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细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从没有人真正喜欢过我。 意料之中,他的眼神惊异多于恐惧,惶惶地盯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魔鬼——当然,从他的角度来说,我就是魔鬼。他一定也像其他人一样,在看见我之前并不相信魔鬼真的存在。
我不想死。我听见他在说。 没有人真的想死,我知道。即便那些口头上谈及我们不屑一顾的人,真正见到我们的时候也不过是胆怯到极点的动物——当然人类本来就是动物,即使他们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不像动物。他们极尽所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有别于其他赤裸裸的动物,这种念头本身就非常好笑。 他当然不想死。他前两天还在很多人面前宣讲他的成功,宣讲他以为的生命的意义。“生命就是奋斗成长的过程,要相信自己,只要你努力,你就可以是自己的上帝,你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上帝也难以创造的辉煌!”我无声地笑了。我那时就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慷慨激昂的表情,看他对那些所谓的不成功人士傲慢的态度。他真的以为他是上帝吗?上帝也不这么自以为是。 他无疑是成功的。当然是人类定义的成功——即使在我们眼里不值一文,可是人类依据自己制定的法则貌似秩序井然地运转着。他们不认为他们定义的成功实际是一颗安装在人类心脏边缘的小小炸弹,随时会有引爆的危险。要么成功炸瞎众人,要么成功毁灭自身——这是成功引发的膨胀爆炸效应。不过人类已经习惯以膨胀为荣。 他就是那种所谓的杰出英才。英俊,风度翩翩,年轻有为:有钱,有地位,有妻子,三个儿子,还不能免俗地有一个秘密情人,并且还有无数潜在的可能的情人——我见识过那些春天的花蝴蝶一样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毫不掩饰的渴望眼神。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说。眼睛中的惊异慢慢消散,恐惧的神情说明他的意志已经从这一夜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 为什么不能?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人类为什么总认为自己就不能死,在他们漠然听说过一个又一个死亡的消息之后,他们依然认为自己不能死,仿佛他们一个个身负拯救整个地球的任务。 他们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在这个宇宙里,除了我不能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不能死。 为什么他不能死?我同情地看着他。他以为他是谁? 他无非觉得他还才四十岁。有一个温柔的妻子。有三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美丽的情人。有一份令人称羡仰望的事业。这些就是他不能死的理由吗?多么无力的借口。 只有人类善于为自己寻找借口。他们不明白,对我来说从来不在乎任何他们口中的借口。在人类世界里,他们喜欢呼号公平公正。我觉得真是滑稽。他们真的懂得什么是公平公正吗? 在我眼里,从来没有男女老幼贫贱富贵高低美丑的差别。我只是履行一道命令,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任何备注。每一个人的死都同样郑重,当然,人类总以为我在草菅人命。我不会因为是谁而网开一面,也不会因为不是谁而轻视敷衍,死就是死本身——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公正。
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父母怎么办?我的妻子怎么办?我的情人怎么办?还有我的那些属下,朋友……他还试图想更远的事,被我打住。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前我必须带他离开。 我的,我的,我的……我看着他几乎要露出笑容。他真的以为那些他以为是他的就真的是他的吗? 除了你自己,你的肉体和灵魂,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和事物都不真正属于你。我总是要这样提醒每一个还没有准备好死去的人。 其实是再次提醒。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是孤身而来,死当然也是孤身而去。这么简单的道理对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类来说就像天书一样难以破译。 离了你,地球照转——难道他不知道这句话?或者他知道却总以为他是例外的一个。每一个人在面临我们之前都以为自己会是例外。事实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高估了自己。
没错,他的三个孩子会思念他,从剧烈的思念到轻微的思念,他们依旧会像别的小孩一样长大,父亲可以起到的作用对他们来说会日复一日减弱,甚至消失。 他的父母,的确会不堪失子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像心上被剜了一个碗口大的疤——我见过无数这样的伤疤。不过即使如此也会慢慢结上一层时间的薄茧。用不了多久,他们自身年老的病痛会找到他们,那痛苦更新鲜更锋利也更持久,一直跟随到他们的最后一口气。他们会时不时想起他,但那想念会迅速淹没在他们对自身的怜惜,伤感甚至对死亡的恐惧之中。 他的温柔的妻子,她是一个 好女人,不过他不真正地知道珍惜。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伤害她,内心里并没有真正懂得她的温顺、忍让和包容不是因为软弱。 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放弃自己的医生职业退守家庭,她心甘情愿做出了无数牺牲。而他内心里却没有对她的所做所为的认同和感激。他不能真正欣赏现在这个一心付出的女人,他喜欢的是过去的她,自我、好强、争锋、不甘人后。他觉得她没有从前那么耀眼了。即使她依旧年轻美丽,他却觉得没由来的疏离之感,她心中只有孩子,孩子,孩子。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忽视,所以他的情人才有了可乘之机——他曾经这么坚定地认为。 他并不认为有情人是自己的羞耻。他的甜蜜的情人。他的眼神流露出那个年轻女孩子姣好的面容。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情人遗忘他的速度快过这所有人。即使他继续活着,他的情人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暴露,总有一天,他得到的所有额外欢乐都会悉数偿还于痛苦。 他其实本质上是一个自寻死路的男人——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死。对我来说,他还没有那么该死。他只是不那么走运。他只是必须死。
我不可以死。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没有好好活过。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他已经近乎哀求了。 我冷漠地看着他。不是我不同情他,是每一人离去时都是这样的话。 珍惜生命,珍惜时间——这是我通过活人之口一遍遍告诉他们的话,他们并不能真正听进去。在他们还不知死活的时候,好像我只是一阵风,吹吹就散了。而等他们真正见识到我的威力时又已经太迟。 我知道他答应过他的父母每年回中国去看望他们——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只回去过一次。他们可以在视频里经常相见,于是和父母面对面而坐就不那么重要和急迫了。何况他总是忙。应当说他总是借口说他忙。他哪里忙到那种程度呢。他把时间浪费在工作上,那些冷面无情重复无趣的工作。他打拼不过是为了自己而不像他口口声声所说为了家人。他拼命为自己赢得更好的口碑,更多的关注,说到底,他太关注那所谓的成功了,太沉溺于那种膨胀的飘飘然的感觉,据说那种感觉近似毒品带给人类的快感。 他还答应过带孩子们去迪斯尼乐园玩。他已经答应三年了。他们的计划还是遥遥无期地推迟着。他的妻子为这件事跟他争吵:再拖下去,他们都只能玩成年人项目了。他却认为她不懂事。事业重要还是玩乐重要她都分不清。他恨恨地想。而他的情人却可以理解他的心思,她一边用小手温存地抚慰他的身体,一边点头赞同着他的所有观点:你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时期,你会更耀眼的。他感受着情人的温柔就像坐上了火箭。
可不可以多给我一年,让我回去看看我的父母,让我陪孩子好好玩玩,让我为妻子做点事,我从来没有洗过马桶,从来没有擦过地板,我甚至没有接送孩子上学过,他们要求过很多次了,他们希望我去学校去他们班级在他们同学面前说我是他们的父亲——他们是那么以我为荣,虽然我经常呵斥他们。 他声音哽咽地要求着。给我一年,三个月,一个月,三天也行……不然一天吧。我有很多话要跟妻子孩子们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孩子们好好说说话了。 我依旧漠然地看着他。他跟那些人一样,在最后的时辰向我要的,无一例外,都是时间。 我看了看他床头的闹钟,清晨五点整。 还有三分钟零五十九秒。那是他的死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秒。
我,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是我。他终于放弃了希望。眼角开始堆积一小窝透明的液体。 没有缘由。离开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这是属于他的命运,不可更改的命运。他应当听说过命运这件事。 我渐渐失去耐心。 还剩一分钟。走吧。我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想死。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却最终完全安静下来。他的灵魂像轻烟一样从他的肉体里完全离开的时候,正是凌晨五点三分零五十九秒。
我们一同走出他的家。天光已经开始努力擦亮这个世界了,虽然夜雾还未完全散去。 再过半个小时,就是他平日起床的时间。那时这所房子将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 他们会好好的吧?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应声。 他已经死了。他会看到曾经看不到的一切。一切,比如太阳如初见般照旧升起;比如他心脏病发猝然早逝的消息会激起一点惊愕同情的涟漪又很快被遗忘,像他曾经遗忘掉他听说过的那些悲伤的死亡的消息一样;比如他的孩子们日复一日之后渐渐露出笑容,他的妻子,当然,又相遇了另一个男人……
这个世界真安静,也真混沌。我听见他越来越远的叹息,仿佛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 我无声地笑。他会重新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最终成为了智者。 我没有再理会他。恰有一阵西风吹来,我想起我还需要快快地赶到另一个人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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