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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不可能画得那样出神入化。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啊。我只是描述一种醉心的感觉罢了。
——题记
这棵树的生长,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达到我家二楼窗口的高度。而我只花了几个中午的时间,就用铅笔把它的枝枝叶叶都描绘于纸上了。
刚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这棵法国梧桐树还很矮小,我也很小,需要搬一张凳子作垫脚才能望到它绿油油的头顶。但是后来不一样了。它长得比我快。站在屋内往外看,似乎有一个长了满脑袋绿头发的小孩趴在我家的窗台上,转动着狡黠而又聪慧的眼珠子调皮地向室内张望并友好地向你微笑。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宽阔而厚实,颜色是沉静而内敛的。风是它最好的伙伴,每有风经过,总会听见它们窃窃私语的的声音,亲密而又欢快,似乎总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在晴好的天气,我看到穿过梧桐树枝丫的阳光是绿莹莹的,并且会发出轻柔的婆娑声,偶尔响起的几丝脆亮的鸟啼,象是那样绵软的声音里撑起的一幅比较结实的骨架。在呼吸吐纳间,这棵梧桐树已悄然与阳光同化,阳光就是一枚隐秘地长于它体内的四季常青之果。
时间老人不停地赶路,他累了,必须歇会、打个小盹,于是,一段名之为中午的寂静时光来到了。中午的时间很短,我一般是不愿意把它虚掷在梦乡的。家人都午睡了,邻居家的小孩也不哭闹了,猫儿狗儿眯缝着眼睛,摆上最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蜷卧在树荫下,偶尔摇一下尾巴。这个时候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亢奋。没有人管束的中午时分在明朗的阳光中,象一个被很旺的炉火烤得正到火候的烧饼,它冒着的浓香让我馋涎欲滴:我总是想方设法钻时间的空子,抛开一切烦心事,躲进自己幻想的天地里自得其乐。窗前的这棵法国梧桐树似乎也特别享受这一小段时光的寂静,它一定也有属于自己的丰富的内心世界。我会用上整整一个中午的时候,伫立在窗前,久久地凝视法国梧桐。忽然有一天,风声变得很大,太阳象一面亮晃晃的铜锣,被风这根训练有素的棒槌击打得满世界乱晃。我照例走近窗前看望我的梧桐树,实践我和树之间的心灵之约。在那一刻,我发现它满树的线条变得异常的柔和;它不仅具有作为一棵树的形象,它似乎还有着调节天地明暗的功能,或者说它就是镶嵌在泥土中的一个控制明亮与黑暗的开关,猛烈的阳光经过它,脾气暴躁的风经过它,一切的喧嚣都停顿了下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水一般漫过我的心。我转身跑向书柜,找出大白纸和铅笔,又快速地跑回窗边,在桌子前坐了下来。在深深地凝望了它好一会之后,我开始尝试着用笔对纸倾诉,诉说一棵树所持有和引以为傲的苍翠繁茂。
我打量着梧桐树。它的树身光滑,几片快要脱落的树皮象皮屑似地挂在它的身上,在快要剥落的树皮和新呈现的树皮之间,显示出一种写意的油画效果;在薄薄的叶肉里,纤细的叶脉在里面安静地睡着了,阳光象汁水一样浸泡着它们。在那些被巴掌似的叶子捂热了的枝丫间,似乎还残留有昨夜月色的清凉。我的目光象一条饥饿的小虫子,贪婪地沿着叶子的边缘蠕动爬行。我要把梧桐树叶片里的脉络走向、粗壮的树干里深藏的年轮都咂摸出味道,把岁月累积在枝繁叶茂间的沧桑仔细地品出来;我要把跳跃在叶面葺葺细毛上的阳光追逐得满枝丫都是,让梧桐树直笑得没有风也招摇。我要把梧桐树的形象一点点地蚕食进心里,然后象春蚕吐丝般,把它或弯曲或直朗的线条一点点地吐出来,种植于纸上。在我幼小的心中盈满了对它的爱,画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要把被它吸收过的每一缕阳光在它体内的变化都画出来,我要把和它嬉戏过的风声画出来。在勾勒它的容貌的时候,感觉有一棵幼小的绿苗在心田破土而出,它长出的枝叶沿着我的视线攀缓,在我的笔下,正渐渐形成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有麻雀的啼叫声细碎地响起,它让我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笔下的枝叶间似乎有稀疏的阳光在渗开并穿透出来,那些线条在我恍惚的目光中动了动,纸上的梧桐树,叶子翻飞,笑语嫣然。
梧桐树拥有一个庞大的树冠,它似一团聚拢的浓烟,被巧手的枝干分割成了几小团。那样旺盛的生命力让我羡慕不已。我喜欢阳光如鸟儿般自由地穿行于稀疏有致的枝叶间;喜欢月色在把它镀上一层银光后,再与它相拥入梦;喜欢打在叶面上滴嗒作响的雨点,它是梧桐树最好的伙伴,总会适时地出现,为它梳洗打妆,让它永远以清新的形象示人。
我的童年,浸润了这棵法国梧桐树丰沛的绿意,伴着它春来暑往却始终苍翠,是在它茁壮的枝丫陪伴下生长得最惬意的一片梧桐树叶。那样的日子,悠悠而过,却在生命中留下了最深的印记。
那时候,我读小学五年级。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对着实物素描的画作。
其实在这之前,我最喜欢画的是古代仕女图。当然,没有实体给我对照着画,我是看着图画书中的插图,一笔一笔对照着画出来。被我这样对照着画出来的作品,就好象是把纸覆盖在原画之上描画出来的一般。虽然我不会自己创作画面,但我当时描摹的能力真的非常强。
古代仕女有曼妙的身姿和如兰的面容,她们那雍容优雅的气质常常让我陷入幻想之中。说起来有点好笑,当时年幼的我在上厕所的时候,感觉无所事事,居然幻想自己遁入身后的一堵墙中,进入了古代世界,着上了一直梦想中的古代衣饰,在古风淳厚中欣欣然。家人老抱怨我,如厕的时间太长。他们又怎么知道,我是深陷于一个怎样美妙的幻想世界中去了呢?我用一颗爱慕的童心,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描绘她们的姿容。我画她们线条饱满的樱桃小嘴,在最后点上一抹姻红时,也敞亮了一方心空。我画她们高耸的云鬓,心里想着天上的云堆被风簇拥着抱成一团,把阳光团团困在中间,让它急得乱窜,把每一片云烘得热乎乎而芬芳四溢的样子。我给那些漂亮的云鬓添上各种各样的饰物,象把各形各色的花安排在春天来临的树丫上:不管是蓓蕾抑或是花朵,不管是怒放的牡丹抑或是细碎的小草花,都因为饱含了浓郁的情绪而春光无限。我画她们的眼睛,那多情而闪亮的瞳仁,晶亮如夜空的星星。我画出的眼睛,可以用目光与我交谈,让我知道在自己笔下诞生的人物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我画的美女没有鼻子,因为我不会画鼻子。小时候认为,人没有鼻子也蛮漂亮的,只要眼睛和身材出众,人就会很出众。当然,那是小时候的误解。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被谓之以心灵窗户的眼睛,其实它的难度比鼻子高多了,偏偏我画得挺传神,而对线条简单的鼻子,我却始终也画不好。就连正式的美术课作业,我画的人物的脸上,也是缺了鼻子的。总感觉画面中的脸,无论多标志,凭空中间突兀起一个小土丘似的所谓鼻子的东西,多难看啊。因为我从来只给那些仕女的衣裙和嘴上颜色,而脸,我是让她们素面朝天的,所以觉得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和一张饱满性感的嘴足矣。这个问题,直到我长大以后才明白过来,如果没有鼻子的衬托,人的脸无异于一方平原荒地,眼睛相当于是一滩死水。所以说,鼻子对相貌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一根高而挺且小巧的鼻梁,会让一张原本平凡的脸立刻生动且不平常起来。鼻子就相当于是一座屹立的高山啊。山林间隐隐的山风会带动眼波顾盼流转得愈发活泼而明媚,它使如鲜花般绽放于唇边的笑意更加透澈迷人。如果真的可以把鼻子比喻为青山,清亮的眼眸就是两汪碧水啊!而嘴边盈满的笑意是环绕河岸一路长势旺盛的蓬勃的野花。青山绿水永相伴,一张笑意盈盈的人的脸,一张充满了生气的人的脸,它就是天地间最朗润的风景!
我最喜欢画的是仕女的着装,可以用“痴迷”一词来形容我入迷的状态。大概和尚在打禅入定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一种气定神闲、着迷却不慌乱的感觉,一种凌空呼啸着直冲云霄却又身轻如燕的感觉。仕女身上飘飘的衣袂时而象一朵花开放般向外撒开,时而收扰如一朵花的谢春,却把藏在里面的玲珑曲线勾勒了出来。我的血脉和神气似乎附在了那些华丽的衣服上,随着它们动或者静。一棵花树蕴育一朵花所用的心思也大致不过如此吧,从一个浑然一体的青涩的蓓蕾中,一点一点地借用春风的刀子,轻雕细琢,让一缕一缕花瓣的痕迹慢慢地显现。一张空白的纸,承载了我多少爱慕的心绪啊,这个时候的我,全然已忘我,似乎自己就是那股戏弄于衣裙上的风,在感知了衣裙风吹竹帘动般的细碎后,再把那种感觉移植到纸上。抬眼间,一个古代仕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环佩叮当地走动起来,柔韧的腰肢盈盈可握,霓裳如云簇拥着她,在风的抚弄下如一朵徐徐绽放的莲花,所到之处,香风拂动。仕女行至临水处婷然站立,风乍起,满湖春潮涌动。随着仕女的离去,湖面碧波悄然而隐,一面平镜似的湖里挺出一茎粉荷,花瓣抖动着欲开未开,似朱唇轻启,却欲语还休。这一枝粉荷,是仕女临水而立时倒映在湖中的倒影啊,人走远了,湖水却把她的倩影,珍藏成了活鲜粉嫩的花。或者,是她无意间投向湖水的一瞥,竟让湖心旌荡漾而心花怒放。
我在画画的时候是相当废寐忘食的。往往在母亲的督促声中,也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笔。家人围坐于桌前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却在画画的过程中得到了极度的满足。饱食了精神粮食的我,哪还顾得上去填饱俗世中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呢?
在小学二、三年级(大概是吧,对时间的记忆已有点模糊)之前,我疯狂地画了好多仕女图。有一次母亲清理废纸时,不经意间把它们混入废纸中卖掉了。着实让我心痛了好一阵。
在画作丢失以后,好长时间我都没再画过画。只记得后来又画了一幅《狐仙》,那应该是我此生中画的最后的一幅仕女图了。当时有一个小表妹来家里玩,喜欢得不得了,几次三番央求我送给她,而我在把画拿出来在她面前好一番炫耀之后,却怎么也舍不得将画送予小表妹。后来,随着小表妹的回去乡下,我的《狐仙》也跟着失去仙踪。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直认为是小表妹拿了我的《狐仙》。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唠唠叨叨地向妹妹诉说这件事,同时也不忘喜滋滋地显示出画作被人欣赏的喜悦之情。到了最后,妹妹被弄糊涂了,她不知道我究竟是心疼画作的丢失,抑或是在自夸?其实我从来未曾怪罪过小表妹,但是随着年龄的渐长,对于那个结果的判断,却始终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改变。在我的心底,还是有点沾沾自喜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画得好,又怎么会换来小表妹的如此欣赏而最终产生不问自取的行为呢?所以说,“罪魁祸首”还是我自己啊。
小时候的我,画画的情绪高涨而甜蜜,似乎进入一个迷人的花园中,顺着石头小径,循着蝶翅的颤动寻找隐秘起来的花开的声音。我就是一只贪恋春色的小昆虫啊,沉醉在艺术的花园里流连忘返。
这种感觉,犹如曾经尝过一勺浓香的蜂蜜,入口以后,在以后的岁月里,腑肺间仍散发出它的余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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