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以预感诗的来临,但不能预测诗的来临。 我的诗思蕴伏在我的生命与感觉中,只有当有所撞击时,它们才会闪亮地跳出来,甚而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生命中竟蕴伏着如许可爱的精灵。 每一首诗的启动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抵达何处,这使我为之着迷而又担心。 与我错位而过的那部分世界,其实并没有遗失,而是成为我的这些诗行之外的空白——它们相互映衬着。 思想无法靠抒情来进行,抒情却可以空降到思想的山巅。 握着理性的剑柄,以诗性的剑刃穿透世界。 诗人总是想拆下女娲补天的那块石头,发现天外的一些什么。 诗句的峡谷之间,音乐填平了黑暗。 诗的脉动如惯性,推着你前行。如果在创作前就获得了一种节律的催动,这首诗便已成功了大半。 散文的词句之间,是一种润滑,旋转;诗歌的词句之间,是一种摩擦,敲击。 这些词语如此贴身,以至于我忘却了它的存在。 每个词语的下面,都有一个陷阱。所以,你得保持着滑行。 当我抚摸到这个词,一个瞬间便手风琴一般地演奏开来。 意境——一种磁场现象。 每个意象的后面,都有一条纵深的投影。 重复,也是一种呼应,为了使向前的步子获得一种支撑。所以复沓着前进的语言,往往更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 每一首诗里,都可以解读出一种宿命。 我的许多文字来自一种偶然的折射,但我并不清楚它的光源在我体内的何处, 每一首诗的诞生,都是对死亡的一次胜利。 〈二〉 诗的职责:发现并催生人的潮汐。 在上帝死了之后,人类残余的信仰,正在诗歌中喘息,并将复活。 从本质上说,诗是非物质的,它与这个物质的世界对立并对称。 一个健康的民族,必须为金钱圈划疆域,而诗歌便是那一块块耸立的界碑。 愈是借助于物质的艺术,当世愈是醒目,但消逝的也便愈快。从长远来看,仅仅借助于一支笔,一张纸,甚至一片红叶的诗歌,最终将是幸运的。 如果真有人类消亡的那一天,我想,那抚慰着人类最后一天的,肯定而且必然是诗歌。 诗歌,多么简陋的老棉布鞋,然而,真正的寒冷时,穿它在脚上,是多么的熨贴而温暖。 应有这样新生的诗歌,伴随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如闪着瓷釉的茶具。 诗中,我鼹鼠一般打着一个洞,不意却与别的洞交叉或重叠了一段。 灵感,一位骑手,潜伏着,等待自己的马匹与蹄声。 诗,逃逸出文字栅栏之外的自由的马群。 有时,我的灵感雪花一般飘洒下来,我恣意地狂奔于白茫茫的幸福之中。 我沉思的结晶,可以赠与读者。但我沉思时的愉悦,却无法传递。 诗,必须保持一种运动,才能潜入事物内部的脉动。 刹那的禅悟,可以达到一种境界。但伟大的诗应在一种不息的脉动中,获得自己的超越。 写一首诗,就是对时间的一次分流,及贮蓄。 诗歌,一种舍利子类的结晶体,它不能如肉食一般营养我们的身体。相反,它不断攫取我们的生命,是生命的一次次裂变。 (三) 惟有诗性之箭,能够穿越这个遍布牢笼的世界。 诗的边缘漫步,每行一步,都有一种创世纪的兴奋。 诗中,我与万物自由地碰撞,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用什么作一个民族的温度计?让我们去寻找诗歌。 如果说小说是向丰富的发展,诗歌则是向极限的挑战。 有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但少有称诗家的。可见诗人写诗是要把“人”一同搭进去的。 从梦中盗火,诗人终于被大众推上了十字架。 写诗不仅是一种自我完成,还是一种自我扩张。 诗歌的星空以一种奇妙的引力相互依存并闪烁着。 当今寻一首好诗如此之难,说一首诗不好,同样如此之难。只有各种理论,在争先恐后地争辩自己的伟大。 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翻阅一下唐诗。如一个水中潜泳的人,不时地要冒出头来呼吸一口空气。 根本就没有必要给现代诗寻找格律,它的格律早就有了,就是今人用唐宋律绝写的现代诗。时间将证明这一观点。 古典时代,诗歌是一条清澈的溪流,或宽阔的江河。而现在,它流入了地下,潜入了岩层,只有那些乐于挖井的人,才能品尝它的甘美。 我的极差的记忆力使我苦恼,它遗失了太多的可成为小说杰作的片段。但这些遗失又不知于何处汇聚,发酵,为我酿出了这一行行诗句。 捕捉灵感时,以作者的身份;修改灵感时,以读者的眼光。 将时间置于语言的铁砧上,敲打出一圈圈诗的圆环,孩童般滚回家去,是一种多么快乐的游戏。 诗的联想是无穷的,关键是如何联想着回来。 以诗的想象力与自然建立联系,而不是以暴力。 科学,总在不断地挖掘更深的囚牢,而诗,则试图帮助人们跳出这囚牢;科学,总在不断地分解人性,而诗,则努力地消弭人性之间的沟壑。 诗,不仅是一种寻归,同时也是一种流放。 对诗人而言,所有的材料都能抽丝织锦。 热闹的是诗坛,诗歌是退潮之后露出的。 (四) 这些文字是从我的子宫诞生的吗?我在上面搜索着自己的影子。 存在着两种文字:一种是终结性的,把你引到悬崖的边缘,惊叹之后,惟有绕行;另一种则是繁殖性的,在你的前方展现出一个巨大的山坡……但在高度的意义上,同样是终结性的。 诗歌要么先声夺人,要么后发制后人。诗歌从来不属于中庸。 所谓文学先锋,就是通过各种语言技艺的学习与创造,寻到了最合适、最贴切、最充分地表达当下及自己的个性与思想的文字艺术。 诗坛成了江湖,这大概也是中国特色。 技巧之新,终有尽头。生活之新,日日皆有。 智力,是一种掘进;情感,是一种渗透。 李白在今天会获奖吗?不,应该是宋之问。 学学蘅塘退士吧,那才是一个“唯诗主义者”。他使当今“唯名”的选家们惭愧,汗额。 中国当代诗歌的悲剧或尴尬在于,我们尚未拥有西方现代诗歌壮年期的盛大,却已加入了它的的后现代的衰落。 当代诗歌的惟一拯救之道,便是使自己的精神先行强大起来。把一个简单的思想折腾的如此复杂的诗行间,一定漂满了泡沫的折射。 诗中的哲学,应是从诗人的生命中自然地流涌出来的。现在,我知道了那些随笔中煞有介事,而诗中磕磕碰碰的诗人们的写作是怎么回事了。 如同果实的成长一样,人为的流派总带有成批催熟的味道。而最硕大的果实,往往野生于视线之外。 一首诗,如果不能贡献于社会,起码也应有助于自己的身心。 如此大的投入,如此少的产出及合格率,注定了诗歌不能符合商品经济的要求。 如果朋友送我一台有质量问题的电脑,我大概会不悦的,甚而质疑其动机;但如果朋友赠我一首诗,即使是低劣的,我也会珍藏起来。 我的写作,非那种传统的才子式的写作,以才华来傲世,傲人。我的文字试图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沟通,并以此来消减各自的痛苦。 历史上的诗人如果不曾那样地参与或扩展着人类的命运,他们是不会为诗歌赢得如此的尊荣的。 名声,如果不是促使更多的读者来阅读并理解作者的作品,那么,这样的名声对于写作者来说,便是没有意义的。 作品的份量,并非指篇幅的大小,而是指作品在文字内或文字外所支撑并延伸的空间。 没有一首伟大的诗是评奖出来的,它是为历代的读者真诚地热爱出来的。 中国诗人的诗集,大多是人生漫游史,极少形成精神成长史。 如此之多的人迷恋于诗歌创作,或许,其中隐藏着一种无限。 诗歌的美,令我感到一种永恒的存在,我只是担忧脆弱的感受者,会不会有一日绝迹。 当我感到虚无的怅然,便是写诗的最好时间,精卫填海般不断往虚无里投掷诗句。 我信仰诗,但我不能肯定它会永恒地存在下去——那么,这“信仰”是否改为“相依为命”更为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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