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海2016年自选诗99首

江湖海

江湖海2016年自选诗99首

《天使》

最后，天使自己
走到我面前
说：“我是被虚构的”


《阿弥陀佛》

狮虎绝迹后
我的石匠堂伯
取山崖青石
将记忆中只只猛兽
塑成座座菩萨

《钥匙》
一只
越飞越远的
鹰
把天空打开

《龙口西》
海报上
一张美女的脸
被撕破
血就要流出来

《候车侧记》
“昨晚我喊他们出来
打麻将
结果他们说要在家
搞二胎”
站台上，热风将一位
妇女的话
直往耳朵里面吹

《广东婚礼》
第一道菜
是只完整的乳猪
我怕它们
踉踉跄跄站起来
寻找一排
有奶的乳房
      
     
《交谈》

林和东路
一群以手语交谈的姑娘
聊得兴味盎然
整条街安静下来


《拟古》

拟古时
发现所拟的古人
在拟古
苍茫复苍茫

《金银滩》
原子弹基地搬走了
草地上
好多母鸡在下蛋

《阿樱》

问我晚上
和谁住
我说白立
又问
白丽女的吧

《大巴掌》
天空陡暗下来
像上帝
搧下巨大的巴掌

《旅途》

我在火车上晃悠晃悠
死活睡不着
于是上互联网瞎逛
看到李荼说
我在火车上晃悠晃悠
死活睡不着

《圆寂》
马头山上金龙庵
老和尚
耷拉着头倚在佛像上
没了气息
佛像一直咧嘴笑着

《致歉书》
看到
干净又安静的人
路过喧嚣
我感到，世界
对她不起
我，对她不起

《致女儿》

你被自己的梦呓惊醒
“为什么
我的身边全是浪花”
宝贝
那是异代的波涛
而今世
爸爸一直在你的身边
      
《皇帝新新装》

确实是盛装。美得超出
你和他的想象
好像也超乎我的想象
看到的人中
我和孩子，同时喊出
衣服里没有皇帝

《不确定》
我到捐书现场不久
看到一个
穿长装佩长剑背长弓的人
我无法确定
他从哪册线装书逃出来

《馅饼》
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呀
龙怡路大排档
胖女子莫名吼出这一句
然后她仰面望天
生怕错过天上掉下的馅饼

《意外书》
开篇至尾声
整部书讲述柔软
上善若水
我就要合上这部书
一片书页
割伤我右手食指

《永福寺》
和尚走出永福寺
走在山坡
一对蝴蝶跟着飞
马上就要
飞过亮闪闪的和尚
头顶的香疤

《判别法》
一路上
我只是凭借手机
信号的强弱
判别屁股下的火车
驰过的土地
它们的富饶与贫瘠

《老爹岭》
老爹岭盲人按摩院
中年盲女
力道很大地为我整顿
错乱的腰椎
她谈到盲人的种种憋屈
谈到他老公
我插话有个明眼人照顾
还算幸运
“我老公也是盲人”
她大声说
“憋屈都是明眼人给的”

《咳嗽》
我咳嗽着
路过水北的中药房
捏着鼻子
快步走了过去
一回头
工地走来的中年人
咳嗽着
停在药房木门边
大口吸气

《闪烁不定》
求乞的孩子，大约十岁
也不能说求乞
她一直默默地在街砖上写字
挺漂亮的方块字
祖国，花朵，真情，温暖
她已写满六十个
陆续有人往她身边的破铁碗里
放入一元纸币
她回头说谢谢，谢谢
又继续写字
下午阳光晃眼，她写下的字
看上去闪烁不定

《东逝水》
走进临江彩票投注站
我摸索着
将身上仅剩的两元纸币
买一注大乐透
隔投注站十九级台阶
是富民路
迎面走来三个年迈的乞丐
我无钱可给
给可中五百万的彩票
他们摆手拒绝
从富民路拐弯是文明二路
凸起一堆废墟
静静对着流逝的江水

《空无一人》
翻看少年时笔记
我很惊讶
不知道米芾是谁时
我就写着
和米芾字型一样的字
现在问题来了
我抄袭米芾还是米芾抄袭我
这首小诗
写到这里正是三更
门口两声叹息
我寻声一望空无一人

《夭折》

老同学
和我谈起三十年前
淹死在
街心湖的另一位老同学
“再过一个月
她就要生宝宝了
捞出来时
我看到她的腹部
有小拳头
顶动的样子
但是
他们都装作没看见
我也没吭声”

《背带》
背带的来历无从考证
太结实了
女儿出生，背女儿
儿子出生
背儿子。她还从窖洞吊起
醉酒的丈夫
看不见的魔棒磨肉蚀骨
背带却不露破绽
即使，她在里屋的梁木上
背断自己
短短的三十余年人生
也是如此

《撕裂》
一个小孩
两手分抓青蛙两条腿
迎着阳光
啪地一声将青蛙
撕成两半
一个壮汉，两手分抓
老板两条腿
迎着月光啪地一声将
老板撕成两半
一个小孩，嗞嗞嗞嗞
长成壮汉

《我从不反对父亲续弦》
老父亲
八十岁寿宴上
容光焕发
公鸡般走东串西
宴席散
七十三岁某老太太
偷偷问我
可以嫁给你爸吗
当然可以
只要我爸没说不可以

《妈妈爱呷锅巴》
你是不是
到现在还以为
你的娘
说她喜欢呷锅巴
是真的
马头山人四喜
冷不丁问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继续说
你娘怕崽女饿肚子
让你们先呷
最后饭锅里就只
剩一点锅巴

《在山村寻一块稻田》
发迹的堂弟
很肯定
马头山已至少十二年
没人种田
吃公家粮的胞弟
不相信
我更加不相信
诗人杨克
在东莞都看见一小块稻田
马头山
不会找不出一块
胞弟和我
慢慢展开寻找
农田种着
好看的房子和笔直的电杆
沮丧中
大眼胞弟惊喜地喊
哥，那不是
顺着他的手指往的角落
我看见
一块小小的稻田
一半被收割
显露着浅浅的茬儿
另一半
站满缀着干穗的稻杆

《黑珍珠》
黑人姑娘
和我走在亚的斯街头
晒月光
大半夜的月光
不声不响
只晒白她的牙齿
黑人姑娘
她对我侧头一笑
发出月光
银白银白的笑声

《地标吟》
高楼下的人
诧异于我八面出锋
从哪个方向
大路朝天或曲径通幽
来去自由也
我告诉他们他们摸着的楼
是城市地标
龙抬头或猛回首
近或远
方向就是如此简单
可是对于
墙根睁眼瞎摸的人
你给他
十个地标又有什么用
何况我早已
走成自己的地标
短视的人
他们又看见了什么

《孤独吟》
我将洞中一日。让你们
世上千年。洞中
我打一个盹，再打一个盹
啥也不想。走出洞门
看到月光，叠起几十代人的
白骨。我也知道
我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

《时光机》
时光机横空出世
每个人可按自己的意愿
回任一时光点
变回那时候的样子
仅有一次机会
城西卖身十年的阿婧
回到初夜前夕
三十次戒毒失败的阿武
回到成人礼宣誓日
美国阿拉斯加和中国澳门
输光九亿的阿华
回到出国留学报到现场
九旬朱老头子
弥留时蓦然变回婴儿
没有人哺乳
他放声哇哇大哭
我还没变
就被他吵醒了

《我四年级那年冬天》
马头山开社员会
堂屋中央烧起一堆柴火
我蹲在柴火边
在刚变成的木炭中煨红薯
社员轮流发言
批林批孔批克己复礼
五娘大声说
克己复礼是狗屎我讲完了
又俯下身子
凑到我的耳边悄声问
克己复礼啥意思
我正把红薯从柴灰中扒出来
红薯煨得有些糊了

《中国人名》
我认识三个四清
1965年生的
我认识九个文革
文革生的
我认识十个国庆
十五个建国
只有一个1949年生的
我认识
几十个1983年生的
没人叫严打
其中有一个姓严
叫严丽
听起来像严厉

《论微商与诗歌的关系》
微信上向我
卖衣服的，鞋子的，帽子的
珍珠的，玉石的
古玩的，烟酒的，茶叶的
大闸蟹的，壮阳药的
安全套的，N日游的，保险的
个个来自诗歌群

《羞愧有增无减》
和我同过学共过事的
好几个人
爬到副省，正厅，副厅之后
我的朋友，老师
以这些牛逼人物启示我
引导我，教育我
让二十七年一直在科级位置
原地踏步的我
羞愧，羞愧，羞愧，羞愧
副厅正厅进去了
副省两个月前也进去了
我的羞愧有增无减

《寻找知情者》
上帝是知情者吗
这个问题留给上帝回答
今天午间
我看南方日报分类小广告
一个连一个
排着八个小小通告
寻找知情者
八起造成死亡的车祸
只在白云区
只是本月一号到八号
八辆不同的车
分别撞死八个走路的人
八个开车的人
个个逃跑得无踪无影

《文明二路》
走在我身边
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
边走边聊
聊什么听不怎么清
走着走着一个
压低声调对另一个私语
反倒清晰可闻
给我一个避孕套吧
带多的没有

《一次次入冬失败》
马头山的猪公子
八面威风走过羊肠小路
惊天动地交配
马头山男女老少观赏
像看一幕活剧
年长的当场调侃小孩子
细屁股看见了吧
你爸和你妈就是这样子
把你嬲出来的
有母猪怎么也不肯
猪公子进入
好比我寄居的南海边
一次次入冬失败

《黄河石》
正用着镇纸的
从黄河捡回的几块石头
趁我没在意
在宣纸边缘走动几步
又伸伸懒腰
我猜石头们看出我的字
有了黄河水的韵味

《秘密》
小女茗芝说
爸爸
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正写
一部长篇小说
但是
小说的每个字
都是秘密

《鸡是怎样上墙的》
一面白色的墙上
雨后出现
许许多多鸡爪印
不仅在墙脚
离墙根半个人高的地方
爪印不少
鸡为什么要沿墙壁
往上走
鸡是怎样上墙的

《事出有因》
老婆问我
怎么午睡十分钟就醒了
我说昨天刚睡着
去湖滨公园水库钓鱼
钓上一个人
你说我醒还是不醒
今天刚睡着
坐在车站的洗手间大便
厕壁瞬间被拆
你说我醒还是不醒

《写给妻子》
你开车送我到楼下
台风刚把
门前的两棵树拔出来
走出车门
我东倒西歪站不稳
你在车里
正要调转车头往回开
不想让你
看到我如此狼狈
凭此念
我瞬间立地生根
蓦然站起
让那两棵倒下的树
羞愧不已

《香瓜》
下班回家凌晨四点
怕吵醒妻女
我在主卧旁的房间睡了
老婆拿被子过来
我拉她的手说了一会话
上午醒来看到
老婆拿来的薄薄秋被
可是想不起
和老婆说了些什么
中午一问
老婆说盖完被子就走了
你睡得比香瓜还香

《未必是代沟》
“流浪狗有伴
可是我家托比没有
孤身一狗
刚满月就离开妈妈
和兄弟姐妹
托比真的好可怜”
突然间
我怜悯心大作
对女儿
说出这番话来
可是女儿
只缓缓地问了一句
“是托比
亲口告诉爸爸的吗”

《一根火柴》
老同事喻效迪
空余时间
用于写长篇小说
边写边抽烟
一天只划一根火柴
烟火接点烟火
没有哪一刻熄过火
可才五十多岁
他的生命就熄了火
死于肺癌
他女儿喻敏是医生
送葬时哭诉
烟和文学杀死了爸爸
他的妻子
把他的三箱手稿烧给他
也只用了一根火柴

《人世间》
打出几年前保存的
诗人通讯录
准备寄赠新出的诗集
一行行看下来
确定好些人换了单位
好些人没换单位
但换了城区街道门牌
好些人换了城市
好些人换了国家和地区
好些人已经永别
好些人活得人模狗样
却在我心中死了

《如何永别武器》
年少时我写下
回忆是带罪的子弹
刚才又看到
过去的弹药是无限的
博尔赫斯名言
我已满五十二周岁
核武器都有了
剩下的问题仅仅是
灭人还是灭己
抑或让自己和敌人
同归于尽

《绝对》
把孤独写出来
就不再是绝对的孤独
要么只写孤
要么只写独。这还不行
只写一个偏旁
依然不行，只写一笔
一个点
事实也可能是这样的
你独自进入
一间装满镜子的房子
你只看见
镜子里面没有镜子
没有水痕
也没有你自己的影子

《一首面目全非的新闻诗》
垃圾自焚。新闻开宗明义
我抬头，窗外树叶
速速地抖动它们的细脸
我之所以抬头
是感觉有隐喻从另外的方向砸来
但新闻紧紧抱住
它固有的客观性：27日上午
广州番禺火烧岗
垃圾填埋场，火光冲天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
火烧岗是垃圾场自己命名的吗

《一桩悬案》
后来越来越冷
最后的水
结成一把冰刀
她用它
杀死了自己
而凶器
输给了阳光

《分裂症》
半夜
他踱至窗前
发现
窗外有人
举枪
向他扣动扳机
枪响
响声在头顶
窗碎
窗外无人

《删掉城市》
太塞了，清理空间
还是太塞了，清除记录
我说的是微信
信息量很快超出上限
于是删除软件
三个小时后重装重登录
风平浪静四通八达
而今我每天重复这一操作
以至于回家路上
看到拥堵的车流人流
忍不住伸出食指
寻找按键删除这座城市
几小时后再装回

《带回整条道路》
约摸五公里
我骑自行车回家
骑得太快
一路上飞沙走石
到家后
妻子抖动我换下的衣服
老公
你把整条路都带回了
我看到
沙土从衣服上纷纷落下

《青塘》
十八年后，又到青塘
青塘三千明眼人
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是谁
只有盲人阿黄
老大远站定，用两个眼窝
看过来。大声招呼
稀客呀，福生的女婿来了
树上的小花猫
轻快跳下，没带落一片树叶

《万一》
上午
沿西面墙根行走
避免了
阳光的暴晒
可是
女儿说，爸爸
万一
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是啊万一
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秋夜》
慧慧对我说
叔叔
感谢您回来看我爸
我爸爸
不知道他已是肝癌晚期
千万别告诉他
皮包骨的大哥对我说
老弟
感谢你跑这么远来看我
我已肝癌晚期
你千万别告诉慧慧

《命》

算命先生
自告奋勇给我父亲算命
父亲从不信命
算命的搁下句你活不到八十
就匆匆走了
马上就满八十的父亲
从三米八的楼上
一脚踩空一头倒栽下来
第一个念头是
算命先生的话他妈的真准
第二个念头是
我要活下去让他不准


《我只看见黑暗》

我在餐车吃早点
走进一盲人
以下是列车长和盲人对话
你刚上车
不，我从起点站上
你要下车
不，我到终点站下
有人陪你吧
不，只有我一个人
看得见一点吧
不，我只看见黑暗

《水煮蛋》

只有水煮蛋价格地道
我买下五个
打算今晚两个明天三个
对付漫长的旅程
坐在对面的三个孩子
眼巴巴看着我
于是每人一个分而食之
穷诗人就这么厚道
肯把自己的明天送给别人


《坛子》

韩国首尔
区政府礼堂开阔明亮
中韩两国
百余位文朋诗友
汇聚交流
我信步踱到窗前看窗外
林立的高楼间
夹杂为数不少的平房
离我最近的一栋
典型韩式风格的屋顶上
安静地立着
七只中国的陶质菜坛


《口述史》

很久很久以前
我策划口述史专栏
某件大事
分访十个见证者
同一件事
变成十件不同的事
专栏胎死腹中
今天一个诗友口述
他人的口述
作为当事人的我确信
人类史
真的只是口述史


《京九线》

慢火车穿行村庄，田野
遇城市，脚步更慢
从边上绕过，像松土的虫子
绕过菜畦。慢火车
坐在它的窗前，一天一夜
清早看见北方的高粱
黄昏看见南方的水稻，甘蔗
白天看见阳光
夜晚看见灯火，梦见你


《扶着花香站起》

小区里那位老太
又在唱歌
走远时我隐约听到
伴奏着
有一搭没一搭的胡琴声
当然知道
拉二胡的老头去世已三年
一声感叹
耳畔的歌声也变得
有一搭没一搭
紧邻小区的鹅潭公园
我久久坐在树下
后来扶着鸡蛋花的香气
缓缓站起

《人吃人》

马头山书生张里雄
对我讲古
讲到观音土和树皮
全被吃光
最后他幽幽吐出一句
大家互为粮食
我大约七岁或八岁
哪里听得懂
以为类似于今天说的
互相取暖
或者相依为命

《老鼠成为变数》

高速列车上
我欣赏女儿的捕鼠图
看得很慢
狗仅一只是确凿无疑的
猫三十一只
大抵也没有问题
关键是老鼠
我有时数出三十三只
有时二十九只
列车开得实在太快
老鼠成为变数

《咳嗽苍茫》
一夜无眠
关机睡觉的两小时里
十二个来电
个个都是父亲打的
赶紧回拨
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
“你舅妈死了”
我问哪个舅妈死了
“还能是哪个
六个舅妈就剩这一个了”
父亲一动气
咳嗽声大了许多
     
《纺织女工》
我对老婆说
现实中走过的路
梦里走的路
若有显明的线连起来
线的阵容
该是多么的壮观
母亲在世时
我和故乡马头山的连线
可织好多件新衣
母亲离世的二十四年
我与天堂的连线
算不清可开多少纺织厂
老婆表示
愿意当一名纺织女工
      
《借米》
家里一来客人
就得借米
母亲把我喊到弄堂
耳语叮嘱
借多少上谁家借
后门进出
把米悄悄送到灶房煮饭
有一次米刚借回
听见客人开口借五十块钱
家里卖树
刚好收入五十多块
可那是全家的
寒衣，我和弟弟的学费
我正想母亲
会以什么理由拒绝
却看到母亲
坦然地把钱递给了她
      
《口动点赞》
马头山人
盛赞有专长的人
固定句式
“X得一手好X”
比如
赞我大伯烧得一手好窑
赞张步雄
写得一手好字
赞刘新华
唱得一手好夜歌子
赞风流乡长
嘿嘿，X得一手好X
赞书记
捉得一手好奸
     
《午夜的战争》
一只小虫子
电脑屏幕上爬动
我不停地
将光标移到它的前头
这小东西
真以为出路被阻
反反复复
回头，回头，回头
我太残忍了
乐此不疲玩着这个游戏
以为它会疯掉
至少会累垮跌落下来
可一刻钟后
小虫子霎地飞起
转瞬间
飞离了我的视线
我颓然而坐
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亲戚》
豪宅里
住着的红唇女子
昨天在看鱼
今天又在看鱼
她家门前
水池里稀稀疏疏的
几尾鱼
仿佛是她在这个城市
不多的亲戚
   
《友桂》
老师叫她友桂
同学叫她友桂老师
我去取作业本
时间有点紧心情有点急
叫友桂老师时
不小心把老师两个字
卡在喉咙里
那年我没评上五好学生
那年在青龙学校
我落下太骄傲的坏名声
那一年我九岁
匆匆地结束了童年

《别墅》
一只山羊
在屋角嚼着干藤
一群泥鳅
在玻璃缸中喝酒
一树秋葵
在小园子里打盹
我被主人
请进山边的别墅
和二十个
一同被请来的人
把山羊和
泥鳅秋葵吃完了

《一切事物神秘关联》
我在旧书市场
淘到一本
英文世界短篇小说集
除了封面书名
封底“内部交流”四个字
全书再无中文
打开阅读时书中掉出
一张发黄寸照
看上去20多岁的小伙子
长得很像
我25年未见的学生成洪波
又一番细察
此书早在1974年出版
如果照片
也是那时放进书里
成洪波才3岁
如果他是成洪波的父亲
啊人世间太奇妙了

《午饭后》

老婆洗完碗
歪在沙发的一头
我歪另一头
她发来三个拥抱图标
我回三个亲嘴
没找出更亲热的图标
我起身凑近
发现她已经睡着

《身影里的女儿》

女儿一岁
躲在我的身影里
女儿两岁
躲在我的身影里
女儿四岁
躲在我的身影里
女儿已八岁
齐我的肩膀高了
我的身影
有点藏不住女儿了

《好书》

王老师
有两书柜好书
我向他
借《人间词话》
犹豫再三
他才慢腾腾借给我
一周内
他讨要了三次
退休不久
他就辞别人世
他的儿子
雇车将两柜好书
直接送到
郊外的废品收购店
卖书的钱
正好付完运费


《亲友群》

进到一个微信群
群里的人
全是我死去的亲友
我数了数
人数已相当接近
活着的亲友
我的母亲和幼弟
表哥堂哥
大舅大舅妈姨爹
小妹夫
大姑大姑丈
伯伯伯娘
以及众多挚友
他们生前
没有微信或不玩微信
聚在同一微群
显然是为了迎接我
我正想发言
就被群主东荡子
请出群聊

《世界的高度》
找到一个有骨气的人
把骨头拆了
一根一根接起来
膝骨不能弯
整条脊椎骨不能弯
也不能软
哪一根都不能弯不能软
脚掌骨立在地上
一根一根地往天上接
接完的高度
就是世界的高度
我没找到他
我还不能把自己拆了

《残局的另一种写法》
花边岭广场的残局
只剩一根手指的残疾人
和他的三个托儿
自以为配合得天衣无缝
反复演出输赢
他们唯一的目标是我
我始终演出装糊涂
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真相
我自己也不说出
阳光照着满世界的残局
只有上帝才是赢家

《喊魂》

马头山的孩子一受惊吓
母亲会为他喊魂
母亲大声喊：腾云哎，回来哟
我大声答：回来了哟
从受惊的地方喊起，边喊边回家
一直喊到出生的房间
张开嘴，让母亲吹一口热气
母亲的手
又在孩儿的额头向上刮三下
魂就回到了身体里
长大后我流落各方惊魂四散
母亲却已不在人间


《盲目三分钟》

第一分钟取水
打翻水壶
第二分钟上厕所
撞中门框
第三分钟接电话
被凳子绊倒
眼罩摔出去老远
午间
我从盲人按摩店回来
突发奇想
蒙住双眼体验
盲人生活
三分钟就失败了

《大台》

马头山的地富反坏右
下午分头行动
挨家挨户搬出木桌
汗流浃背地
扛到生产队的晒谷场
拼成一张大台
晚上自己爬到台上挨斗
右派张文勇
经不起皮鞭抽打
一头栽倒在
大台前沿的木桌上
细心的人看出
那正是张文勇从张里范家
扛来的木桌


《性学老师》

小区草地
七岁八岁一群孩子
七手八脚
让公狗和母狗交配
“慢慢来
要让母狗喜欢公狗
公狗才能进去
要让精子停在母狗身体里
才会怀上宝宝”
七岁八岁的孩子嚷着
给狗当导师
又像给围观的大人
普及性常识

   
《消失的人平安回来》

飞机在万米高空颠簸
陡降不知多少米
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登机之前
穿过长长的甬道，出境
安检。每一步
都踏在离去者的脚印上
两年前读过的
一篇报道越空而来
“16名艺术家
也在此次航班之中
杳无音讯”
报道说的是马航MH370
今天，我们一行
也是乘坐马航的航班回国
刚好是16名诗人
3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南宁
像消失的人平安回来
     

《世界性问题》

他们老调重弹
讨论全球气候转暖
结论早已做出
“这是世界性问题”
从南宁出发
十六位中国诗人
来到东南亚
酷暑难耐中获知祖国
遍地严寒
看来环球并不同此凉热
从国内到国外
无论发达地区欠发达地区
女厕所门前
排着长长的队伍
她们的焦灼
让我猛然意识到
这才是
真正的世界性问题
让女人憋尿
地球就不是什么好球
气候的炎凉
也显得没那么重要

《意见》

老婆看我
给女同学写留言
称呼亲爱的
说她倒没什么意见
只是担心
人家老公看到
有意见

《不可能》

梦见女儿吃完冰淇淋
在包装纸上
即兴写出一首诗
“我问一个
刚从路边醒来的人
为啥不回家
他说买不起车票
只好打个盹
做一个回家看看的梦”
醒后告诉女儿
女儿想都没想就说
爸爸你
才写这样的诗

《屈指不可数》

张胖子屈着手指
数我们这个累人的单位
这些年死去的人
没有一个属于自然老死的
没有一个死而瞑目的
张胖子把十根手指屈完了
也没把死人数完

《消字笔》
参加东莞文学座谈会
邻座从帝都来
手边放一只圆珠笔
借来写发言提纲
邻座看看我又看看笔
欲言又止
我写完后把笔放回原处
轮到我发言
发现写在纸上的字
没留半点印迹

《沙滩半天》
挥汗如雨
我们两家大小六个人
在厦门白城沙滩
挖出黄河，长江，珠江
挖出东海，南海
要不是天黑得那么快
我们就可以
挖出太平洋和大西洋了

《我怎么相信》
鹅潭湖小桥边
一朵花
早晨艳艳地开着
黄昏时
仍艳艳地开着
你说
这朵花刚刚旅行归来
我怎么相信

《老朋友》

嘿，老朋友
二十多年你真没变化哩
我疑惑地看着
牵一只狗站在我面前的人
我想我不认识
这个老态龙钟的人
说他牵狗
其实更像是他被狗牵着
我是老张呀
城西的，你采访过我几次的
说完比划如何开枪
这一动作，终于让我想起
他曾是打狗队长
有一枪击毙狗命的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