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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大鹏瞰海 于 2022-3-9 15:23 编辑
也说《静夜思》——兼与鹰之先生商榷
一
在我的印象中,鹰之是位一身是胆,二目如炬的民间诗歌理论家。他的诗论,如黄钟大吕,窾坎镗鞳,响彻大半个网坛。然而,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他对“《静夜思》现象”(鹏按:这是我的概括)所作的猜想,令笔者深感诧异!作为一个致力小诗,兼营理论的作者,不揣冒昧,也想说上几句,因为《静夜思》正是我心目中小诗的楷模之一。不妥之处,还望鹰之兄赐教!
在《耐心答博友(二)》中,鹰之说:
“若非要在简单和复杂之间做一个取舍,作为诗人我只能选择‘复杂’......有人也许会说,那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多简单呀,还有哪首诗比它更有名呀,那我只能说这种观点实在太幼稚了,能写出或已经写出的‘床前明月光’大概不下千千万了,为什么都没有流传下来呢?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名篇作为基础奠定诗人的影响力。这首诗能力压《春江花月夜》《秋兴八首》等复杂名篇,遮蔽《登幽州台歌》《敕勒歌》等简单名篇,恐怕一大半功劳归功于人民对大诗人李白的爱屋及乌。”
平心而论,这样的猜想,是轻率的!以鹰之兄的身份,似乎不宜有此。“《春秋》责备贤者”,我为鹰之兄惋惜!
《静夜思》的流传,是因为“有《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名篇作为基础奠定诗人的影响力”吗?
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立论者还须给出证明为妥;否则,猜想将永远是猜想。仅凭一个猜想就忽略一个经典——尽管它看上去是那么“简单”,难免给人以草菅......之感!
不能因为李白写过《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而《静夜思》又显得相对“简单”,就推断后者是沾前两者的光而流传下来的,原因在于,有些名篇其实也和《静夜思》一样“简单”,但他们的作者就并没有“复杂”的名篇存世。比如孟浩然的《春晓》、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而且,李杜齐名,可杜甫的绝句,从宋至清,就饱受批评。偶尔有人说好,结果,连说好的人,都受到了批评!“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清·沈德潜《唐诗别裁·凡例》);“少陵绝句,《逢李龟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正不必曲为之说。”(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以杜甫“诗圣”的地位, 不能保证自己的绝句受称赞。古代的诗评家并不 轻易“爱屋及乌”!
对于《静夜思》一诗,古人又是如何评价的呢?
明代大学者、大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 中说:“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这恐怕不是一句“爱屋及乌”能够打发的。广义地讲,胡应麟当然也是“人民”,但他不是一般的“人民”,而是“人民”中的佼佼者,一个大文化人,一个诗歌鉴赏的大行家!他的《诗薮》20卷, 是一部集本体建构和作家作品批评为一体的诗学巨著。并且,他不是李白的粉丝,也就不存在“爱屋及乌”的问题!何以见得?因为在同一书中,就有对李白的批评。比如他说李白《独坐敬亭山》的后两句“太分晓”,说李白的《观胡人吹笛》( “观”一作“听”)是“骈拇枝指”!
由此可见 ,胡应麟对《静夜思》的推崇,绝非一时兴到之言!这样的人,如果猜他是“爱屋及乌”,于情于理,都有点儿说不过去!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静夜思》,当然可以有不同的评价。但若想嘉惠后学,除了“耐心”之外,还须细致点才好。“爱屋及乌”的猜想,毕竟是太粗率了......
二
以今度古,往往方枘而圆凿!
比如,关于这首《静夜思》。
《静夜思》是一首五言绝句。
对于五绝,古人是有他们自己的说法的。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元·杨载《诗法家数》)这是泛论绝句的。
“五言绝句......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这是专谈五绝的。
既是“删芜就简”、“就一意中圆净成章 ”,当然也就只能是“简单”。
但这仅是从字面上说的。
至于内涵与外延上(司空图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则未必如表面上那样“简单”,尤其是那些经典之作!因为它们“句绝而意不绝”,“字外含远神”,从而能够“使人思”!
假如不了解这些,对古人在诗歌鉴赏方面的某些论断,就会不明就里。
比如,胡应麟说《静夜思》和《玉阶怨》“妙绝古今”。
而对于古人在绝句,尤其是五绝写作上的畏难情绪,更会莫名其妙。
例如,明代王世贞说:“绝句故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艺苑卮言》)清代潘德舆说:“七言绝句,易作难精......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养一斋诗话》)清代施补华说:“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岘佣说诗》)
“愈小而大 ”、“语短意长 ”是从境界上说的; “愈促而缓”、“声不促”是从节奏上说的。
明白了这两点 ,再去品味《静夜思》 ,我们的感觉自会有所不同!
三
面对这首诗,我首先想到的,是南朝梁代吴均描写富春江水的一句话:“千丈见底。”(《与朱元思书》)
即使水深“千丈”,仍可清澈“见底”;纵令清澈“见底” ,无碍水深“千丈”!纯度与深度,有时是并无抵牾的。
然而,唐代诗人储光羲又说:“潭清疑水浅。”(《钓鱼湾》)
钓鱼湾的水并不“浅”,那么,为什么会遭“疑”呢?原因在于“清”,这潭水,实在是太清澈了!
具体到《静夜思》一诗,我想,它之所以被人看得“简单”,也许是因为太清、太纯了吧?
下面,谈谈我对这首诗的看法。
先看通行本: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节奏上的流畅、圆浑与从容,是显而易见的,读者静心吟味,自然会有感觉。我个人的感受是,入口即化,齿颊留香。不像某些新诗名作,仿佛甘蔗,不能说不爽口,而嚼过之后,却渣滓满嘴,吐之为快也。
(《蜀道难》中有所谓“噫吁嚱,危乎高哉”、“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而来哉”这样的句子,但这和杜甫的“拗律”一样,是出于表达的需要而有意为之的,并非不讲究)
(老舍先生说:“好文章不仅让人愿意念,还要让人念了,觉得口腔是舒服的。随便你拿李白或杜甫的诗来念,你都会觉得口腔是舒服的。”)
(音韵谐美,在我看来,也正是徐志摩《再别康桥》《沙扬娜拉》等诗最大的亮点所在)
写到这里,不能不提到《静夜思》的另一个版本。
少时,曾翻阅一本美术教材,书中有八大山人的一幅画,画上题着这首诗,我到现在还记得:
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
低头思故乡。
字句与通行本并无大的出入。只是第一句的“看月光”,通行本写作“明月光”;第三句“望山月”,通行本写作“望明月”。乍看似乎没什么,细加品味则不然:这两处不同,在表意上已是判然有别(下文会有所涉及),在音韵上也有精粗之分。这里只说后者。通行本中,“明月”二字的反复出现,造成了一种韵律上的复沓、回环之美!这是非通行本所不及的。读者诸君只要品味过王维的《鸟鸣涧》和元稹的《行宫》,当知予言不谬!
“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金·元好问《 与张仲杰郎中论文》 )对于那些大块文章的主体部分,也许不必如此,对于《 静夜思》 这类经典小诗,字字而读,咀嚼百过,应该还是必要而值得的吧。
下面从“组织”上谈谈这首诗。
汪曾祺先生曾批评一档唐诗赏析节目,他说:“一首七言绝句,哪有那么多的话好说呢。”
在这一问题上,我和汪先生持同一看法。
“一首七言绝句” ,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一首五言绝句,就更不应该有了。这一次,是因为不同意鹰之兄的说法,要和他进行商榷,才说的。但也仅是就给过自己启发的地方,约略地谈一谈。至于那些解剖式的工作,还是留给专家们去做吧。我不过是一个偶尔写诗的人。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先看题目。
“思”是中心词,“静夜”是定语。
“静夜”两个字,是时间,是环境,也是氛围。游子的乡思,由此漾开!
(《唐诗三百首》题作《夜思》,简则简矣,韵味似乎少了)
再看第二句。
“疑是地上霜”。
说“疑”,显见是错觉。
有人说,“霜”字是暗点季节,说明是在秋季。我以为有刻意追索之嫌。就如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所批评的,是将“水月镜花”变成了“粘皮带骨”!所以,还是不要坐实的好。
而“霜”这一意象,却值得玩味。
尽管是错觉,是子虚乌有,但它毕竟在诗中出现了。它的出现,无疑造成了一种清冷之感。诗的氛围是清冷的,抒情主人公的情思是清冷的,吟咏者的心境也随之清冷了!
阒寂与清冷就这样叠加、交融在一起!
诗中的主人公就是在这样一个阒寂、清冷的夜里,举头望月,低头思乡的!
最后,来看末一句。
“低头思故乡”。
这个主人公想到了什么?
没有说,留给吟咏者自己去想象。
“计白当黑”、不写之写!
从“情节”上看,因见月光,而生错觉,而举头望月,而低头凝思......一线贯串,无枝蔓,无跳跃,层次井然,从容不迫!
(曹聚仁先生曾谈到,鲁迅先生在自己的小说中,最喜欢《孔乙己》,因为“写得从容不迫”!这从容不迫,正是文学创作中一种极高的境界!)
从格调上看,这诗也很大气!清夜阒寂,望月怀乡:空间恢宏廓大;低头凝思,一往情深:意蕴耐人寻味!
最妙的是抒情主体的含混!
诗中的主人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贫,是富?......一概是未知数!
唯其如此,每一个游子,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段,都可以将自己“代”入其中,吟味不已。
(这里仍不得不提到另一个版本。“举头望山月”之所以不如“......望明月”,不仅在于“山月”一词,较“明月”为偏僻,给读者的印象也比“明月”暗淡,更在于,它将诗歌所能提供的空间限定得狭窄了)
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一切作品都是半成品,最终是由读者与作者共同完成的。《静夜思》的卓绝处即在于此:情感的节制,结尾的留白,抒情主体的含混......为读者的参与,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我之佩服李白,不仅因为他写出了《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还因为他写出了《静夜思》和《玉阶怨》!既能“飞扬跋扈”(杜甫《赠李白》)、波谲云诡,又能曼妙空灵、霁月光风.....真不愧是大诗人啊。
不禁联想到南宋许顗《彦周诗话》中的一段话:
“诗有力量,犹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
《静夜思》一诗,应该也是如此吧?
四
有人或许会问:为区区一首小诗,这样兴师动众的,值吗?
回答是肯定的。因为这关系着小诗欣赏与写作的大问题!
鹰之是我素所敬重的诗人兼理论家。
如果在他(他们?)的心目中,连《静夜思》这样的经典都不过如此,那小诗的写作,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呢?
我之所以冒着得罪鹰之兄的风险,写下这篇文章,无非抱着两点奢望:
一、希望理论家们,能够关注小诗!
好的小诗,一样有“嚼头儿”!
二、希望小诗作者们,多加努力,写出一些“耐嚼”的小诗来!
[ 本帖最后由 大鹏瞰海 于 2013-5-11 14:4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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