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龚自珍《己亥杂诗》 少时读此诗,见注释家说“万马齐喑”指朝廷严禁百姓谈国事,举国死寂,当时我心中想注释家真是搞扯,人家明明说的是马,却扯到了人,如果是指人,作者何不直说“人民齐喑究可哀”?日月不居,时光如水,昔日的红颜少年转眼已是白头老翁,马齿徒増,学问没长,但好歹知道争鸣的百家中有一家叫“名家”,他们注重名实之辨,最有名的是白非白,马非马,可以黑白混淆,可以指鹿为马,只要你手中有权的话。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正是知识分子刚刚睁眼看世界了,作者必定是读了一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东西,受其影响,便认为无言论、出版、结社、游行的自由,无民主选举与分权制衡的国度,人民不能算为真正的人,是受权力驱使的牛马,放眼神州,遍地牛马,不见人的踪影,所以才说“万马齐喑”而不说“人民齐喑”,所以注释家的注释是正确的,在此表达我迟来的道歉。 或曰:任何时代都有大量的歌功颂德者,他们可以自由歌颂,可以自由的出版歌颂的文章,可以自由的结歌颂社,可以自由的游行山呼万岁,这些人都是自由的,难道不是人吗?我想古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根据物以类聚的原理,把歌颂者和被歌颂者一样的当动物看待,这就是成语为什么叫“吹牛拍马”而不叫“吹官拍吏”或“吹男拍女”的缘故。 在一个权治国家做一个完全的人是不可能的,就是偶尔说一两句真话也会有灭顶之灾。比如司马迁,替被俘的李陵说了几句辩解的话,受了天下第一大奇辱,因为在那个时代,正直的读书人认为头可断血可流卵子不可丢, 而他居然丢了,有何面目见亲朋好友,为了心中那“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大书,才忍辱存活,而且还给任安写了那封何以不死的有名的不朽长信。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据历史学家朱学勤的考证,只因说了一句“人吃人会被写入历史的”,就被“一人”判为“叛徒、内奸、工贼”而死于非命。在权治国家,只有“一人”才是人,不,是凌驾人民的神,是法,是天,不,是管神的玉皇大帝,无法无天! 老人有言 ,说古莫说今,说远莫说近,竟然不小心说到了新中国的事,无异于摸老虎的胡须,自寻死路,赶快刹车。张中行先生穷其一生研究人生哲学,探寻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结论是从终极上说人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但也承认活着比死去好,并写了一本厚书《顺生论》加以论说。既然不能改变现实而活着,那就被现实改变而活着吧!“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儒雅如张中行先生也偶尔爆粗口,想必是被现实所逼吧。迅翁说“他妈的”是国骂,专文论述,“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并沉痛的说到,“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讯翁毕竟是大家,泪不忘笑,结尾笔锋一转,来上一段幽默,“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我本是躬逢“太平的时候”的山野村夫,装不来文明人,值此文章结尾之际,情不自已,不得不来上一句: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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