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以明:拆迁的轰鸣
——七十年代出生诗人朗诵会献词
作者:黄以明
诗,永远是一种新时代的天气预报,我从七十年代出生这本世纪最后一代青年诗人的诗行中,听到了拆迁的轰鸣……
这一代诗人,很小的年纪大多就经历了“天空”、“高原”、“远方”甚至“死亡”的精神旅行。这是时代赠予他们、他们付出了极高昂的代价得到的财富。杰出的天才诗人海子的死亡,事实上类似于一种宗教的隐喻力量,即道成肉身。通过自己肉体的死,去证实人类精神现实中确实存在有黑暗面,从而警策后人,达到一种精神的复活,而不是后人也要象他那样去死。可是,我们的评论界,特别是某些以教主自居的诗歌“牧师”,不管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事实上误导了这种海子精神,总是孜孜不倦地诱劝青年自杀。更可悲的是,用海子的死亡去压制海子的复活。所有的诗歌论坛,只讨论他们那一代的个人恩怨、名利之争。所以,海子的遗嘱:“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是很值得深思的。
1993年,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诗人石龙,背负着自杀的念头,徒步来到西部高原的雪城阿图什,但死亡事件没有发生,他被生活救起,喊出了这样的呼声!
大地评判着——“诗歌”
石龙《阿图什颂歌)
这一声向着天空的呐喊,宣告了海子精神的复活,也就是七十年代出生诗人诗歌精神的诞生。他们不再为上帝、为谁寻找死亡的证据(象尼采那样),而是让生活着的大地去审判那些“诗歌”。
他们要找到笼罩大地的亡灵来为人的复活作证,为生命的每一天作证,这就是拆迁精神。要把已经死去的观念、思想、词、已成的意识形态等等被各式各样的教主、牧师、用来吃人的工具拆掉,把这些叠积在书堆里,飘忽在日常中窒息我们生存的亡灵从混沌的空气中拆出,迁移到沉寂的墓园中去,作为生存对遗忘的补偿和历史的纪念品。
对亡灵拆迁这一精神动作,他们的诗作给我留下的大体的印象有几点:一,具备了审视整个人类精神遗产的基本前提:热爱生活,以生活为审判的依据;熟悉人类的间接经验(大部分是优秀的学者);有青春激情作动力。二,找到了明快的方法,即在个体与整体失去了联系的基本处境里,从个体灵魂的体验中,从个人肉体的感受中去捕捉这些亡灵,去印征这些亡灵,去摆脱这些亡灵,从而接近真实的生活。三,开始了拆迁精神生活的表现向度。即已逮住了的亡灵,如果是不喜欢的,不是一脚踩死的粗暴,而是把它迁移到生活的逗乐中(这就是被误解了的“无深度写作”)。如果是喜欢的,就把它迁往回忆和怀念的墓园(这就是被误解了的操作主义)。四,他们提出了拆迁精神的“工作伦理”。即对亡灵拆迁的界限、尺度、定位、范围、使用的工具等等开始了清理的意图,逐步克服混乱、晦暗、暴力等语言问题。所以我要说,他们决不是“垮掉的一代”,而是“拆迁的一代”,如果说我们厌恶当年卷人动乱的红卫兵高喊的“造反有理”的话,我将转达这一代默默地埋头工作的“轰鸣”——拆迁有法!
有人对我说,读七十年代出生诗人的一些作品除了耳边一片繁复的轰鸣声以外,大脑是一片空白。我以为这话双重正确。空白,正正是拆迁的时代精神所要求的美学效果。往不足方面看,这些诗作是由于空白诗意所要求的诗学问题尚未解决,造成语义场的混乱和语言材料的无序堆积所致。往萌发的创造力看,也许这是一种本真的诗学原则的回归。我们知道汉诗书写使用每句的分行横排,是五四以后的事。中国古诗和其它体裁一样都是不分句竖排的,这一小小的变动,使文字在一张纸上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它直接暴露了诗的真正秘密:对空白的追求。这一点对于把诗搞得很深的法国人马拉美来说,也触及了诗的某些本原(实验室里,不是在生活中)。他说,“诗是语言的搏斗”、“‘白色’承受着重要性”、诗是“文字活动性的平息”。七十年代出生这一代具有独创性的诗人认识到人类的精神亡灵,都是时间观念的衍生物,要在这个高度上对之拆迁,必然要在语言搏斗中实现对时间的取消。所以他们就大量找寻这些时间衍生物,企图运用分类学将悖逆的亡灵一对一对逮出来,进行对位的格杀。繁复,是因为知识爆炸,晦涩是因为尚处于无明,轰鸣是因为激烈。如果读者也与诗人构成同等的知识经验,会看见这一努力的意图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很好理解,所有拆迁的目的,不就是为重建提供一块空地吗?
如果一部人类的词典已经死去,我们要在当代现实的生存中找回一部活词典。这部词典不会在书本里,不会在实验室里,不会在花园中,更不会在过去或未来的哪一部天书里……而一定在结实而粗糙的地面上。朋友们,我信任你们的工作,在对死去世界的拆迁中,你们将会印证人类无论作为个体还是整体依然活着,而从活生生的每一天每一瞬中我们将会找到人类精神、民族精神重建施工的“秘密图纸”,是的,会找到。而且将会落到你们的手中,打个庸俗的比方:如果说种族回忆中唐诗是我们灿烂的黄金时代,那么,汉民族文化光芒重放的白银时代,将在你们拆迁的一代那隆隆开来的推土机的轰鸣中到来……
备注:本次朗诵会出版有《跨世纪的门槛》(1998年,七十年代出生诗人群体之声 北京清华大学七十年代诗人专场朗诵会),朗诵会由清华大学蓝棣之教授主持,当时参加朗诵会的诗人有不少都是现在的文化界“牛人”,也有不少人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