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修订：【451—483】

太白酒桶

◎ 西瓜

埋在地里看不见
你看见的西瓜
越来越小
路人甲乙丙丁不识
更大的西瓜
尚在沟槽中日益膨胀
就像现在
我吃完一个
怀里还抱着一个
2013，7，25


◎ 田野

一边是高山
一边是流水
花朵娴静
草木葱茏
若有尘烟
也许渺渺
若有豺狼
也许惶惶
人不可貌相物不可睥睨
把高山往远处推
把河水往近处拉
2013，8，3


◎ 田野

在这里
阳光让每一株稻穗
都十分光亮
稗草和萤蔺以及
牛毛毡、矮慈姑、茨藻
却藏在缝隙里
阳光把细密的
禾叶的阴影
洒在它们身上
一株稻穗挨着另一株
与其他稻穗一起
在风中摇晃
从清晨到正午
只轻轻一停
又一直摇晃到
日头西去
每一粒每一株
都不可触摸
纷飞的虫子们
慢慢爬满它们脸上
站在面前的人
双眼刺痛
转身离去
2013，8，4


◎ 甪直镇

小地方也在高速上
挂了块路牌
蓝底白字的中文
和它的拼音
每次从上海去南京
总是一晃
而过
从南京回来
都会看到它
这回副驾驶坐的是小李
新来的大学生
是个奇葩
天上晓得一半
地上全知道
我问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他说角直镇
我说哦
我又问角直镇属于哪个市
他想了想
说江苏
我本来还想问苏州在哪里
靠
车就开过去了
2013，8，5


◎ 河岸

她把鞋带紧了又紧
继而快速拨开树丛
努力跳上第一个石墩
接着是第二个
起初有点胆怯
后面的步子越来越快
石墩一个接一个
反复把她弹起
他起身扔下镰刀
从这边
猛地跳进河流
2013，8，29


◎ 秋日箜篌
——追忆天台山往事

白雨如此滴落，在石阶上，在一片片光亮的叶子上，此刻，你追溯一个人的来路
从鹅黄转嫩绿，转苍青，转枯黄，终至一夜间敞开遒劲的瘦黑

雨水漫不经心地穿过虫眼悬于晨曦，低垂，一如既往。远山渐次打开它的虚无：
青莲朱鱼，白羊黄狗，你终于看清自己就是一片云，一直行走在它们头顶上

亦如它们也是一片云，在白天挥霍着你数不尽的宁静
你放任自己成为飞禽走兽树根顽石，成为溪流湖泊，成为你王国中弥望的忠臣与顺民

成为你的经卷，生宣和浓墨，直到清风徜徉，长袖轻舞
陌生的庭院中铺满了炫目的夕光，直到你匍匐在寺庙浑厚的钟声里

细小的虫鸣，复来复往的诵经，有时也戛然而止
我又恍惚看见一位青衣如我一般立于悬崖，群山莽莽，必有僻径遮蔽马匹

必有群莽不可现世。今夜，我怀清白之风孑然长立
恍若一身抱负都将在空无的庭院中一一放下，像放弃这脚下的路，浑然决绝
2013，8，26


◎关于淡马镇

【1】
淡马镇跟其他镇大致相同
有山有水
最多三条街
能走路的只有一条
另外两条是留给逃荒用的

【2】
淡马镇也有学校
但只有一所
矗在高高的山梁上
其实就是一排
石头平房
几个山娃娃
抹着鼻涕
在院子里相互打闹
教书先生老得扛不住
太阳一偏西
就会靠着黄葛树
看他的小说
哈喇子挂在前襟上
孩子们拽着书包
哇啦啦
从他面前
鸟一样一哄而散

【3】
如果你决定住下来
我必须提醒你
淡马镇没有镇政府
也没有医院
这里唯一的权威
就是关大爷
你要怕别人欺负
你就多喊几声关大爷
生病了去找七哥
抓点中药
熬了喝下能好
最厉害也不过是
半夜躺在木板床上
哎哟哎哟叫着
邻里大婶过来给你烧碗符水


◎ 追忆青春：你的1986

在巴国，在川东，你看到的一切都不存在，满山的翠鸟亦不存在，
半梦半醒之间，你总是忙着擦枪走火补充弹药。

如此岁月多么适合于夏天：茂盛的草茎，如浪的田畴，
一个人的矜持让青涩的河床一夜间肿胀。

推门见山，薄雾从稠密的光线中逃逸，
亲密的骨头从身上分离，对着露草撒出你清晨的第一泡尿。

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纯洁、无忌，
偶尔风流佚荡喝些小酒，把遥远的大事标上子丑寅卯，就当自己也不存在。
2013，9，3


◎ 秋天

草木是草木，谷粒是谷粒，相看两不厌
我也放弃了落日安静地坐在树下

铜烟寒灶，铁焰分炉
请不要在这老不死的日子里丈田量地
2013，9，5


◎ 雨中过富春江

无所谓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俺只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
得得得得马不停蹄去求菩萨的生意人

去你的蝉鸣千转，去你的猿声百叫
过了这条河，老子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顾不得你这些
2013，9，5


◎ 善莫大焉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文武百官都在安贫乐道
一边聚众立宪，一边拥戴老皇

皆诗词曲赋，皆紧锣密鼓
喜煞了吾辈小麻雀：要么叽叽叽穷叫，要么噗噗噗乱飞
2013，9，8


◎ 在玻璃厂

我们想知道玻璃是怎么生产的
我们从一个车间走到下一个车间
又从下一个车间走出来
每个车间都是车间
每个工序都是工序
我们很快就看完了
隔着玻璃
我所看到的跟想象的完全一样
我们很快就看完了
玻璃静静地泛着光
车间实在太亮
2013，9，10


◎ 在这一刻醒来

突然一颤，炉灶上的热水壶
停止了响动，熱汽消散
一切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异常静谧的晚餐将在半小时后开始
而现在一条鱼尚在水槽里游动
这是一条必须得准时走上餐桌的鱼
因此需拔出塞子
听见水流猛然往下形成强烈的漩涡
像一个人急着要喝下一大碗凉水
水槽一定会干涸，一条鱼
一定会露出来
并瘫在水槽里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就可以重新打开水龙头
让一注细流静静地冲洗一条鱼的空腹
2013，2，3


◎ 秘方

从后山抱回一只南瓜，在旱田里掐了一把空心菜，
又从门前的角地摘得一碗朝天椒。

寂静的秋日，除了药草还是药草，
偶尔割下悬在灶台上的半片腊肉，算是打个牙祭。
2013，11，10


◎ 得得而来的诏书

庄稼都已收割殆尽，河流缓慢以至悄无声息
门前的两株桂树也让人厌倦

远远地夕光催着快马
你从石墩子上起身站起，慢条斯理脱去长衫
2013，11，10


◎ 梦见大雪纷飞

我知道我梦见了婴儿般清新的咿呀之声和他纯净的气息
我知道推门有清泉不绝于耳
我知道我能捧住一只稚鸟那扣人心弦的鸣叫
是的，你不期而至
2013，11，12


◎ 水上

总有一弯瀑布落于深潭而遥不可及
一石一僧，细流托着它们

林外的足音清晰，又近无所闻
你昨日的迷津必将在这里一一消失
2013，11，14


◎ 一个人的高原

晃来晃去的日头，摇来摇去的树荫
一个人慢慢走，会走得更远
鸟鸣空悬，诵经声浑厚
连绵地从你耳朵里吹出一片片云朵
2013，11，17


◎ 晚风中的归途

一排树尚在远处，转瞬就移到了身后
更远的树还会站得更远

它们低沉的模样更像是密谋
但你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能那么快移动
2013，11，17


◎ 穿过雨夜

除了雨雾还是雨雾，不必在意它在何处分割出远和近以及深和浅
也不必在意它在何处分隔出一座山和一条河

马蹄一定会从浑沌的雨声中渗出
泥路上跑过去又跑过来的样子多么明亮，呵，整个旷野都是你的
2013，11，18


◎ 积习
   ——兼致静雪

人生得意，也不可忘了给自己画一座牢房。
所谓积德累仁，抱才蕴学，之后骖鸾驾鹤。玉为质兮花为颜，你得做你不曾做过的功课，受你不曾受过的寂寞。
2012，12，17


◎ 采蓝

青山白雪，碧落黄云，晨风中踏进一弯溪流。蓦然抬头，松当涧，鹤生龙，师傅又在天上看我。
2012，12，6中午偶得


◎ 积雪

无声，无息，夜雪密漫。峰峦一再压低，直至不曾望见过的山外河流从平原上跃起，在清晨突然横于眼前。
你胸中的烟空水清，阁云松影，得轻轻抹去。
2012，12，13


◎ 千山暮雪

蝶翅鹿胎，孤村柴门，红雉鸡从草甸子上扑楞楞飞起。
所谓野兴不外乎一烈马，一薄裘；不外乎挂冠，弃官，天黑之前从这连云栈上穿过去。
2012，12，22


◎ 玻璃樽

我从来没有赞美过一件机器上吐出来的东西
如同我从来不曾赞美过玻璃樽
尽管它金莹剔透光彩照人坦然地摆放于夺目的位置恍若人间神器

我要赞美的是它们的制造者长期以来
何以如此不加思索地如假包换地复制一件又一件而从不曾心虚
就像他们在肮脏的流水线上制造着祖国的未来

呵，这不可一世的易碎品！
呵，这不可一世的艺术家！
2013，6，12


◎ 秋天

山路十八弯，孤身一人
寺门外的寒衣，黄花上的露水，一股凉风从梦中升起来
2013，7，9


◎ 沙尘暴

活埋一个人是件难事
得挖很深
很深的坑儿
得缚住他的手脚
假装看不见
拍上最后一铲土才能舒一口气
而埋掉一个村庄
就没这么难了
顶多是第二天早上
你察觉它们又安详地
从丘壑下露了出来
2013，7，27


◎ 西瓜

草丛中不经意踩到碎瓜皮
我只能这么想
偏僻山野一个看瓜人
完全有理由把最好的
留给自己
2013，7，27


◎后山

后山跟我没啥关系
窗户在西边
太阳落山之前
那只是一片阴影
投在玻璃上的
树枝
飞鸟
牛羊
从来都没有离我更近
也无法更远
2013，7，27


◎ 马灯

那年我在砀山一带纵横驰骋
兄弟们基本不带它
民国45年
马灯真不好使
（兄弟们都用火把）
我提盏马灯跟着屁股追
他们停在半山上哈哈大笑
夜风吹过来吹过去
2013，7，27


◎ 江北不好玩

在扬州
你既不是盐商
又不是状元
骑着高头大马
在四望亭路来回走
也没个毛用
2013，7，25


◎ 呜呼，1958

我从没说出过呜呼
我只是听哭丧的人说过
因为呜呼这两字发音有点怪
我就记住了
我记住呜呼已经很多年
现在我已把呜呼
当做一个符号
想起1958的时候
就想起这个词
我想起它就会
撅起嘴巴压住舌头反复体会
呜呼的发音
爷爷躺在秋日的晒坝上
喉咙里一团酒渣
无论如何也掏不出来
儿女们围着他
一群人围着他
总有一个人会先于他
吐出这两个音节
2013，8，4


◎ 呜呼

从重庆到上海坐轮船6天6夜，没啥好说的
坐火车耗时54个小时，没啥好说的
飞机2个小时，没啥好说的
坐火车的人绝不坐飞机，没啥好说的
坐飞机的人绝不坐火车，没啥好说的
坐车晕车，坐船晕船，坐飞机晕飞机，没啥好说的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如果非要逼她，就沿着长江走到上海
2013，8，1

朵拉

朵拉

坐第一排看比较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