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夏天我特别孤独,特别难熬。春天还没过完,奶奶就带着小姑姑去城里大姑家了,听说大姑父要给小姑姑找点儿活干。每年这个季节,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日子都非常难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母亲也经常带着我和二妹去挖野菜;父亲去城里的居民区,把省下来的小米和工人换成玉米面儿或者高粱面儿,只为可以稍稍多一点儿份量,够多吃几顿,够接上秋粮下来的时候。院子里那两棵香果树挂果有几年了,可是我们从来都不吃,熟好了的时候,父亲把它们轻轻摘下来放到筐里,满满的两筐,香味儿特别浓。我和妹妹只是近近地闻闻,谁也不会伸手去拿一个,父亲要用它们给我们换粮食。
堂屋前有棵桃树,每年桃子只要一熟就会自己掉下来,也只有这些桃子,是父亲特意给全家人留着吃的,从来没有拿去卖掉或者换粮食。所以我特别爱看着桃子一天天长大,从小毛桃儿到它长出歪歪的小嘴儿,再到它一点点儿羞红了小脸儿,香味儿飘来飘去的。只要想吃,我们就可以去摘下来吃,那种感觉美滋滋的特别幸福,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桃子了。可是这个夏天,树上的桃子都快要摘完了,奶奶也没有回来。我知道她最喜欢吃这树上的桃子了,熟透了的桃子,软软的甜甜的,像蜜一样;况且奶奶年纪大了,这个最适合她。看着只有树梢上的几个了,想着奶奶,我决定把它们都摘下来藏到小柜子的漏壶里,等奶奶回来吃。起晌后,父亲和母亲都去出工了,二妹去了姥姥家。我立刻搬来椅子,在上面又放了个小凳子,爬上去踮起脚尖儿,摘下了那最后六个桃子,悄悄地藏起了。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母亲看了一眼桃树,见桃子一个都没有了就问:“玉儿,树上的桃子呢,怎么一个都没了?”我立刻干脆地回答:“我都吃了!”母亲看着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一直等到夏天的末尾,地里的毛豆角都可以煮着吃的时候,奶奶才姗姗归来,一个人回来的,小姑姑找到了工作,虽然是临时的却也可以解决自己的衣食问题了。奶奶穿的上衣在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那种带大襟儿的,在腋下扣扣子,而且都是盘扣儿或者套扣儿;裤子都是那种叫做大裆裤的裤子,特别肥大,裤腿儿角都用裹腿布裹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小脚的原因吧,可是我记得姥爷也是用裹腿布的,真是不明白。这次奶奶回来穿的是浅天蓝色的上衣,深蓝色的裤子,看上去人也精神了许多,脸色也很好。见到奶奶回来,我一头就扑进奶奶的怀里:“奶奶,奶奶怎么去姑姑家这么久?怎么才回来?奶奶怎么不管我了?”奶奶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蛋儿,嘴里说着:“玉儿,玉儿,我的玉儿都瘦了,奶奶不走了。”我抬起头说:“奶奶,真的?”奶奶说:“嗯,是真的,快秋天了呀,咱家有粮食了。”说着,就有咸涩粘稠的东西掉在了我的脸上,我知道那是奶奶的泪。我不敢去直视奶奶的眼睛,那里面有多少的苦难和沧桑?数也数不清的!我说:“奶奶,您等一下儿,我去给您拿桃子去。”这时母亲也笑起来,说:“这孩子,那天我就知道她把那几个桃子给奶奶藏起来了。”等我从小柜子里取出漏壶,拿到奶奶跟前儿,打开壶盖儿,啊!怎么长了满满一壶儿毛毛?那么多!不过,桃子的香气儿依然在,在屋子里久久地弥漫着飘散着,依然是甜甜的香香的。大家都笑了,奶奶更是开心,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以前也很少听到奶奶笑的。这一天,我觉得特别美好,晚上我又可以和奶奶一起睡了,紧紧地挨着奶奶,摸着奶奶松弛的皮肤,她手背上有小时候点的蓝花花,她说她们那时的小姑娘都点的,想来是一种时髦吧;听她讲她小时候的事儿,年轻时的事儿,奶奶还会讲很多圣经里的故事。她和爷爷都是基督教徒,虽然没有文化,可那圣经里的故事却能记得清清楚楚。
奶奶确实是老了,有心脏病还有糖尿病,每天必须吃药,不过都买是最便宜的。夜里边会经常醒来,睡眠的时间很少,有时迷迷糊糊中,我都会听见奶奶在自言自语地说话,说给自己听,说给夜听,说给过去,也说给爷爷和亲人们。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睡意不是那么浓时也会和奶奶搭话,奶奶也常常给我说她小时候的事儿:“唉,我小那会儿呀,可比你们这会儿苦的多,我爹我娘和我,三个人就一个被子,被角儿都露着破棉花,冬天盖不严实,睡不着,我就一点一点揪着被角儿窟窿里的棉花在手心儿里搓成小球球,盼着天亮。”我说:“棉花揪没了,不是更冷了吗?”奶奶说:“小孩子都不懂事吧,就是天亮的太慢,天亮了出去跑着就没那么冷了。”“那,奶奶您是怎么来了这个村子?听说你们那村子要比这个村子好啊。”奶奶叹了口气说:“那时家里经常揭不开锅,两个弟弟都瘦的皮包骨头了,这个村子每年产的谷子多,有小米儿吃。后来有人介绍,17岁那年就嫁给你爷爷了。到秋天可以接济我们家两口袋谷子,弟弟他们就可以少挨饿了。”我虽然不是太明白当时的情景,可是奶奶小时候的苦一定要比我们的苦苦得多。娘俩就这样说着说着,天亮了。
文/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