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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卜恰的清晨与黄昏——还叫悟空的时光穿越与救赎
作者:太白酒桶
子曰:在祖国的春天里,我们都是被尿憋醒的人——还叫悟空语录
这是2012年的第一个月,悟空已经暂时结束他的西北穿越回到了鲁南的运河边儿。就在前几天,在恰卜恰的小酒馆里,他写完了《流经恰卜恰的黄河》——悟空怀着僧侣的虔诚,幻想自己正从黄河上游乘着羊皮筏子顺流而下,一路打望着颓废的流域上依然生生不息的孤独,枯寂与喧嚣——他自信地完成了这次时光穿越之旅,即使他的灵魂完整地留在了恰不恰这座小镇,也无法完全抹去他对运河与铁轨的偏爱。是的,他必须回到钢筋水泥的城堡。
这几乎是一次绝望的穿越。流经恰卜恰的黄河已经结冰了,而在它的上空,赤麻鸭、牦牛,喇嘛们的影子依然粗暴而又神经质地漂浮着,不断地把悟空拽回到恰卜恰的清晨或黄昏,让他无法逃脱。耀眼的经幡,雪地上的卓玛,桑诺寺光辉的金顶,草场上大胆的秃鹫一遍遍从眼前过去、回来。感动、忧伤、再感动、再忧伤,但最终一切归于消弭,他以《浮尸》富于苍茫浑厚的历史感方式开头,在《在驶往恰卜恰的长途客车上》逐渐幻化成为一册离经叛道者如何皈依的经书。有谁不是最初满怀激情和粗鲁就踏上了恰卜恰的街道进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时空?但是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忐忑和厌倦,这时候,如果再看到曙色中的墓碑、刺眼的雪山、走失的绵羊、倦怠的牦牛以及膻味缠身的人群,绝大数人是不是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点着一支烟,慢慢吞下,恰卜恰的寺院还得进一步涂刷”——悟空在诗歌的最后关头他攀上了返程的火车,他显然试图去厘清皈依者的茫茫思绪,但越到后来越发现自己依然还驻足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发现一只藏系羊,他们把它栓在一棵榆树上……用绳子勒紧它的口鼻……自始自终,都没有吭过一声。完全不像鲁西南的山羊,在贩卖途中,就一长一短地叫,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哭嚎。”(《一只藏系羊》),呵,慈悲为怀,错觉乎?恰卜恰的贩卖与屠杀并不比鲁南原始,严峻的现实是恰卜恰的羊自始自终都没有吭过一声——多么荒诞而又现实,原始得那么惯性,任何从恰卜恰集镇离去的人都不得不回头再看一眼:昨天在塘格木有五百只死于雷击的羊,被洪水冲下山来……“乌云渐渐露出白云的模样,巨大的彩虹,占据了大半个草原”(《听多杰讲述五百只羊》)。此刻,木然,冷静,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就在悟空踏进恰卜恰的第一秒,诗歌的爱人们就想到了两个词:“皈依”和“轮回”。悟空决然地离开了喧嚣的都市,钻进了西去的火车皮,在咧咧狂吼的北风里一路前行,这样一个经典镜头,它强烈地隐喻着:整个时代,必将以不可阻止的速度滑向它的另一面,从它迷失在金钱至上的丛林里那一刻起。这是多么宿命而又理智,现代而又古典,本朴而又性感。意义重大,几乎是英雄主义的再现,他以这一坚毅的形象,对抗着末世的迷乱与荒诞:“更大的影子,是天上的白云留下的,它们罩在其中,一样浑然不觉。”(《在沟后水库》)。但是,悟空并不知道他到底去向何方,他只是宝相寺门外溜达的和尚,暂时换了一身轻装就上路的离经叛道之徒,他的内心并不比去时更纯净更清澈——尽管他无时无刻不这么期盼。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人生的第一次背叛,谁知道呢?那可能就在你的新婚不久。长长的岁月里,“剩下的就是对初恋的摩仿和追忆”,是盯着梦中情人后,草草画在白纸上的裸体绘画,是放纵技巧的各种体位的演练课。试着想象一下,在我们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遇见的任何一个妖艳的女子,在她放纵的深渊里,你是如何无法自拔的。就在这个庸俗的比喻里,我看到一个裸身的男子,有多么独孤无助的眼神!只有如此决然远遁,方可自我救赎!就像悟空“听到一只水鸟从河面上飞掠而去,这时候,水里应该映不出它的影子”(《慧春》)。
在悟空的诗歌里,当宝相寺的钟声多次响起,慧春,一休他们或许都在默默地相互期许或告别,红尘滚滚,佛像庄严,没有谁可以离经叛道,没有谁可以从一张网走入另一张网。但是在某个空山打坐的僧人,他还叫悟空,只有他可以脚步轻盈,纵身一跃,撞进火车一路西去。在他抵达的恰卜恰小镇站台上,一群群悠闲的牛羊一边轻唤着悟空的法号,一边施礼……扶他上马,直入白云深处。这是让人多么不可思议,这时候,他的慧春遥不可及,宝相寺在城市的伏击圈内如一盘榨干渍水的豆腐。
让人不得不惊喜连连,世界在地球的另一处显得缓慢而纯净。从城市的哼唧声中苏醒的你必将在某一刻恍惚里看清这样一幅镜像:“夕光强烈,山坡上的牛羊要么背过身去,要么低垂着头,那些草是无所谓的,它们生来就把眼睛交了出去,累世的流转,如同——白云缓缓移动。。。。。。”(《在恰卜恰外围的山道上》)。这是一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镜像,是一幅翻转到前世的镜像。“我会停下来,听一听,看一看,偶尔,也会想一想哪面山坡上,有几头执拗的牦牛,结伴向着小城稀稀落落的灯火走来。”(《恰卜恰的黄昏》)。
《故乡的棉花》
在恰卜恰,见不到玉米、棉花、大豆、高粱
那些我所熟知的作物。漫山坡上
只有青草。间或,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青稞
好长时间,我把它们当成了小麦
长长的麦芒恍若一阵阵刺痛
已经立秋了,它们还没熟呢
这时节,在鲁南、在苏北
棉花已经白成了一片,模糊了两省的界限
广袤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拾花的女人——
这一幅立体画呈现在我们眼神的时候,你是不是陷入了无可名状的愉悦呢?当悟空把脚步放得更缓慢,我们就从他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里发现:雪山映衬的恰卜恰可以接纳任何一声俗世的叹息,来吧,我的爱人们!这正是逃避浊世的最佳庇护所。我们在现世里所犯下的所有罪行,在这里都可以被白云、雪峰,清澈的河流照出原形,享乐主义的诗歌写作到了这里必须洗心革面,必须把一身庸俗的喜剧因子洗涤干净,它有一个经典背景:“对面桑诺寺的一个喇嘛,隔着一条马路——他冲我笑了笑,我冲他也笑了笑”(《两个见证人》)。这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让我们的黑暗生活突然眼前一亮,我的爱人们,你看到了吗?悟空在这一刻,是一片祥云,一团佛光,他在向我们呼唤和颔首致意。
然而悟空也不得不转瞬显出自己的本相,他毕竟是肉身凡胎,他的目光依旧还停留在俗物身上:
《两个小矮人》
两个矮小的人,在下午的阳光里长大
湖水淹没了他们的影子
身子还残留在岸上
一波波的浪,不停涌来
几只灰白的水鸟
从金色的云朵里俯冲下来
纯净的羽毛,箭簇一般插满他们全身
已经是十月末了
远道而来的男女,彼此握紧受伤的爪子
他的视野里依然还是喜剧式的场景,远去的时间碎片依然深深镶嵌在他的内心深处。这是遁世以来,他赖以存在的另一副面孔,这是他感到疼痛的依据,这是在西去的火车把他抛在恰卜恰的那一刻起都不曾预料到的。这从理性客观的角度告诉我们:世上你无处遁形。但是悟空又不得不设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穿越带来的逍遥。
山项上的经幡不动了,雪落在它们身上
再不下来。阳光也走下山去了
山坡上觅食的牛羊不时回头
我看得见它们,它们未必看得见我们
落满尘土的玻璃窗子是很好的掩体
高高的塔吊横在傍晚的晴空里
像逝去的藏人搭成的梯子
此时,我正在恰卜恰的出租屋内照镜子
——(《身后的的仁青卓玛》)
悟空放下镜子,翻经书,从头至尾找不到皈依之门。于是他又拿起镜子,想从中窥见远去的那一列火车何时归来。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风吹过来了,云没有过来。它们拥在一起取暖,藏人的墓地,汉人的墓地,回回的墓地,都在恰卜恰东面的小山包上——”(《风吹过来了》),他窥见了轮回世界中的常态和世相。当他听说某人明天就要坐火车南下的时候,他说他看见过一只蝈蝈,“当一阵晚风掠过,叫得最响,叫得最好的就是它们了,这样的晚上,我应该,又一次蜷缩在一辆返程途中的列车上。”(《我看见过一只蝈蝈》)至此,他才发现自己是一尊不真实的石雕。
于是,在恰卜恰的集镇上,我们看见这样一个喇嘛:红衣袈裟,骑着一匹马,头顶白云,赶往黄昏干燥而又枯寂的站台,在他身后的是,一列火车呼啸着,由远及近……
2012年1月7日 05:28,写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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