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缅怀饥饿---及其注释

黄海声

【原创】缅怀饥饿---及其注释

黄海声

我听见浑身骨头发出脆响，那是灵魂因贫困而咕噜咕噜震荡了十方。灵魂出窍，众生如烟膨胀腾飞，密密麻麻斑驳的钞票摇摆翻数，若萧杀狂飞的落叶和方舟的碎片。晚霞如风刮扫吹射出漫天血气，把一切有形无形之物推举荡漾进天穹深处，快乐的众生错落于安魂进行曲灿烂华严的拱顶，深情凝视着文明的没落与世纪的开端。

梦见自己变成了很多人，穿着破烂衣服在960万平方公里的超级市场中周游。当世界在我眼中空无一物时我唯有在垃圾堆里挑挑拣拣。垃圾不灭定律所统治的世纪，我们从不去活人那里乞讨，因为没有活人或活人可疑。到底多久啦，我身上弥漫着浓郁的殖民地垃圾场的风格与气息。我自知又聋又哑且双目失明，在这个困顿而危险的年龄在这个古旧苍茫的乞丐职业中，而且唯有在这两个缺一不可的条件下，我看穿真相。即使再不声张，真相也会掉过头来不费吹灰之力消灭我，沉浸在这种悲剧感中我梦见过活生生消灭我方式的多多种种，我高清晰地目睹我玩火自焚后留下的光秃秃毛茸茸难以收拾的丰功伟绩，有时泪水横流，有时春风满面。

我不必向尘世乞讨，不用问，因为狂妄自大更因为目中无人，这使我文章简陋，断粮之忧凄艳萧杀如长河落日。世纪末的天际上，勾心斗角明灭霍霍的晚霞溢流涌散着赤裸裸的颓废不羁迷幻可疑的芬芳。大地上拥挤着奋斗与争夺的灰烬与垃圾。我背着那布满油污的破布袋嶙峋着一身被成倍扩大了的根雕似的瘦骨，一边拒绝，一边乞讨。我恐惧因乞讨而犯罪怕污染弄响了这松松垮垮的人类风光。

当世界被推拉进梦乡，当最后一抹灯光被葬身双眼，当万籁俱寂逡巡于耳鼓周围。我破烂的衣服脱去一半！我坐在千分之一的垃圾堆上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喉结鼓缩有潺潺声洗礼着我劝导着我！千万年了，这还再降临得黑暗是我正在梦乡穿行的幽灵魂魄，头顶之下的火堆闪闪发光的是我前生后世的累累骨殖。

一个幽灵在垃圾堆的波浪间沙沙起伏。散发着粗犷坚硬又皮开肉绽的树皮与柴门的气息。那是我的祈祷词在闪烁幽光。远方山崖之间无数圆润的香木播放着嘎嘎吱吱的巨响向我频频发出招魂之声，鱼群般修长的枝条波动着雨点和月光合成的绿意深响！

但我低下头但我转回身。我只有一双无比洁净的脚，一双洁白的袜子深藏于身后破布袋深处。

夜风沉散，万籁消遣俱寂空空，没有半点消息。垃圾堆的里里外外四面八方飘浮着阴沉又嘹亮的歌声，这是重新修建大地的四面楚歌。这是世界到了尽头也依然能存响的唯一的音乐：一曲悲凉透骨的《乞丐进行曲》能照亮这垃圾废墟堆成的旷野的大海。

起风了，天凉了。

我看见这麽多人在子夜的酒肉中休息。众多的水珠从他们（她们）身上滴落。他们咬紧牙关，脸上泪水的玻璃一块块被纷纷撞碎。千万条游动嬉戏的姑娘和鱼挡住了来自银行（或者寒山寺）的彻夜灯火。我在沙沙作响的忧郁中凝视着她们在睡梦中相互倾轧挪用的身体。忧郁的影子那么长，有从原始社会到共产主义那么漫长、有从卡夫卡的春天到卡夫卡的冬天那么漫长、有从普鲁斯特的黄昏到曼杰斯塔姆的黎明那么漫长、有从萧红的呼兰河到阿赫玛托娃的皇村、有从胡风的批斗会场到索尔仁尼琴的劳改营那么漫长。从流放地到芬尼根、从布拉格到马孔多，从时间到地点到事件到人，这麽忧郁，一分为二的在辩证法的三味真火中耗尽最后一滴特殊液体--精液的忧郁。在忧郁中我是否一次次走到了批判的尽头。我终生站在开始的地方，在子夜令人迷幻的不知到底还有多崇高的寂寞中醒着。我惊骇，镜子中现场直播着那么多破碎的光芒！放射及爆炸的力量那么猛烈，而镜子却稳如泰山。是谁突然提醒我，该向后看看啦。

我善良地转回身。沉默了一会儿，便向那风车走去。

我明白了，这一切难懂得让人心惊肉跳。夜深人静，我的愚蠢低吼咆哮。头昏眼花，我恍惚看见泥沙深处的饭碗已戴上金丝边眼镜。镜片上许多颗粒的光芒犹如在银河系幽幽交错，那是陈旧但持久的渐渐接近永恒的缅怀饥饿的不可磨灭的光芒。我坐在一个空荡荡的大会厅中央，心中是铁丝纠缠勒紧的块垒与感伤。我举目夜空中高悬的一捆捆金黄的玉米，我扪心自问：众生中究竟还有谁能知道我日日夜夜缅怀饥饿的动机与愿望以及久久挥之不去的忧郁与绝望。

这仅仅一米七高的事件之上是灰茫茫白皑皑的世界屋脊，这把夜空背高顶弯的朵朵缀连在一起的白云！一棵棵一望无际的玉米挡住的白云！

被秋风累瘦的秋天，被酒肉养肥了的人类。一匹快马在垃圾场穿行速度快到了静止弯曲，它是只剩下一只眼睛的秋水的瞳孔，它目睹到衰颓的文明中河山渺茫，万物休息。一匹快马在垃圾场流亡，在自己的高速中避暑疗养。子夜的闪电如银粥粘稠又松懈。姑娘们在垃圾场上隐姓埋名，天上人间，点点亮光与身上衣服的漏洞重合，条条光线与身上的衣纹袅袅平行。

我随着那匹快马忧郁地长征。永远漫步或奔腾在一条道路旁边的另外一条。从一条道路中遗漏抛弃出另外几百条。几百条道路相互对立的呜咽中，我用我那辘辘饥肠将它们捆在一起。我手脚麻利，仅仅弄飞了几根事故的羽毛而已。

废墟之顶。风声鹤唳。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废墟之下云烟霭霭森森麻麻。空腹哀哀的人夺目于一种文明潦潦草草的河畔晚景。

风车之下，马瘦毛长。

风车立在空中旋转得幅员辽阔。在一个个饥饿事件中，我们流放牙齿流放五脏六腑，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全部砍掉倒插进胃里。饥饿之后还是饥饿，仓促的挖掘、心烦意乱犹豫不决的绿化，人山人海密布在祖国的垃圾场。来自心底的号召，过于义正辞严，过于苍老。可我一直在霸州的外面，看见一个个老瘟神兢兢业业地吮吸着白花花的本末倒置的资讯的排骨汤。一批又一批人不可避免地富了，伶牙俐齿耳鬓撕磨，我在饥饿中听够了这些。在霸州的天涯海角，再次投身饥饿，头昏眼花，骨软筋麻，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卑鄙而短暂的饥饿，高尚而漫长的饥饿。那一次次跨越过牙齿的、矫健进云端的身姿，那一声声剁碎喉咙的快慰！那一个人的内战，一个人的长征。所到之处，那精打细算的肠胃的橡皮管子，一段段莫名其妙的纪念碑一般耸立在我头颅深处，饥饿的高温中，不摇不晃。

在霸州的烽火台上，忍饥挨饿的境界炉火纯青。谁以烽火为永恒的背景耷拉着脑袋作势装腔。焚烧墨水为自己守灵的时辰，镜子里往往涌动着布满纸的风帆的海洋，那是另一种草船，一望无际的草船！鼓声如雷，大雾弥天，谁还回忆起那一生生一世世的草船借箭！列满稻草人的丛林中那缺吃少穿快乐无比的春天百花齐放的姑娘们在蝶飞蜂舞中放下了武器。饥肠辘辘吹拉弹唱，上流社会的泉水边，倒影缤纷油腻快乐飞扬。他们默不作声，三心二意地建设着，丛林尽头的天堂，盘根错节的天堂，排着队的姑娘们一个个活活饿死的天堂。

饥饿在复辟。征尘滚滚狼烟四起。旌旗号角兵戈铁马飘踏恍惚于古旧浑黄的朦胧动感中。一公里一公里相交或平行的贫穷在专心致志寻找着一件件大同世界里老时装似的羽衣与霓裳。

饥饿在登基。在心脏的裂缝之中并穿透心脏的连绵局限，垂直在天地之间，垂直在日月星辰与恒河沙粒之间。

[注释]：

这篇小文写于1999年，或者更早。

被我的一个朋友发在我们地方小城文联主办的一个小杂志《霸州文苑》1999年创刊号上。首发式上见到杂志时才看到。后来，2001年，又登了一篇《眺望秋日记忆烟云》。

这时离我在《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东文学》（刘烨园主持此刊散文时期--而且著名散文家苇岸还在世）发作品的时间恍然间已是相当遥远。离《春天摇滚》《春天》露面在新生代散文选本《膜拜的年龄》《九千只火鸟》上那就更不是同处一个尘世的事了。

但是因为《缅怀饥饿》，在这令人恶心的乱象纷呈的本土有人开始记得我。

在私下一些寥寥的酒桌上---，在碰杯时，有比我年长几十岁的（打死我也写不出这个年龄的人能读懂的东西）、与我同龄的、比我小几岁的，错落有序地说：写的是什么意思，怎么读不懂！只有回想此事时我才让自己为此事倍加恶心。是，《故事会》《故事大王》也不是人人能读懂。

当一个在《金光大道》《艳阳天》外加《廊坊文艺》以及县城文化馆培训一周成长起来的写了一辈子70--80年代报告文学的农民作家在一酒桌旁红头涨脸地紧紧盯住我说：黄海声，《缅怀饥饿》我看了三遍，怎么看不懂呢？当时啊，我对这种自己就会跟自己活生生过不去的人和事真是想让自己一心一意地恶心一万年，足足够。当时啊，真的下了楼，晴朗天空下扶着一棵助人为乐的大槐树在路边呕吐了半天。

诗歌也是一样，一打打印的诗稿曾经朋友推荐给林莽先生看过，他并不太认同。后来，一个朋友说：林莽要是不认同，可能就真有问题。

是啊，读不懂。这绝对是一个当代的小小的神话或童话。

2009年暑假去邮局寄书，旁边有一个取包裹的我不认识的女子看到了我寄的书信封上落款名字就问：请问您就是黄海声老师吧？我说：是。经交谈得知她就是看了《霸州文苑》上的那篇《缅怀饥饿》而记住了我的名字。至于说为什么那时她的感受。据她说是因为那篇文章的语言、思维、境界独特所致，一下子就记住了，可一直无缘相见。关于她在此不说什么，只是我也早就听说过，一个奇异的女子。漫漫红尘，辣辣红窟火宅炉灰渣地，被淹没屏蔽遮杀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而再乌烟瘴气中浮现出来的永远竟是抢盐的人群般的一茬茬小品级人群！

此时，我想起了《光与影》杂志上张海儿拍摄的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作家罗布--格里耶的一大组彩色照片中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看穿人万世魂魄的眼神，想起了《卡夫卡对我说》和《卡夫卡致密伦那的情书》中的一些话，想起了《追忆逝水年华》中的花粉气息，想起了《茫茫黑夜漫游》，等等，也想起了马原、余华、格非、孙甘露，等等，想起了余秋雨、余杰、于丹，等等。也想起来我们本土河北、廊坊、霸州一些著名作家，也同步地想起了本土那些早在前些年就上了《世界名人大辞典》等等金奖章乱晃的那些著名书法家、画家。

2011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