跟丹尼尔提出分手的前几天的事。
那天我送完马修和邦妮学习钢琴回来正马不停蹄地准备晚餐,赫曼家的菲佣突然急急地过来敲门。我只是跟赫曼聊天的时候碰巧遇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每天会上门给赫曼收拾房间和准备两餐。
她的样子又慌乱又焦急,“我知道这样做非常冒昧。但是我非常需要你帮我这个忙。”
我第一反应是赫曼出事了,心不由自主提到了嗓子眼。
菲佣接着简短地解释,“我必须去舞蹈学校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在等着我。但是赫曼先生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而阿道夫先生还被堵在路上,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我知道你跟他比较熟悉。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只是情绪不稳定。我的心放下来。
我很能理解菲佣的焦急。马修已经十二岁了,他可以和邦妮独自在家,而且杰森很快就会回来。于是我匆匆赶到赫曼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赫曼的家。虽然无心细细观览,我还是能感觉到这个家庭的气质和氛围像赫曼一样,洁净,自由而浪漫。
那已是入冬之后的黄昏时分。白日的光亮正在被黑暗迅速地侵吞着。
借着自然界那消逝中柔和的光线,我看到赫曼蜷缩在客厅沙发里。几天不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老人了,从身体,到他的灵魂,整个人都仿佛缩小了,小到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赫曼怎么了?我在心里问。菲佣叮嘱我,只要陪着赫曼就好了,不要问他问题。什么都不要问。菲佣特地强调。于是我只是轻轻跟赫曼打了个招呼。
赫曼闻声抬起眼睛看着我。那双我印象里沉静智慧的眼睛如今空无一物。他像大理石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对着我,我知道他的神思正游离在遥远的时空。
很久之后,赫曼仿佛才意识到是我。他扯了扯嘴角,想微笑一下,传递到我眼中却像是一声哭泣。
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
我们就那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地坐在那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角路灯昏暗橘色的光透过落地窗洒在赫曼身上。我不想起身去开灯。深沉的黑暗更适合那一刻的我们。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赫曼突然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好像之前他都没有呼吸似的。我知道他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你知道我多么想她。自从她母亲去世,我有快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她从来不会主动联系我。每一个人都说她温暖开朗,她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我知道她一直在怨我当初离开她母亲。”
赫曼长长地再吸一口气。我却莫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住在这里等她。阿道夫五年前就提议我去养老院。我知道她不会去养老院看我的。所以我坚持住在这里等她。我一直想终究有一天,她会原谅我的,她会来这里看看我的。”
赫曼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割开话语停歇时空气的宁静。
“结果她到死都不肯原谅我。她自杀了。她用死来报复我!”
那天幸好赫曼的继子阿道夫及时赶来,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赫曼。所有的话语都太轻。
生活太残酷了。我可以想象赫曼的女儿是抱着怎样的痛苦最终走向死亡,我不能想象的是,当年赫曼的决绝离婚给那个十四岁少女造成了怎样深的伤害,让她背负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放下。赫曼那么爱她。她为什么再也感觉不到赫曼对她的爱。
那晚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挂电话,告诉母亲我梦见她了,我很想念她。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念她。

36,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这世界真的有我们看不到的佛家所说的业力和因果。
如果能够活得足够长久,是不是我们就能窥得一点这个宇宙真相的面容。是不是我们曾经所做的那些事发射出去的无形的力的因缘,最终都会穿过广袤的时空,以果报的方式神奇地回到我们自身。
就像赫曼和他的女儿。当年执意从婚姻中离开的赫曼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对着女儿心脏开的那一枪,经过三十年的时空旅行,回到他自己身上。
赫曼被这一枪致命。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不能想象沉静通达如赫曼,也会被命运的铁锤击打得魂飞魄散。原来我们之能够轻描淡写地对着这个世界做出平静安宁的模样,不过是没有遭受到真正的痛苦罢了。
这个世界,除了死亡,除了生命的消失,还有什么可以算作真正的痛苦。而这真正的痛苦唯有生者得以品尝。
每一个生命都不是孤立的。即使一个充满罪恶的生命也不是孤立存在的,总有人在我们不知的角落,不知的时刻,为他的死去痛哭流涕。那些人,或许是跟我们一样善良又柔弱的人。
而生命如此脆弱,也如此容易被放弃。像赫曼的女儿,像我生命中那些主动选择了死亡的亲友。在他们自我结束的太容易之后,是他们抛下的那世界里的亲爱的人最痛苦的承受。
正是直觉地感到一种业力和宇宙法则的存在,所以很多年我与这个世界始终保持距离。独身时如此,结婚后亦是如此。不去招惹,也拒绝招惹,如此自身不苦,亦不去苦他人。
回望这一生,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是没有抵抗住丹尼尔的诱惑。
这错误生发出去的后果还在源源不断地返回我的自身。比如我为了求证真相,公开网恋,因此打扰了很多本来沉溺于幸福之中的灵魂。
那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在虚幻爱情的铁皮房里昏昏欲睡失去分辨能力的灵魂,他们果真需要我去唤醒吗?他们醒来果真比不醒还要幸福吗?
我越来越质疑最初那天真的答案。
我想我的本心是遵从祖先的教诲与人为善。只是我们所做的事终究善恶难辨。因为一个凡人的视野太渺小太局限。而整个宇宙有它古老而自然的法则在悠悠运行着。
在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道理之后,丹尼尔向我发出绝望的呼叫时,我能够弃他不顾任他自生自灭吗?
这世上已经有太多苦难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双手去给任何人增加任何痛苦。即使对欺骗我情感的丹尼尔也一样如此。
他终究给过我快乐。他终究在我跟杰森的婚姻岌岌可危的时候陪伴着我渡过那些艰难时刻。他终究罪不至死。
所以无论丹尼尔的那句话是真还是假,我承受不起万一。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除去陪伴他直到他获得新的支撑。而这样的支撑我永远不会担心它不会出现。这个网络的世界从不缺少寂寞的灵魂,他们总会寻找,或者总会被遇到。
最终我选择继续留在丹尼尔身边,陪伴他渡过这个低谷。只有我知道,这陪伴已经不是因为爱情。
就像当初我选择最终留在杰森身边一样,只是出于对一个生命的爱。一个消逝了将永不再重现的生命,一个消逝了会给他的真实世界里的善良人群造成致命的灾难的生命。

37,
我最后一次见到赫曼是那年圣诞节过后新年来临之前。有一天他的菲佣来敲门,她说赫曼想请我过去一下,他想当面向我道谢。
“赫曼先生就要搬去养老院了。他很想跟邻居们一一道别,但是他的腿不方便走动。”菲佣说。
于是我第二次走进赫曼的家。赫曼坐在轮椅上冲着我微笑。他好像一直在那里等我。
他明显清瘦了,脸色看上去苍白极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依旧沉静,但是那沉静里有一条让人揪心的忧伤隧道,直通到他的灵魂深处。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赫曼微笑,忧伤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要被这句话说哭了。
“你知道我又想写诗了。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写出比以往更好的诗。”赫曼大概看出我的悲伤,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
我其实还没有读他的诗。我自己的生活过得纷纷扰扰,根本没有时间静下来读书。赫曼的书我是在他离开之后开始阅读的。
那天赫曼提到诗,就仿佛在告诉我他的痛苦。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面对着赫曼,我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
我会想你的。我说。在临走的时候我主动走过去给了赫曼一个拥抱。我想我必须给他一个拥抱。那是我唯一可以给他的礼物。
“你长大了。”赫曼说,眼神里放出我熟悉的那种狡黠笑意。
我知道赫曼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确定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赫曼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我现在非常想念德国。”那时我已经打开门准备走出去,赫曼的这句话猛然加深那一刻的忧伤。
我知道赫曼是真的想念德国了。就像我在所有悲伤的时候都会想念故乡一样。
无论走多么遥远,尤其当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们都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赫曼,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他的情况的欲望。我想这是我对他最好的怀念:他还活着,在某个洁净温暖的房间,回忆,并在夕阳柔和的光里写诗。

那年冬天被我再次接受的丹尼尔似乎真的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情感,更加温柔地爱着我,用丹尼尔的话说,“我们现在是老夫老妻了。”
我们依然会在每一个想念的时刻对方就在网络彼端给予回应。我能深切感受到丹尼尔对我的依恋,像一个充满不安全感的小孩。
丹尼尔不停地对我说,“亲爱的茉莉,我真的离不开你。除非我死了。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再对我提分手。”
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他是真的爱我。我多么希望他真的只爱我。
而我对他已经熄灭的爱情之火在他的不断索求和试图亲昵里又星星点点地复燃。我知道我不能对自己回避一个事实:我是爱他的,不止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爱,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我生命中缺失的那些爱情的感觉,丹尼尔曾经将它们一一焕发出来,当它们沉睡,也只有他能将它们再次唤醒。
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各种网友向我投来橄榄枝。他们明知道我有网恋对象也不介意。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人不介意爱情的分享。或者仅仅是网络上的爱情如此,有了网络的遮掩,即使平日里严肃拘谨的人也会轻易言爱。
我不明白那种蜻蜓点水的爱是为了什么。爱若不刻骨铭心,灵魂便无法得到真正的滋养,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知道不会再对任何人发生情爱的感觉,除了丹尼尔。
但是丹尼尔是我灵魂的沼泽。我总是一再这样提醒自己。
我相信丹尼尔爱我。但是我不相信他能够拒绝诱惑。网络上美丽又寂寞的女子太多了。在这个仅以文字示人的虚拟世界里,她们太容易被多情的情诗迷惑,仿佛从没有人叮嘱她们,生活不是诗,爱情也不是。而丹尼尔甜言蜜语的本领更是能轻易让女人们神魂颠倒。我不知道我是否还可以再次信任他的爱情。
就在我觉得我的灵魂快要重新陷入疯狂的爱情里的时候,杰森发现了一切。

38,
这世上哪有什么撞不破的秘密呢。只是时机未到罢了。那些自以为暗中进行可以掩人耳目的行为,始终暴露在诸神的目光之中。
我想一切冥冥里自有天意在安排。我的电脑和手机从不设置密码。但是我一直小心谨慎地看管自己的邮箱。那是我唯一见不得杰森的秘密。偏巧那天因为忙碌我不小心忘记登录出邮箱。
那一天在这一切揭开之前,杰森忽然一反往常的温柔细腻,疯狂而粗鲁地索要我,我甚至没有闲暇在脑海中想到丹尼尔的样子。我的身体仿佛一条从深海里飞出的鱼,做着湿漉漉的梦想,被杰森狂烈的欲望直带到了云端之上,在那儿化作鸟儿发出婉转迷人的啼音。那是我的身体从未攀登过的巅峰。
当一切似暴风骤雨平息,杰森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一不搂紧我就会变成空气消失。
那平静是那么安宁,房间里散发着刚刚爆裂开的爱情的甜美气息。
我几乎要睡着了,忽然听到杰森的声音,像一声闷雷被踩响在我的耳朵里。
“你和丹尼尔……不是真的吧?”
多亏那时我的脸埋在杰森的怀里。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自从和丹尼尔纠缠以来,我心里一直对杰森抱有深深的愧疚,虽然这愧疚在每一次杰森所做的事情让我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时候会淡去很多,但是那愧疚始终在。
我没有忘记我是杰森的妻子。所以对丹尼尔的很多过分的请求我始终没有答应。在我心中有一条界线,即使爱情最疯狂的时候也未曾被冲破。
这条界线是为杰森所设,更是为我自己的良心所设,我不能承受更大的愧疚。现在回头看,也许真的如丹尼尔所说,我到底爱他没有超过爱我自己。
为了维持那条界线,我用很多谎言搪塞丹尼尔。就像杰森后来发现的,连那些缠绵又疯狂,让人热血沸腾的文字也只是文字。我的手指只够忙碌在键盘上不动声色地发送。
这是丹尼尔一直没有识破的秘密,也是我的灵魂始终留给自己的底线。我想这也是我的灵魂最终能够从深渊里走出来的缘故。在那虚拟爱情的泥沼里,我终究没有听从丹尼尔的诱惑把头颅也深深埋进去。
只是那一刻,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杰森若是敏感,他应当能体会到我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松开。我想是该我付出真正的代价的时候了。
杰森却丝毫没有松开我,而是更紧地抱住我,“你不要再傻了。你不要再和他继续下去。他是在玩。”
或许男人对男人的判断更准确。
杰森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对芝麻大的小事暴跳如雷,杰森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三秒钟里会冲天爆炸,完全不顾受者的感受。而我的背叛,即使文字的背叛,这样巨大的刺痛他怎么可以平静忍受。
后来我想我真的非常傻。我一直都低估了杰森对我的爱。即使他一身陋习让我难以忍受,但是在爱里,他远比我以为的高尚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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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7-4-4 10:39 编辑

39,
如果用玉石来形容一个人,那么网络里的丹尼尔因深谙人性而把自我的形象用文字打磨得格外温润通透,隔着网络的距离,丹尼尔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男人,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风趣幽默。不过静下心观看,就可以看到那种人工打造的光滑细致下面,有着无数微小以致难以辨认的品质的瑕疵。
杰森跟丹尼尔截然相反。他是浑然天成的一块玉石,未经雕琢却晶莹剔透,但是他的悟性不足以让他完成对自身的打磨工序,所以他的性格里永远有一块天然玉石所呈现的那些坚硬嶙峋的棱角,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他人。
我不知道别人会做出什么选择。我会选择那块天然的玉石,仅仅因为他的纯粹,而并非因为他是我合法的丈夫。就像我当年完全出于本能地选择他一样,他有和我一样的纯粹。只不过我们没有相遇在最好的时候。
虽然我知道杰森很爱我,但是他的宽容依旧出乎我的意料,更让我无比羞愧。他让我看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变得丑陋不堪。这个曾经有着荒唐过往的男人,在给了我婚姻的承诺之后,连一个闪念的背叛都没有过。
而我,即使我内心里曾经可以以处女之身高高在上地对他进行道德评判,最终我却没有守住灵魂的堡垒,越过了那道世俗的道德的藩篱。虽然只是文字出轨,这在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来说,我大概已经可以被他们伪善的石块砸死了。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跟丹尼尔纠缠下去了。
我坦白告诉丹尼尔,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的丈夫杰森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不可以再做伤害他的事。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丹尼尔得知情形后给我发来的第一句话。
我想我是从丹尼尔的这句话开始头脑慢慢地再次冷静下去。这句责怪的话可以理解为丹尼尔对我的担心,也可以理解为他并没有承担这一切的后果的打算。这意味着他不单在面向公众时畏缩躲闪,即使有机会单独面对杰森,估计他也会戴着一脸无辜的面具。
丹尼尔的态度让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我以为的可以凛然面对一切问责的爱情,而只是俗世男女的偷情而已。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这场让我背负骂名和污点的爱情,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梦而已。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向丹尼尔提出正式分手。我想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分手却比我想象的艰难。
现在想,大概那时候丹尼尔终于真正爱上我了。他开始策划着我们见面的方案,幻想着见面的情景而陶醉其中,并且希望我能离婚。他开始在我面前不断挑拨我和杰森的关系。
丹尼尔说的那些诋毁杰森的话让我非常失望,虽然那是一部分事实,杰森的个性的确有他残缺的一面,但是我不喜欢丹尼尔那样说杰森。没有谁是完美的。何况在这场情感的角逐里,杰森是无辜受伤害的那个。
我和丹尼尔最初相识的时候并不是这样。那时每当我跟杰森吵架,丹尼尔都会一直开导我,要我不要抱怨杰森易怒的个性,要忍耐,那时候的丹尼尔让我感觉到他的善良。而现在,他从来都只会向我挑剔杰森的毛病。他的这种破坏心理让我生出逆反之心。
我欣赏心地公正的人,排斥一个人在背后谈论另一个人的是非。尤其,这两个人是情敌的关系。
我想我看到了这场爱情的结局。

40,
“就这样结束了吗?你真的不记恨他吗?”苏这样问我,不解的眼神写满一个局外人的难以置信。
那是我跟丹尼尔分手以后,我独自回国路过北京,匆匆约苏见了一面。
彼时我和苏坐在北京后海的一家酒吧。酒吧内灯光昏暗,让人的面容迷离而飘忽。所有的光亮都在窗外,微风,柔波,画舫,七彩灯光,空气中氤氲着芬芳迷醉的气息,还有我热爱的故国熙攘的陌生人群,他们带着各自的欢乐或悲伤的故事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此生我们不会再擦肩。
每当思绪想到这里,我就会陷入深深迷惑:这为人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该怎么活过一生,才不辜负神奇的生命?
假如我放纵我的思绪,会想到那些更为迷惑我的问题:我是谁?我是如何成为我的?我希望我成为一个怎样的我?而我们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该珍惜谁,谁会在我们的目光里,永远不会离去。不,或许从不存在这样的人,因为死亡会最终夺走他。
所以人终究是孤独的。
我想苏永远也不会懂得在那场爱情里我的灵魂究竟经历过什么,更不要提那些擦肩而过甚至连擦肩的缘分都不曾有的陌生人。即使杰森,即使丹尼尔,即使我自己,我又何曾能完全辨识出我经历过什么,这些经历在给我怎样的启示,又怎样无形地塑造着我。
那些灵魂里转瞬而逝的闪念,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思绪,那些在我灵魂的世界里依然笼罩或者已然散去的思想的迷雾,谁又能将它们一一描画,陈述和表达给世人,以博取深刻或浅薄的理解与认同。
而更多的人群并没有勇气直面这一切,它太隐蔽了,因隐蔽而暗生墨绿的苔藓,直视它的话简直让人无以自处。这也是当我试图把自己裸露的灵魂呈现出来而遭受到各种沉痛打击的缘故。
如此种种都加剧着我的孤独。
可是我终究不能掩藏我自己。也许只是因为我的一无所有,让灵魂成为我唯一关注的世界。我想最终,当死亡将我带到给予我生命的诸神面前,我能够向他们交出的人世旅程的答案,也只有我这一颗灵魂,它记载着我在内心里走过的路:正道,或者歧途。
我最终没有告诉苏我为这份爱情承受了多少痛苦。我只向她讲述爱情初初降临时的那些甜蜜。我想苏需要这样的鼓舞。
那时苏已经有了一个交往中的男朋友,比苏小两岁,从照片上看温文尔雅。苏已经从康哲的伤害中慢慢恢复过来。
时间真的能带走一切:欢乐,或者痛苦,青春,以及我们。
至少它就要带走我了。我没有告诉苏,我那次突然独自回国的真正原因。
在与丹尼尔彻底分手之后不久,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突然晕倒,杰森慌乱地把我送去医院,我被查出心力衰竭已经发展到比较严重的阶段。医生说我的心脏衰老得像一位七十岁的老人。
我想大概是长期操劳和思虑过度的缘故。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常常会感觉到疲惫。丹尼尔曾劝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还有赫曼,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你看起来很疲惫。”他好像预料到什么。而却我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发出的这些信号。
那次回国我最大的目的是想看看母亲。我怕有一天死亡会猝然来临。没有再亲眼看一下母亲将是我最后悔的事。

41,
母亲已经满头白发了。我欣慰的是她的身体还很敏健。我想如果当初勉强母亲和我在一起,母亲必不会这样快乐而健康。
有时候距离真的是一件好东西。
我并未告诉母亲我的病情,母亲还是看出我的气色很不好。
“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写作了。你就是做什么都不要命的那种。”母亲的抱怨听起来不再显得啰嗦,而是让我由衷地感觉到温暖。她一直都担忧我的身体甚于担忧她自己的。我以前总觉得母亲这种担忧是多余,我还这么年轻。
我请求母亲陪我一起去看看父亲。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在父亲坟前,我轻声问母亲那个心底里存放了很多年的问题,她是否怨恨我当初哀求她不要离婚。
“没有。那时你是小孩子,怎么会懂大人的事情。不过也幸亏你阻拦,我才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到了我这年纪就会明白,人一辈子,谁都想为自己活。可是有了孩子,就必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是自然的法则。”
那时站在昔日的青山之上,环望故乡的山山水水,我在心里咀嚼着母亲的话“这是自然的法则”。或许我永远也不能真正明白这古老的秩序循环运行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我已经懂得,一个平凡个体的追求与梦想,欢乐与痛苦,终究淹没在人类生生不息地滚滚洪流中,连浪花都来不及激起。
我想那一刻,我终于完全彻底地放下了自己。
我的灵魂再次毫无羁绊地轻飏直上,它有一双透明而轻盈的翅膀。
“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仰望故乡的蓝天我仿佛看到在之上飞翔的自己,想起赫曼第一次见到我说的话。
浮浮沉沉之后,我想我的灵魂大概还是七岁。只不过它可以飞得更高了。
那次我依旧没有去见宗瑞。之前宗瑞从朋友那里打听到我的微信号码,他两度请求加我为好友。我看着他的名字万分感慨,但是最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复。往事已然隔世,再续前缘的话,我几乎可以看到美好的毁灭。我想给自己的灵魂留一个最洁白的角落。
我何尝不想看看曾经的少年沧海桑田之后的模样。不过我想命运自有它的打算。不然为何十八岁那年一别,我和宗瑞近在咫尺也再无相见。
我曾经一再揣摩过命运的意图,最终知道一切都是枉然。我只能向着它交付出自己,在它给予我的暴风雪中坚持自己,虽然只有我知道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
我跟丹尼尔彻底分手后回到杰森身边的一切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变得更好。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杰森的温情只在我温顺地听从他的时候才会显现。要是我没有我自己多好。
杰森对感情的纯粹并不代表他是完人,他的那些在我眼里恶劣的习性与教养并不因为他原谅我就变得美好。我知道他在改正自己,不过在生活的细节上我们的差距是那么遥远。
杰森依然会固守着他的那些生活理念,那些在我看来自私腐朽的生活理念。他依然会因为我对外捐助一点钱而恼怒,即使我们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我总要花费大量口舌去说服他。他依然会对已经长成少年的马修颐指气使,稍不合他的意就毫无尊重地大声指责和发脾气,以致马修有一次对我说,“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
那些时候我会想念丹尼尔。想念他分担我的痛苦的那些时候。我想这是我错付了感情之外的收获。丹尼尔的存在一度是我的情绪排解渠道,他扶持着我,走过很多现实生活的泥泞。
当我把丹尼尔永远地拒绝于我的灵魂的世界之外,我是多么孤独。而我又是多么需要倾诉那些生活蛮横地加诸于我的不得不忍耐下来的委屈。

42,
在母亲身边的那几天,我平生第一次陪母亲一同迈入她常去的教堂。之前母亲曾邀请我很多次,我都找理由拒绝了。我尊重母亲的信仰,也一直希望母亲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坐在那个宁静简陋的教堂里,手风琴伴奏的赞美诗像含着水气的微风在空中盘桓,又仿佛天使温柔而怜悯的手轻轻抚慰众生的灵魂。那些一脸虔诚地将自己交托给上帝领受祝福的人们,不怀疑,不追问,只是相信,我觉得他们真幸福。而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虔诚。我的心里总有无数问号在叩击命运的琴键。
这一次母亲前所未有地没有勉强我去相信。
我想或许我什么都不说,母亲也会看出我的满腹心事。虽然母亲什么都没有问,我的独自回国在母亲眼里本身就不同寻常。我和杰森的婚姻母亲一开始就不看好,她觉得杰森和我并不般配。而我年轻的时候是那么叛逆,凡是母亲反对的,我总想去试一试证明她也会错。
母亲当初是对的吗?我依旧不知道答案。也许在每一个母亲心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的,无人能够匹配。
“你是我一手带大。你是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我相信你即使什么都不相信,也会有老天爷保佑你平平安安。因为你有一颗端正的心。”母亲从没有如此柔和地告诉过我她的心里话。
母亲的话让我记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过耿直,这样的人难以见容于世。不过你有一颗善良端正的心,这是一个人最好的护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的心还是端正的吗?
假如没有跟丹尼尔纠缠过,我自问是端正的。之后呢?之后还是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病也许是一切发生的事向我寻来的报应。
丹尼尔最后质问我,“你对我做了一切你可以做的事之后再把我抛弃,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不顾一切公开了我们的关系,让很多女人离开了他。不过依然有女人甘心在暗地里做他的情人。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些陷入网恋的女人,你以为她们的爱情都是一对一的吗?她们不介意你为什么这么介意。何况你的丈夫并不真的在乎你是否网恋,他认为网络上的都是假的。他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丹尼尔以此希望说服我能够跟他继续来往。
我介意。就像我介意丹尼尔不能一心一意爱我一样。我也介意我的灵魂的模样。
那时我已经再次发现丹尼尔在跟女网友暗中往来。即使我已经公开和丹尼尔的关系,仍然有女网友丝毫不介意分享。而我,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种低进土里的爱情。
苏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那是她对着我痛骂那个破坏了她的婚姻的女子的时候,我为那个女子做辩护。我一向不喜欢以恶意去揣摩他人,尤其是女人。在我眼里,女人始终是善良的弱者。所以每每读到两个或多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争打得不可开交的新闻我总是不忍卒读。在我看来,女人之间该相怜相惜,而不是为了不值得的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苏说,“茉莉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你以为每个女人都像你,不是自己的就绝不会去碰。时代变了。现在的女孩可跟我们不一样了。只要她们想要,她们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她们才不在乎那个男人是不是已婚,更不在乎会不会伤害这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和孩子,甚至她们会以打败你为荣。”
我记得我当时是极力反对苏这个观点的。后来我在网络里看到很多这样的女人,我终于理解,不是那些女孩没有道德,她们只是太容易被男人牵引了,而这种牵引的后果就是把一切丑陋的人性像根系上的粘土一样给一同牵连出来。
至今我不知道,如果当时丹尼尔真的一心一意只爱我,决定跟我共度余生,我会不会离开得那么决绝。我毕竟是爱他的。
“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这是我收到的丹尼尔的最后一封邮件。
我把我和丹尼尔往来几年上百万字的交流一同删除,并对他的邮箱地址进行了骚扰拦截设置,从此再也没有打开那个邮箱。
如果说我和丹尼尔之间有过某种类似信义的承诺,无论他怎样挽留哀求,最终我还是背弃诺言抛弃了他。
我不知道这于我而言,是不是也算一种罪过。

43,
我想如果没有死亡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的灵魂该多么麻木与混沌。死亡的消息像一阵凛冽的劲风,从灵魂里看似冷漠实则温情地吹过,吹去日常堆积的灰尘,给人瞬间刺骨的清醒,让灵魂从活着的琐碎里张开眼睛,看清楚自己万般挣扎也逃不过的飞蛾的命运。
那时候顺从是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想到我的病情发展得那么迅速,医生建议我如果可以最好做心脏移植手术。他同时告知这种手术会有很大风险,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一定醒过来。即使醒过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排异反应。他询问我是否愿意做手术。
我没有选择。我需要活下去,马修和邦妮需要我。马修刚刚进入叛逆期,对杰森的粗暴言行开始强烈反叛。而邦妮刚满七岁,正是开始需要母亲引导的年纪。即使我可以抛开世上一切,毫不眷恋,我抛不开我的孩子。为了他们,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会去争取。
杰森开始极力反对,他担心万一手术失败。我安慰杰森手术一定会成功。我在世上受的苦还没有够呢,命运哪能那么轻易放我走。
我想我是幸运的。就在两天前,我的医生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与我的心脏配型成功的供体,对方是一位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因车祸造成脑死亡。
手术时间就定在下星期。我即将入院做术前各种准备。
当把我的生命完全交给命运之后,回顾我的一生,我忽然无比想念丹尼尔。
自从离开丹尼尔,我专心致力于写作,以此消除丹尼尔在我灵魂中的印记。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发表到网络上,被一位出版社的社长看中,他给予我的小说极高赞誉。他认为这部小说意识超前,思想深刻,展现的是当代女子的爱情追求,非常具有现实意义。他一手操办帮助我将小说付梓出版,并且热情邀请我去他管辖的文学网站做总编辑兼专栏作家,报酬还算优厚。
我婉拒了他的邀请。我并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写作的自由。只要是为了钱写作,文字将不得不听从钱的指挥。这是中国当下的现实,也是我最不愿意做的,那无异于出卖我的灵魂。
那天我很想去和丹尼尔相识的那个网站看看,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跟丹尼尔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浏览过它的网页。丹尼尔曾劝我重新注册一个网名,以避开那些对我怀有恶意的人。
“很多人都这样。他们换个网名重新回到网络世界里。就好像重生了一样,一切从头开始。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想我的倔犟真的曾经让丹尼尔伤透脑筋。
那个网站的一切好像很熟悉,也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在我的网站信箱里看到了来自丹尼尔的一封未读信件,从日期看发自前不久。
我的灵魂还在犹豫要不要点开时,我的手指已经先行动作了。
“亲爱的茉莉,我看到你的书出版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闪耀的。但是我想说的不止这个,我想说我还爱着你,茉莉。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真相。你的直觉是对的,我是这家网站的技术主管。我们几个朋友一同创立了这家网站,已经快二十年了。这是我们的理想,也是我们为之努力的现实。
你所有的猜测也是对的。我们是在制造虚幻的爱情迷雾,不过不是为了我们自身的贪欲,而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写出自己的心声。
我知道你一直不耻这种行为。但是你也知道没有什么比文字更靠近灵魂,就像没有什么比爱情更能发挥一个人的潜能。
比如你茉莉,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跟当初完全不一样了吗?无论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都收获了你写下的那些文字。它们实实在在,一点都不虚幻。它们记录了你的灵魂成长的轨迹,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当然,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代我的朋友一并向你说声对不起。你写的那些揭露网恋真相的小说破坏了我们的计划,让网站的声誉急剧下降。我们不得不采取各种手段打压你。
我无意渲染我们做的是有意义的事,而不是你以为的情感欺骗。这世上有一种爱叫大爱。我知道看到这里你一定会面带不屑。不过这是真的,迟早你会理解。
无论如何,我还欠你我的忏悔。我的确对你说过很多谎言。我最开始是把你当作那些普通女人来勾引的,我以为你像她们一样。但是你的真挚和纯粹深深打动了我。虽然我曾经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破坏他人的婚姻,可是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茉莉。所以我才会跟你说你丈夫的坏话,我希望你有勇气离婚,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原谅我的自私。
我知道我伤透了你的心。但是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请求你,茉莉。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我是多么爱你。
等你的回复。”

尾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痛哭了。原来我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只是这份爱来得太迟了。
我没有给丹尼尔任何回复就退出网站。
我和丹尼尔之间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只要我还爱着他就会给他回复。我希望丹尼尔认为我已经移情别恋了。我不想告诉丹尼尔我的病情,他会担心又自责。
我认为我的不予回复是对丹尼尔最有利的决定。丹尼尔需要保持住他那永不满足的劲头,他需要不停寻找,并且永远都找不到,这样的过程对一个诗人的生命而言更有意义。
此刻窗外阳光明媚,我忽然想出去走走。
几朵白云在天空悠悠地飘着,天蓝得像块干净的玻璃。初春的风轻柔地吹拂我的长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生命生长的清甜气息。小松鼠们欢快地穿过马路,草儿们则伸展着绿色的腰肢。这一切是那么安宁而美好。
赫曼家的杏树即将爆出新蕊。我习惯了把它称作赫曼家的杏树。我想起几年前初遇赫曼的情形,历历如在昨日。我仿佛还能看到一身仙风道骨的赫曼在杏花纷落的疏影里冲我打招呼:“嗨,你看起来像一首诗。”他优雅的声音回旋在我的耳边。
我是在赫曼离开之后开始读他的小说的。我几乎确信他写的都是自己的故事。我记得赫曼说过,“假如世界充斥的都是虚伪掩饰的文字,那么读书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有那些诚实真挚的文字可以给饥渴的灵魂滋养。我们都需要它。”
我喜爱赫曼小说里这样的一段话:“男人在追逐女人的时候开始学会说谎,慢慢地变成习惯,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会一起欺骗了,最终我们过着谎言的人生却甘之如饴。”
还有一段,“对男人来说,也许最初迷恋的是一个女人的美好肉体,而最终,他热爱的一定是那颗纯洁而高贵的灵魂。因为当去见上帝的时候,我们能够携带的只有灵魂,那些灵魂芬芳的女人会让我们的灵魂变得洁净。”
难怪赫曼第一次见到我评论的是我的灵魂。
我想一个人的灵魂果真是藏在他的文字里的。即使我们死去,文字还在向这个世界呈现我们自己。
我曾经想叮嘱杰森,万一手术失败,就在我的墓碑上写这样一句话:“这个女人活着时一直追求爱与自由。而她一直都拥有。”
不过转念又想,命运应当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的,我还没有向它完成关于我自己的叙述。
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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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1 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终究会发现,那些潜藏的春天会在每一朵花上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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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3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缘嘉措 发表于 2017-4-11 08:43
你终究会发现,那些潜藏的春天会在每一朵花上露出破绽。

这句真好。我喜欢看到破绽。:)问好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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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8 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号一个,有空来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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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9 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苏紫烟 发表于 2017-4-18 03:28
记号一个,有空来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小说。

是不是真的啊。紫烟这样说我很开心啊。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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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3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找时间来读,这一段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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