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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荷花不遇
同事每到周末,没事总爱往山上跑。他曾经得意地打开私人空间的相册给我看,看那些经由他的心灵拍摄出来的荷花。我看到山上的荷花开了,一大片,整座山头都摇曳生姿。
山上有农户人家,开辟了一亩塘,全部用来种植荷花了。我对同事说,你再多跑几趟,满塘荷花也不会有其中的一朵,甘愿为你变成一青衣女子,扭着细腰、莲步轻移地由水上向你凌波而来。同事便微眯了眼,故意作陶醉状。“没事,我自会寻得如荷花一般清香的人儿。”他的这一美好想象,就如山间葱郁的灌木丛上结的野浆果,又酸又涩。但每次他从山上回来,我都会盯着他看,暗暗思忖,那精灵一样的荷仙子,可曾教他某种法术,可以让一颗心不轻易受尘浊的侵扰?
悄悄地,我也打点好了日子,于一个周末,来到山上。去看荷,你尽可以带着空空的布囊去。因为,它会让你满载而归。
夏季,似乎就是专为荷而生。它立于清凌凌的水中,不为那一只远道而来的蜻蜓有歇脚的香肩。那被水的精灵摄去了魂灵的飞鸟的影子和落日,在它的脚下,都只是一首诗的韵脚。而我,此刻匆匆忙忙地去解读它。
我相信,夏天是随着最大的一颗雨滴降落尘世的。
傍晚时分,夕阳伸出柔软的长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湖水,溅起几滴唾液。于是,夏天不失时机地从云端一跃而下。它从闪电亮晶晶的手臂滑落,如一颗长在青藤上的果子,被风碰落了,跌落地上。透明而醇香的汁液,又酸又甜的味道,便弥漫了整个夏季。
在这万般馥郁的空气中,我只循着一丝清香,游进一幅画。关于荷的梦,如清晨悄然凝结的露珠,在我的体内,睁开它透亮的眼睛。我把相机的眼睛也擦得雪亮,随时捕捉荷在风中的身姿。
从密匝的叶子间溜出几丝风,那是我紧紧抿住的微笑,不让自己的心思,随处散开。如花萼将花瓣紧紧抓住,团结在一起。
总想象着一块巨大的翡翠,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忽如无数条碧绿的小蛇在它体内四处游窜,激起的涟漪将它分离为无数的一片片,于是,便有了这清圆的荷叶,团团铺开,覆盖于湖面。而满湖的荷叶,又将就着月色,将我覆盖。
沿着曲曲折折的心路,一路狂奔,以急促的喘息声为马,以纷飞的汗珠为翼,来到几十里之外的荷塘。
我来了。荷却不开。只见半塘挨挤的荷叶,让出半塘幽深碧绿的湖水,让我凭水临摹,荷粉装玉裹的容颜。
日思夜想的的荷花到哪里去了?我左顾右盼。山间小道,没留下她绝尘而去的身影。问了荷塘的主人才知道,我们这里的荷花,要到8月份才有可能开放,而此时才六月,唐诗中荷花怒放的六月。
没有捕捉关于荷开放的闪烁的言辞,没有可跟踪的雨的脚步,这个季节,云朵丰腴,没有多余的泪珠。我只是以为,在心里想念荷了,它便会不慌不忙地为我开放,在合适的季节,安静的荷塘。
没有残荷,雨声不来。梦清扰。
我记住的,是倒映于湖水里,那一朵朵白莲似的云。
让满塘荷叶想好了,再慢慢地抽出那一瓣粉红,或者莹白。
而我转身离去的背影,还会如云影般再次飘来。再来,与荷倒映于水面的倩影窃窃私语,纠缠,让心思如一只用湖水染绿的翠鸟,婉转啼鸣,彻夜不息
但到底有些气恼。凭什么同事每次都可以看到荷花,而我难得来一次,却未能遇上?难道一夜之间,所有的荷仙子都退隐深山修炼去了吗?我气呼呼地问他,“没有荷花,你每次都不辞劳苦地跑到山上去干什么?是你给我那么大的错觉,老让我感觉是山上的荷花将你吸引!”面对我的质问,他并不言语。隔了良久,自言自语般说道,“每一年的夏天,我们都手挽手一起上山赏荷。现在,也只有我有这一份闲情了。”他转头对我笑,“去荷塘边守着,荷花总会开的,是不?”原来他三番四次上山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回忆去年的荷花。同事才刚离了婚,很无奈,有一丝痛楚。山的幽静和深敛对他来说,不愧是一个好去处,更何况,随时会面对荷花重新开放呢?我一时语塞。同事笑呵呵地将电脑屏幕上盛开在他空间里的荷花一并关上,慢悠悠地说,“这些荷花图,可都是我去年拍的呀。”
◎杨桃花落
流着汗的夏日,如嘴里含着的一块奶糖,粘稠着,清甜着,在不紧不慢地融化。
行走在夏日的高温里,如踩在潮软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无法端正自己的脚步。退去的海水如声声梦呓,总试图捎你到梦中。
这时如有一阵风,必是迷路的孩子,来到这一天之中的分叉路口。我却更愿意相信,这午间的风是从梦中涌来,如潮汐,慵懒而又悠远。
此时的我们,倚在一棵杨桃树下,和夏日一起,昏昏欲睡。把呼吸根植在梦乡,繁茂如这一棵杨桃树。
这露珠一样的呼吸,潮湿着谁的梦境,竟让它沉甸得不知如何醒来。
梳着一丝不乱的碧绿发鬓,用落花来打发时间的杨桃树,是火热的夏日里,一朵残余的呼吸。我固执地相信,再没有一棵树,心事比杨桃树还要缜密而繁琐。它能将满树的花,落得从容不迫。而用不了多久,绿莹莹的杨桃就会如一颗颗的汗珠布满它的额角。它总是不甘寂寞,行云和流水,哪有它的不间断的开花和结果来得热闹而又平凡?
谁家爱画画的孩子,将固体的紫色颜料尽数抠出,大团大团地抹上枝头。被贪吃的鸟儿用尖尖的喙东啄西啄,那丝丝痕迹竟安静地抱着自己,裂成一朵朵花小小的模样,然后,又被清亮的啼鸣稀释了,细嫩的蕊怯怯地,还是不敢长出来。
一棵杨桃树,在开花的同时,却在忙不迭地落着花。只要你在树下坐,不消一刻,在膝间摊开的书,飘着黑色墨香的字里行间皆染上了那抹淡紫微红,如点点霞光渗出浅灰色的云层,又象极是书中的思想在你的细心品味之下,闪耀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花。
清朗的枝条,承载一场轰烈又伤感的花事:开,热闹非凡,花团锦簇;落,意无返顾,安静从容,不惊动一丝风声。
夏日的风,撩拨起杨桃树的心事,红得发紫。夏日的阳光,让杨桃树的脸颊,一片潮红,如羞涩转身的你。
淡紫的花遗忘一段香,层层叠叠,追寻叶子细碎的脚步。
每长出一片叶子,必伴随着一种剜心的痛。要有多婉转的故事,才能有这满树如盖的叶子,覆盖枝桠的寂寞?
仰头,凝望。那么安静的生长,不吵也不闹,仿佛与谁也不相识。
低头瞌睡的间隙,一朵、两朵,扑簌簌,落在你淡紫色的裙摺间,仿佛水滴融入湖水,再寻不见。如一滴滴默然湫落的泪,泪滴破碎处,声声悸动心弦。
落在乌黑的发际间,那样浓黑的色彩,竟不能吞没那一点猩红,而让它明目张胆地,将心事泄露。
阳光碎碎地从枝桠间滴下来,不忍离弃细碎的花影。象呼吸和梦,象潮汐和海岸,象你和我。
睡梦中的时光啊,请你慢点,再慢点,不要步履匆忙,我只是在一朵云似的睡眠里,小憩片刻。
你何以让一朵花,匆忙开了又谢,没有一点挽留。可知道,枝头余温未消,而我的梦,需要细细品尝。
请你,不要将记忆的影子拉长,那是离开梦乡的小径。
我该如何,追着、赶着,将这夏日午间的梦,在黄昏入侵前,一次挥霍完?
我又该如何,把这预支的爱,在你转身前,一次消耗完?
才能逃开,被爱遗忘的结局。
◎从秋天手心开出来的花
一堵墙,用了表面高低不平的石头砖砌成。凹凸有致的墙象一双粗糙的大手,将串串藤萝爽眼的绿托起,如捧着一袭用闪着微光的上等绸缎裁就的绿罗裙。
不停歇的雨水将一袭秋衣洗得澄澈馨香。
一颗、两颗......我用手指点着这新冒出的许多花骨朵,在黄昏的暮色沉下来之际,在遥远的星光还未及燃放之时。这些金黄灿烂的花骨朵是哪一个大画家挥毫泼墨时,从笔端溅射出来的颜料?看起来是如此随意,却又透着功力深厚的写意。
这是从秋天的手心开出来的花吧。
想象着有这样一双手,将深秋醉得驼红的落日余晖用葱花细手捻一小团在掌心,揉啊揉,一直到揉出绵密的弹性和薄如蝉翼的香气。从中抽出细长的花蕊,在花蕊的顶端往左右挑开几丝,花蕊就嘟着嘴从花的心里长出来了,花也羞答答地垂挂于这意趣盎然的石头墙上。这一颗金色的花就是一粒浓缩的阳光。如果它是金色的神秘药丸该多好。吃下一颗,是不是就能将心里的黑暗驱逐呢?
冬天的阳光单薄而肃瑟,如一只流浪的猫,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季节的边缘。而春天、夏天,那些时候的阳光味道轻浅,凝结不出这一抹金黄灿烂。许是等到秋深了,阳光也酿成金黄,这朵朵花儿猛然被秋色惊醒,却发现人间已不是四月天,它以一滴泪珠的形式,从叶子茂密的缝隙间挤了出来,盈盈欲滴在秋天的眼眸里。
我们的心,也提着缩短了的裙裾,从太阳的手心里款步走了下来,走到尘世中。
这种花,我始终无法知晓它的名字。因了它与我所熟捻的深秋阳光那样相接近的气息,就权当是在路上,与我偶然相遇的故人吧。
过了段时间,我再次经过那里。发现在那片绿藤萝丛中,花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如碎金子般的果子。不禁慨叹,从花开到果子落成,能将金子一般的质地一路沿袭下来,是何等的品质。
◎石榴叶儿绿,石榴籽儿红
慨叹自己,为什么总是心绪泛滥。我不知道该到何处去寻找一堤长长的海岸线来将它约束。
多心思的我,象一颗多籽的石榴。
闲来无事的时候,姐姐喜欢嗑瓜籽,而我更爱吃石榴。我们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不紧不慢地过着细细碎碎的日子。这世间的人,莫不都是以自己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
石榴要一粒一粒地品尝,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
初识石榴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老干部休养小区里。那里的楼房都很老了,以一袭苔藓作面纱来遮掩满面的苍桑。有一天,小区门口忽然多了一株石榴树,叶儿透绿。那时候,我与夫君初相识。当石榴花儿开满树的时候,红艳艳的色彩将小区的沉寂气氛渲染出温情和热烈。我的爱情也开花了。
那时候的我是个初出社会的女孩,生性腼腆。见了陌生人,脸会比石榴花还红。夫君说,最爱我满面通红的模样。他说,现在的社会,女子大多性格强悍,温柔的性情是被风卷走的那片残云,早没了踪影。他还说,自己怎会如此幸运,竟能遇上一个眼含羞涩的女孩。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我还是保持着容易脸红的习惯。只是在世间游走的时间长了,心思一年年增长,挤挤挨挨的,如这一层薄薄的果皮之下包裹着的一颗颗石榴籽。
“这石榴花热烈的性情都到哪去了呢?”拈起一粒石榴籽,望着它汁液饱满而显晶亮的身躯,我想,这肯定是石榴花落之时,回转头对着日夜相依的花萼深情一吻,才有了这石榴籽羞红脸的模样,那是石榴花留下的唇印呢。
在这十几年间,石榴花快快乐乐地结了无数的籽。而浸润在幸福婚姻中的我,虽然只拥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但女儿带给我的快乐,丝毫不少于这满树垂挂的石榴。
这一树石榴花,比我的青春生长得容易,亦比我的青春保鲜的时间要长许多。只是我活在尘世间的心情,和那些石榴花结成的籽一般细碎。忽喜忽悲,乍笑还哭,酸酸甜甜的滋味,更是如出一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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