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诗的废话之二:新诗不是旧体诗
新诗不是旧体诗,只要颇识几字的人都能一目了然:排得整整齐齐四平八稳长者风范的,自是旧体;排得七长八短蹦蹦跳跳不守规矩的,当是新诗。
就诗的形式来讲,的确如此,毋庸赘言。但从诗的内容上来比较新诗与旧体诗的异同,还得废话几句。
论及二者差异的观点不少,但要数废名先生的这个说法惊世骇俗:“旧诗的内容尽有变化,其运用的文字却是一个性质,然而旧诗之所以成为诗,乃因为旧诗的文字,若旧诗的内容则可以说不是诗的,是散文的……无论是诗也好,词也好,古体诗也好,今体诗也好,其愈为旧诗的佳作亦愈为散文的情致,这一点好像刚刚同西洋诗相反,西洋诗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区别是很少的,西洋诗所表现的情思与散文的情思则显然是两种。中国诗中,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他还在同一篇文章里明确地提出:“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不关乎这个诗的文字扩充到白话。”
理解废名先生这两段话之前,需要略知他说这个话时诗歌变革上的两个背景。一是打破旧体诗的形式镣铐,提倡用白话写自由诗;二是与旧体诗决裂,借鉴西洋诗的形式和内容(情思),创建中国的新诗。
他从诗的内容和语言(形式)两个维度来区分旧体诗和西洋诗的差异:旧体诗的语言是诗的,内容却是是散文的,非诗的;西洋诗的文字是散文的,内容(情思)却是诗的。
结合当代一些新诗理论,我们可以从废名先生的这两段话中得到这样一些启示:
一、旧体诗的形式是诗的,内容是非诗的(散文的)。
中国乃诗的国度。从《诗经》诞生到白话诗肇始,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里,都是旧体诗一统天下,并且积淀了无数辉煌的诗篇,为何还说旧体诗的内容非诗呢?窃以为,至少有两点制约了旧体诗内容向诗的过度和提升。一是受儒家实用理性的影响,过多地赋予了诗歌的社会反映和教化功能,妨碍了诗歌的空灵和超脱。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甚至还认为“不学诗,无以言。”以致到了诗歌鼎盛的唐代,白居易还在提倡“歌诗合为事而作”。诗歌陷于如此繁多的事务之中,怎能拔冗脱俗,超然物外?二是旧体诗的僵化形式,制约了诗歌的内容。在《诗经》《楚辞》等诗歌基本型范的基础上,人们不断对诗歌的形式增添要素、作出规范,特别是隋唐以来律诗的兴起,在日益完美着诗歌形式的同时,也日益戕害着诗歌的内容表达和手法创新。试想五七绝律方寸之地,还要讲究押韵、节拍、对仗、平仄等规矩,怎能演绎“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 的昔者葛天氏之乐?更何况现代社会之繁复,人类情思之缤纷。在上述情形的双重作用下,旧体诗的内容只能框在格子里,躺在平面上,以散文思维伺弄诗歌,产生散文内容的非诗。尽管我们的古文字相当凝炼相当具象,我们的诗人相当睿智相当苦吟,我们的诗歌批评相当深刻相当超前。
二、新诗的内容是诗的,形式是非诗的(散文的)。
新是新诗的灵魂。新诗与旧体诗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新诗的内容(诗涵和诗质)富有创新性。为达到新诗内容新奇,充满诗性的目的,诗人们在创作实践中驰骋奇思妙想、控放澎湃感情,不断创造和运用活用词性、扭断语法、悖论句法、含混语义、遥远比喻、深广象征、集群意象等语言手段和表现手法,增强诗歌的陌生化、模糊度、立体感和层次性,从而增大诗歌的多层次张力和强大生命力,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精神内涵和审美意义。这种能够给读者提供多层面欣赏视角和想象力驰骋空间,满足人们精神补偿和审美需求的新诗,应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如卞之琳的《断章》、顾城的《一代人》、海子的《死亡之诗》等等。
从网络上摘得两首题为《牙刷》的同题诗,大家试作比较,看看哪首更接近于诗的概念。
《牙刷》一
洗去别人口腔里的污垢
将那些垃圾扫地出门
你从来无怨无悔
保护别人的健康
就是你最大的乐趣
《牙刷》二
我昨天在卫生间漱口
牙刷找不着了
丢在哪儿了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天没漱口就上学去了
郁闷。
新诗的形式是非诗的(散文的),这个话题,比较好说一些。严格说来,我国的新诗一开始不是从诗学渊源的古典诗歌中脱胎而来的,而是借鉴外国诗歌而形成的。如前所说,我国旧体诗没有诗的内容而有诗的形式,但它的形式已像镣铐一样束缚了诗涵的舞蹈,以致新文化运动几乎将其才彻底颠覆(直到现在也还有人提出,为了新诗更像诗,要有意割断新诗与旧体诗的脐带)。与传统决裂了的新诗一时间成了无本之木,只能从洋诗中汲取养料。当时大量的洋诗被译介过来,成为人们借鉴的模板。可是诗歌是不能翻译的呀,古诗不能“达诂”,洋诗更有语言障碍,即便当时的翻译大师们把那些洋诗倒背如流,翻译中做到“信、雅、达”,也会因为中外语言文字的根本性差异和积淀于中的文化含义而无法实现“同声翻译”,比如洋诗中的节奏和韵律恐怕就不能原汁原味地“拿来”。不要以为洋诗不讲形式、不讲格律、不讲音乐美,人家可是蛮讲究的哩,只是在翻译的路上信息损失了,我们没有去查对原著,就以讹传讹。(笔者原以为自己是一个最没慧根佛性的人,读《金刚经》云里雾里,读据说是唐玄奘亲自取来精心翻译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仍然云里雾里。直到后来才有所开悟:对佛经的理解着是不易,梵语——古汉语——现代汉语,一路走来,万水千山,晒经石上丢掉了多少信息!)新诗作者在摆脱旧体诗苛刻的格律、外语水平不高领悟不好洋诗元美的情况下,出现形式上的各行其道,甚至与诗歌固有形式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的问题,在乎情理之中。为了克服新诗形式上的极端自由化和散文化,当年闻一多先生等人提倡新格律诗(现代格律诗),当今也有格律体新诗一派。但是可以肯定,诗歌的特性及其历史惯性使然,格律与自由、规范与反规范之间的博弈将是旷日持久、永无终结的。
三、开创新诗与旧体诗和谐共振的新局面
既然新诗与旧体诗在内容和形式上存在着长短互见的问题,那么,只要二者在保证诗性和创新性这个诗歌共性的前提下,互相取长补短,新诗注意吸收一些旧体诗的形式要素,旧体诗注意吸收一些新诗营造内容的表现手法,就能够使它们的内容和形式完美统一、和谐共振。
为了达到上述目标,新诗和旧体诗应分别从以下方面来努力。新诗应该注意继承和光大旧体诗的传统,注意从宏富博大的旧体诗词和古典诗歌批评理论中吸取营养,并与国外的诗歌理论融会贯通,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诗歌理论,用以指导现代诗歌创作。这里,大家不要拿废名先生的话来诘难,把旧体诗一笔抹倒。废名先生关于“中国诗中,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的说法,应当是针对旧体诗中的某些类型或者某类新诗而言的,旧体诗中具有诗性的好诗不少,古典诗词理论上的含蓄、意境、神韵、性灵等说,也与西方现当代诗歌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都为诗歌作品创新和理论创新提供了可贵的养料。特别是新诗在形式上,应当吸取旧体诗的一些形式要素,或者说向旧体诗的形式做出一些选择性的回归。比如一些新诗文字随意、句式散漫、节奏不鲜明、韵律不和谐等毛病的存在,程度不同地反映了作者在旧体诗的知识修养上的欠缺,因为这些问题,在旧体诗的鉴赏和创作中简直就是起码的常识,旧体诗的创作者一般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由此可见制定和遵循适当的规范,是非常必要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底线,诗歌也不例外,超出了这个底线,那就诗将不诗四不像了。
反之,旧体诗应当在提炼和升华诗涵上下功夫,学习和借鉴一些新诗的最新理论和创作手法,努力在方寸之地建筑起大跨度奇妙想象、多层次结构空间、多维度诗意解读的诗歌大厦,使旧体诗以诗的形式表现诗的内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这样,旧体诗就会以一种别具一格的形式置身于现代诗歌之林,打破旧体诗与新诗之间的历史隔膜、认识误区和人为沟壑,实现二者的相互促进、和谐共振。
旧体诗怎样在极少的文字、众多的规范里发挥饱满的诗意,这里且列两首五绝供大家揣摩:
一是唐人沈如筠的《闺怨》:
雁尽书难寄,
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
流照伏波营。
一是笔者拙作《秋思》:
秋雨檐篷滴,
如遗前世珠。
银河无补漏,
好伴夜途孤。
[ 本帖最后由 刘荣魁 于 2011-10-4 10:1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