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苇岸 聊一下苇岸。 海子在安徽老家,刚考上大学,贫穷的父母为他演了一场电影。海子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火车,站起来,大声说着:看,这就是大火车!不知这和后来的宿命有没有关联。我总是想起这一幕。因为火车,工业化的象征,海子死于机器,速度。他活在麦子中。 类似的,还有苇岸。 苇岸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海子,海子也同样。他对海子的第一印象是“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们何其相像,纯粹的赤子,山花山鸟好兄弟,一松一竹真朋友。苇岸说,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苇岸从海子那里知道了《孤筏重洋》和《瓦尔登湖》,他听海子谈论诗歌,听海子说想找来找关于大地本身的书,不是小说,也不是土壤或地貌的教科书——苇岸写了,《大地上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作品。海子是浪子,戴着海浪的帽子;海子含着泥土,来自大地的深处。苇岸是苇草,是柔弱而善良的动物,在大地上自由地跑动。 苇岸天生的直觉灵敏,一眼就看出了海子的早慧和天才的迹象。他形容海子操纵语言“好比樵夫操纵斧头”。海子则把他当做最知心的朋友,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在小酒馆喝酒,眼镜被人打碎了,反而感觉舒畅,仿佛从某种极端状态中得到了解脱。 谈论自杀,海子颇有气势:最理想的自杀是在10000米高空的飞机上,做自由落体。苇岸就要安静得多,他不愿自杀,他是病死的。可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饿死的。他只活了39岁。 他们都生活在昌平。我也曾在那里教书。那时已经没有了海子。也没有了苇岸。苇岸是1999年走的,我刚好到北京读研。他于1978年就考入了人大哲学系。 这些不算赶巧吧。最巧的事,莫过于心灵相契。你可以从来不曾听说一个人,但一旦走近,就坐立不安。 我第一次打开《大地上的事情》,没几行,从欣喜,激动,到剧烈心痛。一瞬间。 我再也无法入睡。我要找到他所有的资料。他的文字。关于他的文字。之前除了《海子传》,雷平阳的诗《纪念苇岸》,苇岸的文字片段,仅有一些粗浅了解。手头有一本苇岸的书,竟然从未打开。我不明白,完全是苇岸的文章,为什么要加上“冯秋子编”呢?为了评职称方便吗?有谁见过《鲁迅全集》还要另外署名“某某某编”呢?再者,书名太俗,苇岸写诗人黑大春的文章《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对于黑大春挺好,做了书名,似乎不妙。 因为苇岸远远不止于此。 就说这本薄薄的书吧。它带给我的震撼不次于一部长篇小说。 他写《大地上的事情》,第一句话是:“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 就这么朴实,准确,像一个田间的科学实验家。 这么普通的句子,一下子使我安静下来。 “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他是心灵的歌手,自然的圣徒。我睁大好奇的眼睛。开始跟着他观察,畅想,他的比喻总那么恰当,有那么出人意表。像童年第一次摆弄万花筒,他带我领略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小小一物,在他简洁的心灵迅速铺张开来。 苇岸从诗歌改入散文,他的诗性绝好。他用诗的语言重写了《昆虫记》,惊蛰时分,柳树伸出鸟舌状的叶芽,杨树拱出的花蕾则让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到了春分,杨树则像一个赶着田野这挂满载绿色马车的、鞭子上的红缨已褪色的老车夫;他形容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仿佛弓的颤响;他描述吃足食物的麻雀,飞到树上,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樗树上的甲虫,在类似“芝麻开门”的呼唤声中,竟然像一头小象,在孩子们的手上四下走动;说到苇莺,它们的命运,比莎士比亚的悲剧更能刺痛人心;受到人和“游子”的诱惑,扑网而跌落的鸟则“像树叶一般,坠满网片”。我感觉是在树木凋零的季节,听到悲伤的小提琴声在山谷响起。 他去过天边小镇,更多的时候他住在昌平的瓦尔登湖。里尔克说:“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净洁的晴空里的一口钟。”苇岸生活在都市,心灵至纯至净,他微弱的声音变成文字,像晨钟暮鼓敲在我们心口。 你看他眼中的麻雀——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鸣,如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高声喊叫,这声音蕴含着依赖、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树木伸展的愿望,是给鸟儿送来一个个广场。” 苇岸用人的眼睛看世界,看动物,却绝无人的自我,霸道,也无俗气。他看动物就像最纯真的孩子,他理想中的人也像这些单纯、善良、可爱的动物。面对可爱的动物,植物也萌生了愿望。生灵,生而有灵。 看到这里,我已经被吉普赛人的磁铁紧紧吸住。在马孔多的广场,人声鼎沸,我完全醉心于诗人的描述。 苇岸观察仔细,让我吃惊。他是在幽默呢,还是平静陈述——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惊醒。日子久了,我发现它们总在日出前20分钟开始啼叫。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看得我哈哈大笑。 另有一次,苇岸精准得像是个科学工作者: “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它们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动。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我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它们具有代表性。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在各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 他还观察到: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像公鸡那样迈步。 谁会轻易把这两种不相干的家伙联系在一起呢? 在苇岸眼里,麻雀是鸟类中的“平民”,它们的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麻雀老了,诗人对它们饱含感情: “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那里是一个阳光的海湾,温暖、平静、安全。这是两只老雀,世界知道它们为它哺育了多少雏鸟。” 麻雀是最不起眼的。我们一度认为麻雀是害虫,打麻雀曾经上升为一项政治运动。苇岸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可他在《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说:“我从小就非常心软,甚至有些极端。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杀一只鸡。”他心痛地讲,雏雀成长中,总有失足掉入井里的。此时如果挑着水桶的大人出现,这个不幸的小生灵便还有获救的可能。他在《上帝之子》一文中,那样地悲悯过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性吧。我想起丰子恺,穿着长袍,怀揣一只鸡,偷偷跑到野外放生。想到路遇的僧人,因为看到牛被宰杀时流泪而执意出家。前些日子和诗人容浩、唐不遇、木知力小聚,发现容浩因为同样原因不吃牛肉。容浩纯真,心软,善良。 逃开人的网罗,麻雀总是快乐的。所以他写的麻雀便成了理想国的人们—— “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体态肥硕,羽毛蓬松,俨然一位将军,头缩在脖颈里,就变成了马车夫。温馨,诗意,最美好的总是属于大自然,纯真的孩子,淳朴的农人,理想国的人们,如果有的话。难怪他对《红楼梦》提不起兴趣。再繁华的人间世,岂能比动植物般的丰富而单纯?盛极一时的红楼又有多少蝇营狗苟,是是非非?人世的泥淖总会令人失望,甚至绝望,看着这些单纯的生灵,我们又怎会心生烦恼?雅姆说:“让我有时恨男人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不够纯洁。”可是雅姆不会讨厌驴子,苇岸不会厌弃麻雀。 麻雀成了世界的主人,它们旁若无人。敲这两个字的时候,又一次想到丰子恺,向蚂蚁敬礼,把两只蚂蚁代称成“他们”;编辑改成“它们”,丰子恺一肚子不高兴,坚决要求编辑改回来。 这也是苇岸的心灵世界。他在新疆于田看到羊被宰杀的血腥场面,语气平静地说:“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 这里不是比兴,而是众生平等。不是信仰,而是天性使然。 苇岸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麻雀》: 它们很守诺言每次都醒在太阳前面 它们起得很早 在半道上上等候太阳 然后一块儿上路 它们仿佛是太阳的孩子 每天在太阳身边玩耍 它们习惯于睡觉前聚在一起 把各自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情 讲给大家听听 由于不知什么叫秩序 它们给外人的印象 好像在争吵一样 它们的肤色使我想到土地的颜色 它们的家族 一定同这土地一样古老 它们是留鸟 从出生起 便不远离自己的村庄 心到了,眼就是活的。他把麻雀写得多像雅姆笔下的驴子。我们因此爱麻雀,爱驴子。那些憨笨、可爱、温柔的驴子,可是要和雅姆一起进天堂的,主啊!苇岸自然爱雅姆。临终前要求亲友在他去世以后,不放哀乐,把骨灰撒进麦田,让诗人树才为他朗诵雅姆的诗《为他人得到幸福祈祷》。 一些人总和一些人相通,就算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河边的巫女在迷醉后与酒神沟通,苇岸又是凭借什么,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究竟是怎样的心怀,可以感受到“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 他和海子一样。他们是麦子的好兄弟。麻雀、蚂蚁、野兔、羊、榆荚和谷雨的好兄弟。 苇岸的阅读量大得惊人。可我不觉得这只是个阅读和记忆的问题。 从别尔嘉耶夫到张承志的《心灵史》,从古罗马作家瓦罗的《论农业》到《圣经》,从丰子恺到赫德逊,以写鸟类著称的英国散文作家,他令我们眼花缭乱。 他准确记得,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于驴子的深情赞颂:你耐劳,深思,忧郁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 他喜欢引用《百年孤独》中的句子,比如“世间万物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我很喜欢引用这句。但说到雨后日出,他一样信手拈来: 《百年孤独》中这样描述马贡多连续下了四年之久的雨后的日出:“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不是他的文采。不是他的记忆力,我觉得这些不仅仅属于视觉。 惊喜的当儿,他又突然成了哲学家,观落日,他说:“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仿佛盛大的落日是再也升不起来了。“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从落日到死去的动物,苇岸悲从中来,缘于他爱一切美好。 也许和他学哲学有关,他是诗人型哲人,或者哲人型诗人,反正都一样。他想象雪——“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这是特朗斯特罗姆的奶牛,在宇宙的大幕中哞哞地挤奶。这是佛的慧眼,世界之外的世界,一叶一如来,一粒沙包含整个世界。这是北欧神话的想象力,我们生活在一棵宇宙之树,你尽管放眼往外看。这是不肯老老实实的哲学的眼界,世界绝不是唯一的唯物,大千世界,有时吾心即宇宙,有时三界唯心。 苇岸是大地的守望者。在这个消费与享乐的时代,人人自危又人人自我的时代,苇岸需要我们每一个人走近,感受,爱惜,传播。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的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苇岸多次提到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他的联想有时十分简洁,“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的往昔的繁荣。”像是巨大的悲痛藏在冰山之下,只言片语就打住了,留待我们感悟。 我便想到先秦,孟子的“鱼和熊掌”和他标榜的“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想到先秦的西周,西周河中的一尾狐。“小狐汔济,濡其尾。”狐狸的尾巴湿了,不吉利呀!看看甲骨文中多少生灵,早已绝迹。字如图画的梅花鹿,奔跑的时候溅起尘土,身上布满斑点的“豹”,样子凶蛮的“虎”,中原人竟然创造了象形的“象”,都哪里去啦?那是田野的往昔的繁荣。 感叹归感叹,很少有人像苇岸这么固守。他是素食主义者。及至弥留之际,他宁死不肯“堕落”。云南诗人雷平阳用近乎记叙的文字写道: 这一个坚强的素食主义者 在病重之时,曾努力地为爱他的人们 吃鸡、吃鱼、吃鸽子,直到他那虚弱的身躯 布满了汗水,可在弥留之际,他又说 “保命大于信仰,这是堕落” (《纪念苇岸》) 这就是苇岸,最后一刻最后一次用行动撞击我们的心灵。 他死得像圣徒一样尊严。 今天的学者喜欢从道德层面评价苇岸,非暴力主义,和平主义,大地的道德,等等。和他热爱的托尔斯泰一样,苇岸富有爱心,他要成为“人类的增光者”。但我更赞同法国女诗人诺阿伊对雅姆的评价: “同他的圣水相比,我宁肯要他的露水。” 对于苇岸也如是。 我觉得像苇岸这样的人,早就超越了道德的尺度。如庄子和尼采主张的,超越道德,回归赤子。 苇岸做到了。他爱孩子,他一直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无悲伤地说,“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他喜欢看孩子嬉戏,他们有许多玩具,不像成人,“大人告别了童年,就像游戏像玩具一样丢在了一边。”生性自由的孩童,就像小马驹——何谓天?牛马四足是谓天。苇岸和庄子都有一颗自由飞翔的心灵,“每一匹新驹都不会喜欢给它套上羁绊的人。” 他喜欢把孩子的字和鸟的叫声并列放在一起。 诗意地栖居,纯净如赤子,爱一切生灵。 没有多少人知道苇岸。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的苇岸,他不次于任何人。他至少和海子、史铁生、张承志、丰子恺不相上下。可惜他未完成。他写得太少,我深深惋惜。 面对苇岸,一切黯淡下来,一切静寂下来。我们为什么烦恼不已?那些蝇头小利?纷纷扰扰?我们岂能把大好时间消耗在无聊的得失之中。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一眨眼,我们就要把自己的世界交出去。 遍周世界,原本美好,依然美好,我们感受到了么? 我们应该做点儿什么呢?
牛永斌
201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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