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富》

重庆老蜜蜂

      龙溪批发市场，家家户户开门早，关门也早。冬至一过，关门的时间比以前又提前了一些。就在我们准备关门回家时，老婆神精兮兮地悄声道：“你看，那个人又来了。”

      老婆所说的那个人姓王。少年时家里穷得丁当响，人却长得胖。高中毕业那年，家庭成份虽是贫下中农，也未能被推荐读上大学。工作指标也迟迟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只好靠捡二煤炭（炭花儿）为业。街坊邻居大人小孩都戏称他为王炭花儿。

      王炭花能吃苦。从一张油布摆地摊做起，卖过凉水，卖过冰糕，倒过水果，也倒过蔬菜。三十余年过去，现今已租下了一个门面，做起了水产批发。一米外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鱼腥味。王炭花身上有了些余钱，偶尔也与朋友下下馆子。通常是一碗面条，外加二两老白干。面条吃得呼啦啦山响，生怕别人没看见。撮起双唇，把酒喝得巴嗒巴嗒地像抽叶子烟，活怕没得人晓得。有一回店老板打趣问他为什么这么胖。他“叽——”的一声抿一口酒，缓缓地吞了，抹一把嘴唇，仰头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说：“没办法呀！这人该发财的时候，喝水也要发富。”王炭花对于自己的胖，从不说胖，只说发富。见对方脸色难看，略带鄙视，于是补充说道：“你，不是也发了吗？”还讨好地笑了笑。

     王炭花矮而胖，像一个皮球。有人叫他王炭花，有人叫他王胖子，他都不在意。当面叫他王炭花的人，虽有揭老底的嫌疑，但并没有恶意。

王胖子戴一幅啤酒瓶子底底似的近视眼镜，默默地拿起货架上的一只六必治牙膏仔细地打量着。他一会儿看看牙膏的名称，净含量克数，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货架上的标价。突然，他惊讶而夸张地叫喊起来：“嚯，比起超市还贵！”说完，放下手中的牙膏，很是生气地冲出了门市，扬长而去。他口中的超市，不是一般的超市，是刚入驻本县城的奥尔玛超市。

      在他跨出门市的一瞬，我想要张嘴叫住王胖子。老婆使劲地拽了一把我的衣角，意思是别理他。

      王胖子出了门，却并没有急着要离开。他站在门外来回地踱步，嘴唇不停地蠕动着：“批发价，比零售还贵！”显然他很生气。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婆似乎更生气。

    “烦得很！”见王胖子跨出了门外，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不知道老婆烦啥子，但看得出她的确是真烦。女人嘛，总有那么几天心烦的时候。其实，自从奥尔玛入驻本县城以来，老婆心里就一直烦着。门市生意一落千丈不说，还常有人在门市里报怨批发价比超市零售价还贵。前不久一老人硬说我们价格欺诈，要向工商和物价局举报投诉。扬言再不会进我们门市买一样东西。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越解释越乱套。令人哭笑不得。

     说话间，门外刮起一股寒风，王胖子像一片落叶又被卷进了门内。他回到先前的位置，重新拿起那只牙膏左右端详，像是辨别真伪，又像是在细读产品说明。那神态似在煤油灯下无法将线穿进针里去的老外婆。

      老婆见我意欲过去招呼，又及时地拽了我一把。这时，王胖子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牙膏，像一只山耗儿不声不响地又溜到了门外去。

     “流失一个客户，就等于流失一笔财富。”我小声对老婆说。“大小也是生意噻。”

     “扯——！”老婆鄙夷地看我一眼，那个“淡”字不屑发出声来，却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大街上的路灯一盏一盏远远近近地亮起来。老婆忙着清点一天的营业额，叫我去关门。卷帘门才拉到一半，王胖子一蹬身，挤进了门市里。他滚跳到货架前，再次拿起那只早已看定的牙膏。

     “贵了。”王胖子黑沉着脸色来到老婆的柜台前，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是贵了。”

      老婆像没听到他的说话，自顾自地继续整理大小钞票。这时，我看到王胖子勾着头，缓慢地解开衣扣，将衣襟撩向了两边。在他的小肚子前，立刻露出一个鼓鼓囊囊，但很是腌臜的坤包来。他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拈住链锁，小指头微微向上翘着，随着拉链的拉动，从他的肚皮上便发出了丝丝的声响。一拉开坤包，王胖子便在包里不停地翻找。

      找什么呢？王胖子找出了一个很大的铁票铗。票铗上铗着一叠红红绿绿，油浸浸，绉巴巴，缺角卷边儿的50、100块的大钞。王胖子举起手中的票铗，对着屋内的荧光灯，把钱正反着看了又看后，把票铗取下来，铗在了坤包上。我想，等他付了钱，我们也就关门休息了。王胖子并没有急着付钱，而是将食指在舌头上蘸了口水，很认真地一张一张点起数来。奇怪的是钱数到一半时，他又停了下来。像忘记了数目，又像脑子里进了水，慢腾腾地把钱又放回到了包里。

      王胖子莫明其妙地冲我点点头，我很礼貌地也对他点点头。王胖子从包里再次拿出钱来清点。点数到一半又停下，把钱放回到了包里。

      “快点。不要拉倒。”我老婆很不客气地吼道：“我们下班了。”

      王胖子像是吓了一跳。又莫明其妙地冲我点头，我只好又礼貌地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胖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坤包的另一层抓出一把小钞，举在眼前细细地打量一番后，毛毛燥燥地数了起来。他每数一张钞票，食指都要在舌头上醮一点口水。他醮口水的动作让人恶心。因为我明显看到了老婆不仅绉了绉眉毛，还撇了撇嘴角。

     “贵了！”王胖子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愤地压低着声音说。“你们比超市贵了2角！”

       我快步走到王胖子的身边，想要解释两句。老婆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好闭口不言。

     “补我吧，我缺零钱。”王胖子不知何时已把拿到手上的小钞又换成了100圆大钞，并重复着说：“真的，你们贵了2角！”

       我看老婆没有要接钞票的意思。我赶忙伸出手去，王胖子却快速地收回了手中那张100圆大钞。

       “算了。我还是给零钱好些。”王胖子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突然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傻傻地愣在了那里。当王胖子再次递出一张10圆的钞票时，老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里抢了过去。眼皮就没抬一下就从柜台里找补出7块2角钱，啪的一声拍在了柜台面上。

       3块一支的六必治草本牙膏，硬生生地只收了2块8角钱。

      “你是我的小呀小屁股（苹果），怎么爱你也不嫌多……”王胖子快速地收了钱，口辞不清地唱着《小苹果》得胜而去。

       我在口门看着王胖子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远去后，回头对老婆说：“走了。走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啊——”

       老婆这一声“啊——”来得很突然，让门市里的荧光灯闪了闪。还好，启辉器瞬间恢复，灯并没有熄灭。老婆说王胖子每次来卖东西都是这样。像是一年没有洗过澡，一身的酸臭味和腥臭味。

       朱师傅何时进的门市，我与老婆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人好烦呀！你钱再多，我也没向你讨一分噻。”我老婆余愤未消地向朱师傅投诉。

     “他也算有钱人？”朱师傅撇了撇嘴角，轻描淡写地说：“你莫生气噻，看他摸出一大把钱，说不定他整个家产就只有那么丁点儿。”

       我与老婆对朱师傅向来都有好感。朱师傅老两口退休后，闲不住就在县城黄金地段开了一小店。进货量虽小，但从不讨价还价。他总是先到别处进完货后才走进我们门市。将就手中的余额，顺便带点缺货回去。朱师傅说他从来不带多的钱出门，嫌麻烦。

      “说不定，他还没得我有钱嘛。”朱师傅出门时对我们补充说。因为天色暗黑，看不清朱师傅的表情。
     “也是。”我讨好地对老婆说。“王炭花简直就是一个宝器（傻子）！”

      等朱师傅提着十块立白香皂离开后，我与老婆相视一笑。觉得朱师傅说的话很在理。

     在回家的路上，老婆说：“付妹今天来把欠账挡了（付清）。”
    “挡了多少？”我随口问了一句。
    “本来是740，我只收了她700。”老婆很自然地把手伸进了我的胳膊里。
    “为什么？”
    “唉——”老婆长叹一声。“怪可怜的。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得了乳腺癌。前不久才查出来的。”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没接老婆的话茬。
      “你想嘛，年纪轻轻的，带两个娃儿。老公又不存财。”老婆继续说道。“她在别处的欠账，5块钱都收了的。我没收她40块，她好感动哟！我们算是做一个好事吧。”

       “呵，应该的。” 我点了点头。
       老婆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早没有了白天的强悍与泼辣。

2015-9-29

杨望远

文字比较生动

重庆老蜜蜂

谢谢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