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

石侃

（一）

      我一直不大喜欢惠州。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夏令营活动，坐着那辆破客车，我一路颠簸着第一次来到惠州。在西湖边，一下车我就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块钱，眼睛却盯着那些路边摆卖的糖腌番薯干。好了，把这东西吃进肚子后，我就没啥事干了，找了根木棍，在一棵大树下去撩拨那些腐叶，看看虫子们的长势究竟怎么样。

      这就是我的夏令营，也没有什么更多一点的活动。老师说，你们自由了，我心里却说没钱，没地瓜干怎么自由啊。这么一个下午下来，也不知道多少树叶被我翻过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翻，他一来我就翻白眼。惠州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一个大牌坊，一片吹得让人发疼的湖水，当然还有少得可怜的地瓜。

      其实我可以有更多的番薯干吃的，就在我翻树叶不远的地方竟然住着我的外婆。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外婆就在附近，我要是早点知道了，能买一箩筐的番薯干，把肚子给撑死的带回家里。这么说来，我是有两个外婆，亲生的外婆把我带大了，而第二个外婆却始终和我有说不清楚的陌生。

      不能说第二个外婆是不疼爱我的，刚学会走路那年（已经有记忆力了），她就到了祖母面前把我要了过去，然后抱在秋天的苦楝树下亲个没完。只是为什么后来我的成长和她显得很陌生呢，父母和她的关系一直很好，父亲要升职的时候，她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信，他们都是南方大学一起毕业的同学。

      但是为什么，我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外婆就住在西湖边。我亲外婆和她的关系也能说得上是姐妹，因为这当中很多问题是无奈的，亲外婆家里的人原来是国民党的巡捕，而我外祖父却是东江游击队的。这到文革就出问题了，人祸的事情大家都很理解，然而我却不能理解糖腌番薯干，凭啥这东西不能让我知道外婆住在附近。

      我对惠州真的不喜欢了，这回真的不喜欢了。如果惠州的外婆现在在天上，知道我当初肚子里的主意，她肯定会帮我把西湖边的地瓜都网罗进来。然而我却只在她已经白发苍苍的时候，才对她有了新的情感和认识，从学会走路一直到青年的结束，这当中我和她的接触真是少得可怜，甚至没有。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当我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慈爱让我感到吃惊。看见我眼睛会发亮的人，我可以算得出来，亲外婆会这样子，祖母和祖父都会，她也会。疼爱的表情是一种慈光，是你无法拒绝的事物。母亲很爱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亲外婆去故后，她就总是在心里嘀咕着惠州的母亲。这样一来，我就只能做车夫了，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去惠州探望。

      惠州又有了新的不喜欢，这次不是番薯干的事情，因为每次回来它还要罚我的款。每次不多不少都是两百，我的驾驶技术那么好，速度总是引领着道路的向前，什么红的绿的，我都敢超。好像惠州的电子警察们，都能发现我熟悉的身影，这罚款的事情在我回家不久后，就会自动地跟踪过来。又来一张了，不多不少，也是两百，能买一大箩筐的地瓜。

      然而外婆却让我感到了新的吃惊，她得了脑溢血，一开始不是很严重，后来慢慢严重。就是一块血块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一会漂移到她的肺部，一会漂移到她的肝脏，但这没什么，如果它漂移到脑部，当这小东西堵塞了氧气的交通，她就陷入迷糊中去了。所以后几年，她总是在清醒和糊涂中度过，清晰时候她谁也能认得出来，会抓住你的手，眼睛里噙着泪水。如果她糊涂了，就会连女儿也认不出来，眼睛一片发呆的样子。你也不能保证她什么时候是清晰的，什么时候又是糊涂的，总之要看那块血块漂移到什么位置。

      哪次我去看望她，她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很瘦小了。就在我进了她房间，本来还是合住眼睛的她突然亮了起来。她好像用了所有力气跟我招手，嘴里用一种标准的梅洲客家口音连续地喊我“路崽，路崽，路崽……”她的手很冷，冷得让我握着感到死亡的接近，我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拿住她的手，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像是拯救，好像又是无能为力，当生命已近垂暮，似乎童年一刹那短促的光辉，在我们之间流动着岁月的感伤。

      外婆肯定不知道我的想法，她只是深情地留恋着我的脸庞，后来生命又魔术般让光亮缓慢地从她的慈爱中暗淡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妹姑进来了，急忙问她，“妈，你认得出我是谁吗？”外婆望着小妹姑，但迷惘更快地带走了她，她认不出来了。后来大家笑了，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类似的情况经常出现，照顾一个老人把大家都从悲伤中折磨成幽默了。

      我始终认为现代医学科技的昌明，往往会让生命的拯救演化为对生命的折磨。母亲也是这个看法，外婆这个年纪，就算医学在她身上再弄些什么新科技，也是不能缩短上天对她的召唤。外婆是离休的，几乎所有医药费用党和政府都替她包揽了，老臣子们有这个资格。然而外祖父当年却没有这个资格，因为在作政府工作报告时，死亡干脆、利索，直接地带走了他。他逝世在自己工作的岗位上。

（二）

      说我不喜欢惠州，还有更深的理由，西湖便是我的伤心之地了。如果人生有一些事情，就算把它带进坟墓也不愿意去重提，那么爱情肯定身在其中。二十年来，我一直不能做到忘却那如梦般的西湖，西湖的水连通东江，烟波缥缈的时候，人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在《飞起的蒲公英》里曾提到这一幕：江风渔岸，灯火猎猎，舟楫掏浪，笛明落霞，成绝音。

      当年送君一别，竟成生死，一段情感的重提对于心灵是不容易做到的。这是一个振作的问题，看起来又像是在逞英雄，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活力和脉搏。过去我做不到，现在同样被感伤所沉浸，在西湖岸堤徘徊，时常让我想到《春江花月夜》的名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如果当年西湖的一幕，君若不弃，今又如何？那年惠州大学的一同学跟我说，早上我走了后，姑娘看我不在，都哭了，两只眼睛跟兔子似的。我不知道这事情，他有没有看错，后来肯定是我哭到最后了，哭得伤心欲绝，眼泪和鼻涕满脸都是的，摸一把摔一把的，心都成粉末了。这女人一抹的温存，你不能去探究她的甜味，你一探究这辈子都会碎在她怀里。

      二十年应该是真理了吧，它从肉体长出的怀念，不能泯灭，也不曾放下，只能让以后的坟墓去处理了。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真的，我究竟当初不能处理好，既没有重新振作去“爱”的勇气，也没有重新振作去“被爱”的勇气。我怎么总是有一种感觉，当年君对我的责怪似乎更甚于我对你的责怪，然而这些都是一种直觉，它不能被证实。

      在学校，我等了两年，那可是行尸走肉的日子。毕业晚会的时候，文俊差点抱着我哭了，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眼泪是一汪一汪的。然而w君却不知道，我无助而空洞地望着文俊，把她的心也带走了，扔到荒野。我说，“文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说这话的时候，文俊最后一点温存便像死亡一样压过来。

      她最后地失去了，再也要不回，她的恋人把自己胡乱地扔进风中。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看见的笑容都是一种匕首，那种痛苦直到7年后，才逐步地被繁忙的工作所追赶。最后一次运动会时，似乎我还记得，感觉到君心有了新的绿意。对于不幸，我想去安慰一些什么，甚至是呼唤着重新的开始。但是它们像昙花一样消失了，不能让勇气被悲伤所激发，最后躲进更阴冷的角落，像土拨鼠一样舔食着黑暗的伤口。

     更令人悲伤的便是最后的夜晚，我在门口静静看着你收拾明天的行李，当你发现了我，明天突然变得渺万里云。那种意外的目光和惊喜，它有过的渴望却已经将它熄灭，痛苦深入到它的机体，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无意的路过，只是不能再回头了，命运的挣扎，我给过自己很多机会，这就是我们看见的所有自尊的罪孽，它用痛苦来欺骗爱，也用爱来欺骗痛苦。不能抚慰的爱情飞向了异国，是我的灵魂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每当它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事物中，便游走着不安。

     爱啊，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西湖的原因，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相拥的地方，我的心飞进水里，记忆在这里望望，那里望望。我惊恐着它们的消失，更害怕它们的到来，现在人到中年了，我开始忏悔时光，20年过去了，下一个20年很快也会过去。我跟朋友说，希望你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听起来好像才刚刚认识的样子。毛主席说，母亲，我不想为你送葬了，我想留住你年轻的样子。母亲答应了他，青春曾经那样漂亮，如今却要羞于见人，包括一切有过的苦难的生活的见证，我的兄弟，我都把你们留在记忆的风中了。

[ 本帖最后由 石侃 于 2013-5-14 23:00 编辑 ]

盆栽菩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放

明明知道我在惠州，还说惠州的坏话，不应该啊，果子。

石侃

原帖由 盆栽菩提 于 2013-5-14 21:53 发表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好。

石侃

原帖由 天放 于 2013-5-14 22:45 发表
明明知道我在惠州，还说惠州的坏话，不应该啊，果子。

就是因为你在惠州，让我说坏话，你看惠州人民都恨死你了。

天放

原帖由 石侃 于 2013-5-14 23:38 发表


就是因为你在惠州，让我说坏话，你看惠州人民都恨死你了。

从政为文，以后惠州人民一定会以我为骄傲的。果子，你又错了~~~

寒山依依

来过，读过。按个小手印。

春意阑珊

看到石侃，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忍不住留下脚印，问好。

夏日的果

原帖由 春意阑珊 于 2013-5-15 23:16 发表
看到石侃，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忍不住留下脚印，问好。

您好，好久不见了，谢谢您的阅读。

夏日的果

原帖由 黑芝麻 于 2013-5-15 16:44 发表
真挚朴实感人的文字！

芝麻好。

海岳

青春曾经那样漂亮，如今却要羞于见人，包括一切有过的苦难的生活的见证，我的兄弟，我都把你们留在记忆的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