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的井
北方的井动辄深达数丈甚至十几丈,站在井台便探头往下看,幽深不可见底,取水时非用绞车和吊桶不可。井太深,井水流不出地面,除非人来取用,否则水的更新程度极小,故在井口上多罩有一个盖子,防止杂物掉入井中,从而污染了井水。所以要取一次水,是很繁琐和费力的。到了秋冬枯水期,新鲜清洁的水就更加少了,取水也更加困难,常常一个吊桶下去,只能提上小半桶浑水来,于是我常常忆起家乡的井来。
故乡位于武陵山地区,水资源比较丰富,这里的井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泉,不用挖深井,水自然从山间石缝或溶洞流出,在水流经某处的低洼地带,四周砌以青石,把水围住,一口清清浅浅的井便形成了。或者干脆用一节竹管,一头插入石缝中,另一头便成束成股地流出一道清泉,当地人也习以为常地称之为井了。
这些所谓的井,无论大小深浅,水都异常清澈,而且是时常流动的,一旦有枯枝败叶或者虫子掉入水中,是停不住的,顷刻间就会被冲走。不过在秋冬枯水期,那些小型的井也偶尔会断流,水面上飘满了枯枝败叶,只有等到来年涨春水,他们才又复苏过来,而那些大型的井则很少出现断流的情况。
较大的井多存在于村寨中,村寨越大,井也越多。一般三尺见方、两米深的井在当地已经算作很大的井了。作为村寨赖以生存的水源地,井边多种有柏树,用于吸纳保护水土。故在荒野中长途跋涉后,饥渴难耐之时,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椿树林,在这树林中,便一定会有村寨、有人家。走近这村寨,于众多竹林、椿林中,总有几处长有柏树的地方,这大多便是井的位置了,于是毫不费力地远远望到一口井。(有时候运气不好,也可能找到一座坟)还没走到井边,就会闻到大姑娘小媳妇、三姑六婆等等高声的聊天和嘭嘭的棒槌声,这井边往往是全村寨妇女们信息交流的场地,东家长、西家短,统统在这里被润色加工,说到滑稽处,这些妇女便放肆地大笑,和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很是热闹。当你走到井边去接水并被他们发现时,这群大大小小的妇女,一个个抬起头来傻傻地盯着这个外来的陌生人,然后忽然间意识到这是挺不妥的一件事,于是赶紧各自低下头去忙,洗萝卜的把萝卜刷得更加快了,洗衣服的把棒槌捶得更加响了,顷刻间整个井边一派沉默的景象......
井水自然是甘甜清凉,一口气把肚子和水壶灌满,才离开十几步远,忽然听到后面某的一个声音:“好个茄子瓜瓜种啊!”哄的一声,这群妇女又开始放肆的大笑,整个井边又恢复了热闹的景象!
专拣沿途有牛粪的小路,便可以进入村寨中,处处都可以闻到鸡犬的叫声和柴草特有的炊烟味道。遇到热心好客的苗族村民,给他和他的大水牛在一起合照几张相片,便可以受邀去他家里面歇脚,有时还有午饭可吃......等你要离开的时候,又忍不住给他和他家的大黄狗合照几张照片,人、牛、狗,全是最纯朴憨厚的表情,遥遥的与炊烟与井水与村落告别,有一壶清凉甘甜的井水伴你上路,都是极温馨的回忆。
荒野中也时常可以看到井的,有樵夫在石壁上凿开的泉井,用一截竹管插入石缝中,泉水便像一道白练飞出,落在山岩上,激起大片水雾,在晴天有太阳光照射时,这便是产生彩虹的地方。平地处也有许多的井,泉水从地下冒上来,多属泥井,井边往往种的是漆树。这些井极浅,井底就是稀泥,打水时稍不注意,便极易搅浑水,想用手掌掬起一捧水来喝,是不大可能的。好在这些野井边多长有野荷叶,摘取一片叶子,卷成一个圆锥型漏斗,轻脚轻手地舀着喝,便不会把水搅浑。此时的井底或许正有几只水趸’在爬来爬去,又或许有一只老蛤蟆在井坎上虎视眈眈的望着你......然而这仿佛也没有影响井水的甘甜与清凉,荒野中的这一汪清泉,确实是很可以解渴解暑的。
临走之前,须摘一片茅草叶,打一个活结,投入井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地人心中,再小的井都是有神灵看管的,并且称他们为“井水菩萨”。喝完水,给些水费是必然的,不然回家容易患病。而只须投了那一片打了活结的草叶,就当是喝水的报酬了。奇怪的是菩萨们也把那茅草“引以为钱”,不再多计较;也有人传说野外的井水不要乱喝,因为苗人多爱放蛊于其中,人喝过后会发怪病或长毒疮,然而我运气好,喝过无数次野井的水,一次也没有中过蛊,我疑心生病一定是井边种了漆树的原因,而我对漆树却是不过敏的。
村寨中的井水虽也有菩萨,取水却不用付“水费”,可以白喝,菩萨也从不怪罪,故井水安全得很,可以大胆放心饮用。有时村民得了怪病,久治不愈,便去井边烧香烧纸、去井边的大柏树上系些红色的布条,祈求神灵帮助祛除病魔。说也奇怪,不久有些怪病竟然就慢慢的好了。有的大井中又出透明小虾、出千年鱼(一种很小的永远长不大的鱼)、出嫩红小螃蟹、出细鳞鲤鱼、出鲫鱼和鳜鱼,甚至出娃娃鱼,然而村民们对这井中的水生物从来都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是井水菩萨的化身,也必定是菩萨身边的伴童,谁敢去捉来吃掉?然而我曾经在一个村外的一口大井里钓过好几条鲫鱼和鳜鱼,还钓起几只螃蟹,并且捞过一回虾,这些清亮冰冷的水中产的鱼虾蟹,肉质鲜嫩甜美,味道都比河里面的要好得远。
如今大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绝大多数村寨都已经接通了自来水,很少有人再去取用井水了。于是小一点的井水年久淤塞,终于断流。而大一点的井则用水泥板加顶加盖,封作水池状,作为小型村寨的自来水水源,水里多加有漂白粉,而且井台上也长年长着绿绿的青苔,已经很少有人去井边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能能吃到用井水制作的甜嫩小豆腐了,也再也沏泡不出香酽地道的武陵山茶,打开自来水龙头,一股加了漂白粉浑白的自来水放出来,过许久才会澄清,我常常希望这从大井中抽来的水中,能有一只透明的小虾或者一条小小的千年鱼,然而至今都没能等到它们,就像井边那些年轻的苗族姑娘,也早去了沿海各大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