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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墙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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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土墙上的时光

                                   ——读李铖的诗

                                                          陶发美

                                       一

    几年前,当我第一眼看到李铖的诗歌,其个性风格就牢牢吸引了我:细观的,而又粗拉恰到;憨诚的,而又敏思独到。
    李铖的诗多取材于家乡,表现了很地道的乡情和亲情。他通过完全写真一样的语言,而不断地获取了生活的诗韵。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注重其乡情和亲情的“第一感觉”,即把关注点过分单一化,只看到题材的浅表,那就很容易将作品的意义推向平庸的一端。
    一些读了李铖诗歌的朋友说,李铖的很多诗读着令人心动,叫人落泪。我也有同感。这说明诗之情是万分重要的。情动于心也是一个艺术的历史原则,为何这样说呢?这是说,凡伟大的作品,不管时空怎样变幻,它既能动古人之心,就能动今人之心。凡是受到人心钟爱的,也一定是受到历史钟爱的。这不是说每一首诗都要为历史而写,但也不能无视于人心。艺术的通达古今是经历人心来实现的。存于历史的,实是存于人心的。若说一个人的艺术追求无视于历史不是罪过,那么,无视于人心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罪过了。
    诗由心生,诗人当负有心的责任。诗歌对心的疏离,必然是玄之又玄。而李铖的作品是拉近了与心的距离的。你或许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瞬间会觉得太平易了,但就像一个人的朴实并不损害他的风雅一样,它们既是朴实的,也是风雅的,它们有着天然的真实,有着拒绝虚妄的力量,它们会不断地呼喊你,拉扯你,亲近你;它们就像你的乡亲,你的故园,就像你心里的话,就像你的乡村物语。
     例如,在《抹纸牌的大婶们》中,作者写道:

    “冬阳是细碎的银子,从掌心跳到平滑的桌面/一只狗吐出舌头,在温暖里打盹/母亲捂热的那把靠椅被张大婶占领//我瞧了瞧土墙,上面有牛屎粑的吻痕/有蜜蜂打下的洞穴,有风雨侵蚀的凹凸/有腊肉留下的钉子//马大婶不按常理出牌/叮咚,王大婶和了/她爽朗的笑/把旧时光打入马下”

    啊,你看到了什么?仅是打纸牌的张大婶、马大婶、王大婶吗?当然不应该是这样,如果你能一眼看到这是时光里的一次“牌局”,那就好了,那样,诗感就全然出现了。
    “冬阳是细碎的银子,从掌心跳到平滑的桌面”,——这是拉开了时光的序曲。接着,从“母亲捂热的那把靠椅被张大婶占领”,到土墙上的“牛屎粑的吻痕、蜜蜂打下的洞穴、风雨侵蚀的凹凸、腊肉留下的钉子”,……再到王大婶“爽朗的笑”,都无不凸现了生活之时光的跳动、转换和折射。尤其是“母亲捂热的那把靠椅被张大婶占领”一句,看似漫不经心,却情分不减,而透出了时光与人的关联。还有,那一堵老屋土墙,或许它总在被现实的生活忽略,可它并没有被诗人的眼光忽略,它的时光之印痕让它不再是一堵普通的墙了,就像画境里的背景,它是那样的富有内涵而充满了诱惑。
    我完全要说,在这一首诗里,不要说其他了,单有了那一堵土墙上的时光之发现就已是一个非常的成就。
在该诗中,作者给了自然,给了自然与人,给了人与其他一切生灵以共享艺术的平等地位。细碎如银的冬阳、在温暖里打盹的小狗,还有那堵老屋土墙,还有三位大婶以及再也不能坐上靠椅的母亲,等等这一切都可谓是时光之生动元素。
    时光啊,一点也不缥缈!在诗人的点击下,它竟是那样的可视、可亲、可触和可依!
再看《挑稻草的娘》:

   “娘矮、娘小/娘挑一担稻草/只看见,两座大山/就看不见娘了//两座大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相反/娘两条腿/越来越模糊//啊/那是两根弹簧/被大地的凹凸/反复弹起//如今,那两根弹簧/早已失去弹性/不知去向/而大地/依然/凹凸不平”

    身材矮小的娘挑稻草的情景,儿子看在眼里,而震颤在心里。看着,看着,儿子不禁泪眼模糊了,于是,才把两捆稻草看成了“两座大山”,才把娘的两条腿看成了“两根弹簧”,——“被大地的凹凸/反复弹起”,这是多么罕见而不可思议的情景!又是多么悲情而伟大的较量啊!
    雨果说:“莎士比亚虽然夸大事物的比例,但却保持着事物的关系。”艺术都会在事物间表现的,而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事物之间的比例变化,但比例变化不是要破坏事物之间的关系,而是要持续事物之间的关系。这种比例的变化也是艺术表现的一个特征,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则性特征。
在《挑稻草的娘》中,我们看到了这种比例的变化和关系的持续。诗中,有两大事物的比例被拉到了极大:一是娘与稻草的比例(娘越来越小了,山越来越大了),一是娘与大地的比例(娘不见了,而大地还在)。
事物之间的比例或存在着本然之大,但此处我们关注的是一种诗意注入的拉大。在《挑稻草的娘》中,诗人表现了不俗的创造力,即在夸大比例时,诗意的进行是健伟的,既没有让一些无关紧要的词汇参杂进来,也没有让所谓的唯美主义之企图将诗情拖拽得死活不是。
    《挑稻草的娘》是一幅人与大地的素描:“两座大山”和大地映衬的不是娘的弱小,而是娘的伟大。“而大地/依然/凹凸不平”一句,既是实写,也是虚写,更是虚实互惠。其效果是诗人的哲思得到了完美的贯彻。在诗意的发展中,娘好比一个引路者,她不仅壮烈地出场,还壮烈地退场了,她的使命是在最后将诗人推入诗境。这样,面对“凹凸不平”的大地,诗人也就自然地充当了历史情景中的认知者和批判者。

                                             二

    现在,我们该要寻找一下李铖作品的“公约数”了。此言“公约数”是特指一个人作品的普适性意义,也是它的艺术最大化价值。当然,这种普适性意义或最大化价值又是一个个性特征的概念,没有个性特征的作品,就没有普适性和最大化价值可言。没有个性特征的作品,同样也不可能呈现它的社会价值和人性价值。艺术观和社会观及人性观是紧密联系的。我提出“公约数”,也可以说是从作品的社会价值和人性价值方面提出来的,也是从作者的艺术追求上来认识的。
    那么,李铖诗歌的“公约数”是什么?除了上面引述的《挑稻草的娘》、《抹纸牌的大婶们》,还有《泥瓦匠》、《剃头匠》、《火炉》、《替代》、《一刀腊肉》、《半生》、《老家纪事》、《像蚂蚁一样生活》、《乡村木匠》、《陪父亲抽烟》等作品,都极具生活样本的意义。何为样本?即是生活文本中的样本。为什么是“样本”?为什么是文本中的“样本”?这意味着,李铖诗歌无需返朴之归,它的本真是素来的;也无需作出设定,它的起点就在本真上。这也是说明李铖诗歌完全具有人类文明之星火的留存价值。
    这里有个标准,它必须是写真的,写真是对生活的忠诚,是对历史的忠诚,是对自我思想和情感的忠诚,也是对艺术的忠诚。

    这是他的《泥瓦匠》:“现在,他已爬上了七楼/站得比我高,望得比我远/……/他每砌一排,就离天堂近了一寸/其实,我站在地平线上/远远看到的不只这些/如果还远一点/我发现,那是一件衣服,晾在墙上/如果更远一点/那就是一只甲壳虫,或者一只蚂蚁/如果还更远更远一点/那就像五月的麦浪中/有一顶小麦帽在漂移/风一吹,就连个黑点/也没了”。

    泥瓦匠只要进入了诗情,其地位就会被抬升;只要有泥瓦匠存在,它就必然存在于文明进程之中;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人类广厦文明的一种诠释。或者干脆说,泥瓦匠的生活样本意义是重大的。
    要以诗体的形式写照生活,我们就不可漠视生活的实景。如果我们以所谓现代城市的高楼作为文明标志之一种,那么,泥瓦刀的锃亮与现代高楼文明之间的关系能被轻易忽视吗?当然是不能的。出人意料的是,作者通过视觉关系的变化,且以不断摄远的镜头语言写出了泥瓦匠之完全的不可忽视。虽然句间的譬喻变化多端,但由于作者的情感把握极其坚实,诗意既不落俗,也不萎靡;诗感的推进丰实而充盈,既无形式的作态,也无内容的迁就。
    一切顺自然而写真,一切从理性而艺术。这就是李铖所奉献的生活样本之诗情风格。
就像我们在敦煌壁画中看到了农耕、狩猎、捕鱼、制陶、冶铁、屠宰、炊事、营建、剃度、礼佛、宴会、嫁娶等等一样,李铖诗歌传递的是艺术,也是生活,也是历史。因此,李铖诗歌的生活之样本意义也是当然的。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再过一千年或几千年,人类生活中还有泥瓦匠、剃头匠、火炉、腊肉、抽烟等等情景吗?真是不见了这些文明符号,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还有人类学家们是不是很为难呢!在那样的情况下,若是见到了李铖的诗,那算不算是宝籍里的精彩啊!

     在《陪父亲抽烟》中,我们看到的还是纪实性的推进:“点一只烟给父亲,然后给自己/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嘀咕/你娘快走五年了/我也差不多快与你娘团圆了/父亲说这话时,猛抽一口/仅存的一颗黑牙似乎要掉下来/我也连抽几口/狭小的房间/卷起一朵朵六月的积雨云”。
    此诗的语言再一次平实不过了,然而,那种属于庄稼人的庄严、沉静而不可亵渎的情绪主导着诗情的进行。
    作者要完成的,好像就是递给父亲一只烟的义务,其实,作为儿子,他陪父亲吸一只烟,又是对父亲思念的一种特别的补充。
    李铖写了很多怀念母亲的诗,这首诗写到了父亲,而笔情还是落到了母亲的份上。如果说一首怀念的诗是山水情怀,或是以蝶影花朵来传达思念,那就不能算是“生活样本”了,因为会有太多的假托成分。而在《陪父亲抽烟》中,这份情思在父子两人吐出的烟雾中汇合了,且还飘悠开来。
这时的烟雾不需要假托,这是真情景的取材,是真情感的立意,又是一份珍贵而具有样本意义的艺术创造。

                                                 三

    生物学家可以从海岸线上搜寻到一些化石,以证实确有一些原本在水里的生命最后竟然征服了陆地。人类也有类似的进化,在我们的文明之路上,也是会看到那些“海岸线上的印迹”。比如,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我们会看到什么?于乡村而言,城市算得是文明的一步吗?那些高楼的高度能等于文明的高度吗?那里会产生怎样的生活样本?还比如,在心与历史之间,在心与现代生活之间,是否有时光的脚步?作为一个诗人,你很敏感这一切吗?你会觉得,永远的时光是诗情之瑰丽的长廊吗?
    此前,我们已在《抹纸牌的大婶们》中,更形象地说,是在作者展示的一堵土墙上看到了时光的穿越。这已明了,诗人站立在时光中。他惯于从心出发,他惯于约请时光一道创作,他惯于让不一样的生活样本在时光中呈现。

    “这是水车的一部分/它的残骸/静止于老屋,鳞片已失去光泽/这古老的翅膀,摸摸/像一个人温暖的掌心/如果,汉灵帝和卧龙还活着/必定站在田间地头/像两个木匠,或者/稻草人”。(《水车》)
     “吃粽子/解开被绳子捆绑的疑团/用钢牙打磨/一种味道朗朗上口/只晓得/这是五月初五的味道/过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初九/说不定/不是楚国的味道了”。(《吃粽子》)

    作者不仅是在这两首诗中使用了假设句,拉开了时空感,而且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也习惯这样的发挥。我并不主张这是唯一可信的句型选择,但它还是证明了作者的创造优势,其中的假设并不失空泛,它仍是理性的,仍是诗性的,仍是诗意之激情发展的一个可选途径。《水车》、《吃粽子》等作品都以这样的方式带动了诗情,带出了深远的时光。
    一台老水车:只剩下残骸,静止于老屋,像失去光泽的鳞片,状如一只古老的翅膀,然后回归到“一个人温暖的掌心”,我们怎么看,在诗人的笔下,老水车都是一个时光里的尤物。最后,作者推出的仿佛是一个卡通画面,汉灵帝和卧龙也像两个卡通人物。——他们是来争夺老水车的发明权呢,还是要来再现老水车的尊容?或是还不甘心老水车的残败,还想着那满眼里的田赋?还有其他吗?——是嘲讽吗?是忏悔吗?不管什么用心,历史一旦真的还原于初,一旦真的卡通式再现,是多么值得一观!作者不说,而诗意尽然。这就是诗!这就是诗的妙趣和豁达!
    同样,《吃粽子》的诗韵也是迎着时光的节律在走。什么是朗朗上口的味道?这使人想到遥远的楚辞,——那是芬芳的楚辞!什么是五月初五的味道?这使人想到那个永远与一条大江同期声的诗人,——那是诗声如涛声一样永远的诗人!
    是啊,粽子的味道已溶进了伟大诗歌的味道,而伟大诗歌的味道已溶进了永远时光的味道!时光啊,像一路款款而行的魔鬼刀刻……一个楚国的句点何其渺小,何其不堪一击,它早已被切开,被粉碎!——而诗,却能永远;诗人却能壮烈!这是诗的光荣,这是诗人的光荣!
    当时光成为艺术创作的一个主体,文辞上的假设,或假设句型的运用,都不应是我们思考的重点,而重点在于作者的思维触角,在于作者已成为时光的一个恋人,在于时光恋情的美好展开,在于时光元素提振诗兴的积极意义。
    无论是作品中的假设句型,还是其时光因素,我们的关注点当不在其本身,而在于它们对生活样本的意义。因为我们现在不去讨论作品的修辞,所以关注其假设句型还不如率先切入其内容。当我们看到时光与生活样本的关切重大,那就会懂得,时光是对生活样本的一种照射,生活样本总会是时光中的样本。一旦失去了时光,其样本将不成其为样本,艺术也将落入历史的虚无。
    在李铖的一些作品中,也有这样的情况,虽有假设句式的使用,但时光因素似乎并不显现。如《像蚂蚁一样生活》,写的是隐居山野的“一帮难兄难弟”的生活:“偶尔跑出来/打家劫舍/啃啃骨头、枯草/击打一下露珠/和零碎的月光/……”这里好像看不到时光的正面出现,但像蚂蚁一样生活的人,他们本身就是当代时光中的一些异化分子,或者说,他们生活在异化了的时光之中,这时光就是社会的一个背影,时光非但没有隐匿,反而承担了他们被异化了责任。因而,它的生活之样本意义还是十分显要的。
     正如沈从文不断地写他的凤凰城一样,李铖也更多地行吟在他的家乡鲇鱼滩。我们认为,一个地方的取材不应该成为艺术偏见的理由。只要那些地方色彩不被我们表面化和一般化的使用,它们也就一样会流溢大地的芳香;只要作者的见识不脱离时代的广阔,只要他走在伟大的时光之中,并享受着热烈灵感和崇高良知的支持,这样,他就不但会获得人类生活的样本,而且,他也自然会成为人类生活样本的一部分,他的诗韵也一定像空气一样弥漫着尊贵!
    基于此,我相信李铖!



2011/8/31于深圳在宥书屋
发表于 2011-9-5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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