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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叫悟空,何为悟空(上)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固定的象征之网中折腾与反折腾,把生命一点一滴地消磨掉,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样快节奏、多元化的时代,注定是让人郁闷而渺茫的时代,所谓“修身齐家之平天下”的理想只是一种假设,自由与选择只是一种无中心的被弃于世的衍生品。我越来越不适应于这样的一种环境,世界过于大了,一个个体过于小了,你的任何选择都是无力的,甚至是无效的,因为所有的选择在这个已经程序化的时代,变得很可笑,凝固的液体冒不出自由的水泡,你自认为的所谓真理,在另外一些坚持“多元”的人看来,只是一种假设,你坚持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一个冷冰的周围,一个以“囧”为名片的世界,你被注入了自动更新的注册表文件,不自主的生老病死,不自主地学习、工作、睡觉、调情,不自主地堵住漏洞,不自主地填补缺口,不自主地的反对自己,并成为自认为真实的自己。
今收到还叫悟空的一些篇什,一口气读完,我产生了上述的感想,他的诗歌,有棒喝之效,使我认为,世界已经完全的凝固了,这样一架完美的机器,没有一个有机体可以予以对抗,向外扩张的路走不通了,现在主要的是放下一切,向内推演,此为出路。因为,一个无限开放的笼子里,你能做到的就是坐下来,把笼子看“无”。为此,我的生命比别人高出了一厘米。
《流经恰卜恰的黄河》
流经恰卜恰的这段黄河也结冰了,足以经得住从德令哈飞来的赤麻鸭
籍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候鸟,喑哑已久的河水也有了粗砺的涛声
每天,不特定哪个时辰,总有人在对岸指指点点
在雪地里觅食的牦牛,偶尔以几声低抑的“哞哞”作出回应
天再冷一些,哲耶寺的喇嘛们就会从冰上滑过来了
到那时,恰卜恰的街头到处都是红色的水流
到那时,有人穿过一个街区就会说一句:每条河流对岸都是一个敌国
(一)关键词:向内
我们该如何收拾这些破败的残局呢,曾经我们都有一个梦想到山的那边去,到彼岸去,到反动的反面去,而“每条河道对岸都是一个敌国”,在对岸指指点点的人,只是又一些迷津的却自以为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中得到津渡甚以及筏木的人。河流就是笼子,你找不到打开河流的钥匙。与其营造“红色的河流”,不如看“从德令哈飞来的赤麻鸭”唤醒这“喑哑已久的河水”。
我想到了“马大师野鸭子”的故事《碧岩录》第五十三则:“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大师遂扭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同样是“鸭”,还叫悟空的的心境是活泼而凛冽的,马大师的也是,他们都循着“自性”上向内观照,而不为外境所干扰、所阻隔,是啊,野鸭子飞过去也,但又何曾飞去,即便河流封冻,你从冰上滑过来,但又何曾滑过来,对岸都是敌国。还叫悟空的诗,都有一些机锋峻峭、运斤成风的笔触,而正是这样的笔触,使我们体会到了那无来去、无对岸与此案的本性。试看 《两个见证人》
“喝完这杯酒,梧桐叶子就该落光了
落光了好啊,落光了就省心了
这棵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
已经在枝头摇晃了好长时间
现在,它们终于离开了
在窗台上耽搁了一下
翻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见证这一幕的,除我之外
还有对面桑诺寺的一个喇嘛
隔着一条马路——
他冲我笑了笑,我冲他也笑了笑”
“自古逢秋悲寂寥”,人是语言造就的,我们背负“秋”太长时间了,没有人会放下来,因为秋叶都长在我们身上,成为我们生存于世的依附,我们需要这样的认同感来加深我们的在世。但还叫悟空却给了我们另外一种存在的标本,一种“去是”的方式,秋叶不仅仅属于梧桐,不仅仅应该挂在树上,他还应该属于我(一个站在马路对面的还叫悟空)和一个喇嘛(桑诺寺的高僧)。不落言诠,笑一笑就是最大的认可,或希冀。我们这些在生活中连爬带滚的家伙,是否也该见证他们呢?你是否就仅仅是孩子的父母,老人的子女,单位的职工,妻子的丈夫,互联网的网民,地球的暂住人口,梧桐树上的叶子呢?
而叶子应该和梧桐树说“不”!而我们应该见证叶子的这一抉择!但你呢?
(二)关键词:遮诠
从以上的诗歌来看,还叫悟空善于从侧面来“旁敲侧击”,如他不说梧桐叶子在树上怎么样,而单刀直入,直接写到梧桐叶子“栽了下去”。佛教的因明学对此研究颇多,在《门论》中,“遮遣”出现多次,遮、遣二字同义,“遮遣”即遮。“遮诠”出现一次,是在论述喻支时用到的:喻有二种,同法异法。同法者,谓立声无常,勤勇无间所发性故,以诸勤勇无间所发皆见无常,犹如瓶等。异法者,谓诸有常住见非勤勇无间所发,如虚空等。前是遮诠,后唯止滥。在商羯罗主的《入论》中,“遮”多次出现。“诠”是详细解释、阐明事理的意思。神泰在《因明正理门论述记》中对“前是遮诠,后唯止滥”作了详细解释:名言但诠共相不能诠表诸法自相。以自相离言说故。诠共相要遣遮余法方诠显此法。如言青遮非黄等方能显彼青之共相。若之遮黄等,唤青,黄即应来。故一切名言但遮余法更无别诠。如言无青更不别显无青体也。
《因明正理门论述记》紧接上文说:今同喻云,诸是勤勇无间所发遮非勤勇无间所发,显勤勇无间所发。皆是无常遮是常住诠显无常生灭之法。故云前是其遮后是诠也。其异法喻云,诸常住者但遮无常,故云常住不欲更别诠常住。即非所作但欲遮其所作不别诠显非作法体。此意但是无常宗无之处皆无所作。但是止滥而已,不欲诠显法体,故言后为止滥也。《因明学研究》一书引用玄奘另一弟子窥基的一段话来说明遮诠是否定命题。窥基在《大疏》中说:立宗未能略有二种。一者但遮非表,如言我无,但欲遮我,不别立无。喻亦遮而不取表。二者亦遮亦表,如说我常,非但遮无常,亦表有常体,喻即有遮表。
由此可见,遮诠是反是求非,是以否定来说明事物。
还叫悟空善用此法,使其诗拥有了“曲径通幽”的玄远,由此看来其深得“绕路说禅”此法。试看如下诗篇:
《对岸的河南梆子》
天刚擦黑,那些迟暮的男女
就从小城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
聚在河对岸的小树林里唱戏
一忽儿,包公铡了陈世美
一忽儿,穆桂英挂了帅
一忽儿,诸葛亮使了空城计
一忽儿,小尼姑又思春了
暴涨的河水,只有在他们
转换唱段的间隙,才隐约可闻
《池中看云》
放生池子还不够大
有一些白云,并没有倒映其中,它们在远山
投下硕大的阴影
那些僧人忙于念经,对于池中之事并不知情
这两首诗,没有直接说是什么?而是走向别的路径,《对岸的河南梆子》是“对岸”、池中看云是“池”,诗人不是直接擒拿,而是背后包抄,这样就使诗歌做到了“无声而远”,他只是凭借直觉,而忽略所看所思。森罗万象,让自己大起来不单单直接深入主题,而要绕过去,反者道之动,你遮掉了世界,自己才会大起来。但疑问也出来了,遮掉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虚幻的?
(三)关键词:假相
《拉姆措的沙发》
她在河道里发现一块像沙发的石头,背对着水流
她躺在上面,看对面的山
一条铁路桥钻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一列火车钻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是夜,河水暴涨,淹没了那块巨大的石头
《不真实的石雕》
桥上的石雕,已看不出原形
有人说是狮子,有人说是牛头
还有人说什么也不是
不管是什么,它们的叫声
应该都是流水的声音
四周的蛙鼓、蝉鸣
或者狼山顶上断续的钟声
很难想像,立在桥头的
这个东西,曾经有过
牛头、蛙足、狮尾、蝉翼
现在,岸上已是灯火闪烁
那些隐身于石头的东西
应该能看到我们俩
迎着南来的晚风
正一遍遍——
在它们并不真实的头顶上摩挲
“牛头、娃足、狮尾、蝉翼”,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野鸭子飞过,也仅仅是野鸭子飞过,瞬间的感受是真实的,除此都是虚妄的;分别是妄念,执着于分别更是妄念,灯火闪烁的智慧,也仅仅是灯火闪烁的智慧。作者刻意选择了“石”这样很“实”的东西下手,其中之苦心孤诣可见一斑。《庄子·秋水》有云“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我们在无数的执着与推演中迷失,以为真实心与物的契合,就是语言和生活的苟且,就本质上都是“夔怜蚿,蚿怜蛇”。铁路桥、火车、牛头、娃足、狮尾、蝉翼都属于属于“色”。问题是我们对于“色”该怎么办呢?王阳明说心即理,实际上都是“色心不二”的翻版,包括胡塞尔等人的“还原”“悬置”也是变相的升级版。《京都传灯录》卷二十载:“投子吃茶次,谓师曰:‘森罗万象总在遮一碗茶里。’师便覆却茶,云:‘森罗万象在什么处?’”一块像沙发的石头究竟值的不值得我们倚坐?桥上的石雕究竟是怎样一种标志?
回到前面那个问题,假相恐怕是向内推演的逻辑指向,是必然的结局。因为笼子只有成为一个假相,你才能把彼岸当成此案。另外还可引申出另一个问题?死亡是假相吗?
(四)关键词:生死
生死是不可分割的,有人说,死是生的唯一属性。余怒曾说:他是要把蛇与滑动分开。我说,与其把蛇与滑动的分开,不如把蛇与滑动混淆。对于生死,古今中外,都有这方面的论述,很有意思,只要越过“死”这一阀阈值,生会被无限放大,要么终结,在此死是唯一的消除存在的手段;要么永生,在此,死是生的开始,是生的超越。终结,还是超越,所有的论述都为了诠释这一命题。而还叫悟空是怎么看待生死的呢?请君入诗:
《在驶往恰卜恰的长途客车上》
山顶上已经有雪了。一个人不停擦拭
结满水汽的车窗,外面
青稞已经收割完毕
一束一束的,相互扶持着
站在一个接一个的山坡上
三三两两的墓碑
在太阳底下分外扎眼
好像死去的人
又爬起来,收割人间的粮食
没有转场的牛羊
围拢过来,低头啃食早早落下的白霜
《风吹过来了》
风吹过来了,云没有过来。它们拥在一起取暖
藏人的墓地,汉人的墓地,回回的墓地
都在恰卜恰东面的小山包上——
《听多杰讲述五百只羊》
下雨了,它们没理会;打闪了,它们也没理会
昨天,在塘格木有五百只羊死于雷击
后来,山洪暴发,把它们冲了下去
再后来,乌云渐渐露出白云的模样
巨大的彩虹,占据了大半个草原
多杰说起这些,脸上的麻点似乎也露出了曙光
《山坡上的坟茔》
好多年了。村子里死了人
就埋在村后的山坡上
一开始是在山脚下
现在已经到半山腰了
远远望去,那些坟茔
就像在举行一场登山比赛
只是不知道若干年后
谁家的死人会率先登上山顶
“藏人的墓地,汉人的墓地,回回的墓地,都在恰卜恰东面的小山包上——”死亡可以统一天下吗?迪兰托马斯说,“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还叫悟空说,只是“风吹过来”,有了刹那间的大欢喜。还叫悟空的死是活泼的,是惊心的,是可爱的,是锋利的。他说“好像死去的人又爬起来,收割人间的粮食”,“远远望去,那些坟茔,就像在举行一场登山比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是必然消亡,必然的被山洪冲下去,必然的被雷击。昙花一现中,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生死吗?幻化轮回,超然象外,谁解其意?生命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程序,即便你遵照着“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秩序,浩然而生,在自我观照中自我完成,或者依附于无欲无求的古训,恬静而悠然,也仅仅是置换了另一种求死的方式。还叫悟空是见性之人,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他用羊“低头啃食早早落下的白霜”来结束了追问,或许探究出了一种结果,或者没有。追问是另一种劳作,追问会导致缺氧。
(五)关键词:缺氧
缺氧是还叫悟空摆脱故做幽微的经验性叙事写作模式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而到藏区的体验,使缺氧成为可能。藏区是中国唯一有信仰的地方,而人最大的不幸在于不信,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们面对铺天盖地的信息和万象纷纭的世界,觉得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茫,技术消解了敬畏,稀释了伦理,删除了宗教。剩下苍白的我们无路可逃。
《身后的的仁青卓玛》
山项上的经幡不动了,雪落在它们身上
再不下来。阳光也走下山去了
山坡上觅食的牛羊不时回头
我看得见它们,它们未必看得见我们
落满尘土的玻璃窗子是很好的掩体
高高的塔吊横在傍晚的晴空里
像逝去的藏人搭成的梯子
此时,我正在恰卜恰的出租屋内照镜子
灯光把一张黑脸照得发白,仁青卓玛
站在身后嗤嗤地笑。塔吊开始转动了
朝着我们所在的方位——
它一点点伸长,就要把这所房子吊起来
《登巴的女人》
阳光推着它们,向着山的那边慢慢走去
就要翻过山脊了,一大群云彩
围拢过来,它们又原路折回
脚下的草大都黄了
跟山体的颜色越来越接近
牛羊、云彩,保留了原有的颜色
登巴的女人包裹得紧紧的
就连眼睛,也躲在墨镜后面
只有一双手裸露着
黧黑,泛红,不停捻着一串念珠
它们吸吮着她的血,它们应该是温暖的
《故乡的棉花》
在恰卜恰,见不到玉米、棉花、大豆、高粱
那些我所熟知的作物。漫山坡上
只有青草。间或,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青稞
好长时间,我把它们当成了小麦
长长的麦芒恍若一阵阵刺痛
已经立秋了,它们还没熟呢
这时节,在鲁南、在苏北
棉花已经白成了一片,模糊了两省的界限
广袤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拾花的女人——
《秃鹫的草场》
夕阳落到了水里,几只牦牛在不停啜饮
仁青大声喝止。今天天晴得很
女人半敞着胸怀,一辆吉普呼啸而过
有人抛出酒瓶子,有人竖起中指
我们都喝了酒,面红耳赤,两眼放光
还有一个人斜依着帐篷,慢慢地栽倒下去
一大片云彩飘过来了,我侧侧身子
它擦肩而过。多么危险——
几只大小不一的羊围着玛尼堆绕圈子
秃鹫收拢翅膀,悄悄落下
空荡荡的草场倒映在青稞酒里
仁青的女人一边走,一边褪掉身上的袍子
还叫悟空的诗是缺氧的。我一直有个观点,宗教产生于缺氧,诗歌产生于宗教。一个人在缺氧的环境中,大脑空白,陷入一种无杂念的边缘地带,这样的体悟会直接进入潜意识,影响你的一生。当然以上所说仅为猜测,不足为虑,姑妄听之。在技术生活弥漫的时代,秃鹫、青稞或者会唤醒人性,使我们变的和藏区一样大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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