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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永斌:《在文成,和诗人混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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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9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牛永斌原是暨南大学新闻系老师,这是他记录诗人的一系列作品中的两篇。





在文成,和诗人混混


    我到温州去啦。温州,具体点儿是文成,刘基故里,温州下辖的一个县,风景优美,不舍离去。前五天呆在文成,我混进一个诗人聚集的场所;最后两天和唐不遇、王家新、池凌云、扶桑、马叙、王东东众诗人在温州小聚,先是马叙请我们到海上打鱼,然后是有中国“阿赫玛托娃”之称的池凌云做东,我顿时明白了“温州”二字的含义。
    据说唐不遇是80后最牛诗人,这次得到了验证。本次诗会年龄最小,呼声最高,诗才很是了得。至少王家新和李小雨这么认为,当然还有我,未来的诗歌评论家,我的语气总是将来完成时。我与他过从甚密,他得到了“青春诗会”邀请,自然少不了我的份儿,生拉硬扯令我一起前往。
    诗人兴会,不亦乐乎?倒是没想到,原本担心自己成为累赘,结果很快和诗人们打成一片。马叙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搞艺术的!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搂着我的肩膀,几乎把我摁在桌子上,从80年代的中国油画到张晓刚,大谈他的艺术观;我吭哧吭哧不堪重负,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敲着桌子,对,对!还有一向率直的黄芳,在一条塌方的路上对我说:觉得这里唯一一个像诗人的,就是你。她指我。“像”的语气很重,拖了两个音节,我很喜欢。估计唐不遇们听了会气歪鼻子。管他呢。

H.王家新。火
    我终于见到了王家新,“三个代表”来了一个。80年代与舒婷齐名的诗人,曾有人把他排坐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诗坛普遍把他和西川、欧阳江河并称为“知识分子的三个代表”。
    闻名不如见面。王家新眉宇之间一股狠气,绝对是那种可以做杀手、闯江湖、做黑帮老大的人。响当当,敢作敢为,听泥马度说他因为敏感事件被《诗刊》开除,流亡海外。他的大舅子拍摄了《寻找林昭的灵魂》,看来门户相当,同声相应。现在人大教书育人,致力于诗歌创作和翻译。
    王家新看上去略带威严,除非熟悉,一般人难以接近。我礼貌性地敬酒之后,就像牛一样低头吃菜,自个儿喝酒,大家说话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听着。漂流那天,他第一次过来问我:“老牛的胡子是棕色的?像一把火。”我笑笑,很开心。“老牛笑的时候,嘴角一翘,挺有意思!”他说自己阅人无数,在外漂泊多年回到北京,最怕听到陌生人的敲门声。太多名利熏心之徒,势利之人,他一定见识过很多。我觉得,他一定不会反感我。开始话不多,后来有些熟了,叫我“老牛小弟”,最后完全忘了大小,错把我叫成“老牛兄”,我觉得很赚。他一再让我有空到北京玩,可惜发音不准,“玩”说成“喔”。我就当是客套话吧。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讲起童年,王家新从小就非常固执,不管母亲怎么打,怎么骂,“看你拧!”就是不低头。我觉得这点我们挺像,只是换了换角色,打我的是父亲,母亲在一旁救急。想想,这样的性格,早就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种子。
    他也有令人尴尬的时候。好森貌一个爷们,漂流开始时,突然紧张起来,咬紧牙关对大家说:“大不了不活啦!”看他那副窘状,真替他捏把汗。忽然想,大凡艺术家,都有一种强烈的死亡意识吧。
    诗人时时闪烁。在温州一艘船上,我们一行和当地文联数人一起玩成语游戏。要求先说出一个带数字的成语;第二轮在自己的成语前加上自己的姓名;第三轮是:自己的姓名,加上“洞房花烛夜”,再读出原来那个成语。唐不遇“七上八下”,扶桑“十全十美”,马叙“五马分尸”,还有人“一言不发”,“三心二意”,“十面埋伏”,我是“九牛一毛”。王家新就比较麻烦,他的成语是“七窍生烟”,最后连起来就成了“王家新,洞房花烛夜,七窍生烟。”我们大笑。不知是不是琐碎地想到他的私生活,他只离过一次婚,前妻是沈睿。诗人就是诗人,不假思索来了一句:“太对啦,洞房花烛夜七窍生烟,这才叫燃烧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厚重,有股豪气,像是激情地朗诵诗歌。
    这是私下,或者饭桌。要是坐在讲台,就换了一副模样——
    他说的最多的是里尔克的诗歌观:诗歌是一种经验。诗不是感情,感情,我们已经够多了。诗歌是一种经验,我们终其一生去采集。
    他说作为一个诗人,我们需要一种彻底的艺术精神。他去过舒婷家,“舒婷大姐,当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后来怎样呢?她写散文去啦。”王家新在发问,我也是。我很难想象,西方某个大诗人后来突然改行啦。
    王家新到过欧洲很多地方,说起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生命最后20年独自生活在海边,晚年拍电影还要重新跃入“童年的深渊”。王家新语调深沉:“我们还有这样的艺术家吗
    在所有的诗人中,他最崇敬杜甫和但丁。二者有什么联系呢?我一直在想。至少,二者加起来,就是中西合璧,这很符合王家新的诗风。
    他喜欢描述蒙古的勒勒车,说到这个话题很激动——
    我从来不用“现代”、“不现代”、“先锋”、“不先锋”这样的字眼。我喜欢“落后”。我们中国形成一个可怕的神话——进步的神话。
    我有幸来到中国一个落后的县。在内蒙写勒勒车,有人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不写先进的东西?这是落后生产力的代表!
   卡内蒂的《钟的秘密心脏》是王家新的译作。这些句子如同刀割,令我隐隐心痛:

    自从他们教给我们生活的一课,中国人,在我们之前,自时间开始以来,所有更痛苦的就是观看他们与我们的竞争。当他们终于赶上我们,他们将失去所有曾经超过我们的领先距离。

    我们将去向何方?在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灾难之后,赶上迅速的社会转型,就像路面上的车辆,不顾一切地追求速度,满载的是物质,没有人说起心灵,心灵值几文钱呢?网络的洪水冲击着一切,它提升着速度和信息容量,人们甚至来不及定下神来,一切都如洪水中的碎片转瞬即逝。
    在江心屿,诗人王家新抱怨:我们离我们的源头越来越远了!
    想起非洲一个部落的习俗,如果你跑得太快,就会有人在后面大喊:“跑慢点,不然你的灵魂跑丢啦!”
王家新是一个活在文化之根与心理时间的诗人。我理解的大诗人都是这样。如果找不见归乡之路,找不见文化根脉,如果没有孤独的心灵,写诗岂不是儿戏?赵丽华们自然会从潘多拉的盒子涌出,响应者云集。
    T.S.艾略特曾发出敲击人心的拷问:“人类丢失在知识里的智慧哪里去了?人类丢失在信息里的知识哪里去了?”里夫金、霍华德在其名著《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中,细细品味中国传统文化,竭力倡导西方学习古老的中国智慧。从中国传统文化汲取营养的大家,可以列出长长的名单,单是诗歌界耳熟能详的,卡夫卡从《老子》、庞德从唐诗、博尔赫斯从《聊斋志异》、斯奈德从禅宗都曾大获裨益。想要走向世界的中国诗歌,必须有传统文化的承载。
    他是人大教授、博导,全无学究气。诗人就是诗人。这次诗会,他的开场白是——
    1987山海关青春诗会,那种氛围真使我难忘。在海边的山坡上散步,不知谁冒了一句:“把玉米地一直种到大海边!”多大的气势!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欧阳江河?还是西川?在海边游泳,欧阳江河脱口而出:“满天都是黑墨水!”多么豪迈!
    今天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气质。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
    正是在这里,欧阳江河即兴写下了《玻璃工厂》,而且是在一只香烟盒上写下的!这首诗最初叫《在玻璃工厂》,我说这个“在”字没必要,放在那里不好,欧阳听了我的建议就去掉了。西川在这前后也写下了“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树木的躯干中有了岩石的味道”,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一句好诗。
    在经过里尔克、穆旦、舒婷、孟浩然的家门口之后,他这么收尾,说给大家,也在说自己——
   “人的一生,从来没有完成过!”
    很多年前读到奥登这句诗,就非常认同。最近我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未完成的诗》。
听王家新讲课,是一种享受。我一向认为,只有诗人才配做诗歌评论家,听诗人讲课,更能感悟到个中三昧。这是在李大同之后,第二个能打动我的人。

S.树才。水
    还有我一向敬仰的树才,在出发前我刚写了一篇《聊一下苇岸》,苇岸葬礼上朗诵雅姆诗歌的树才,就在眼前。我和树才真的有缘么?我觉得奇怪。他是第一个让我不假思索就提笔写诗的人。虽是小诗,可我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草草写下的,像是对他的素描。
    更没想到,他也是居士。在哪里皈依?河北……他愣了一下,我替他说:“柏林寺。”那可是大唐盛极一时的禅寺,想当年龙象之匠赵州从谂,机锋凛冽,夺人心魄。“对。住持是……”他又愣了一下,我又替他接上:“明海法师。”“对,对!”我哈哈大笑,我的师父是净慧法师,净慧法师的弟子是“明”字辈,明海是大弟子,我的法名是“明瓠”,这么说,你就是我的叔侄辈啦!一向孩子气的他,一下子着急起来:“佛门是不讲这个的!”我又哈哈大笑。
    我们谈起禅宗,一啐一啄,很是对眼。他说他正在研究野狐禅,我夸张地说我沉迷于禅宗十几年。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苇岸的事情,回到房间,我一一记了下来。说到敏感话题,他端起白酒一饮而尽。我猜想他一定经历了什么。痛苦和磨难造就诗人,树才的痛苦到底有多深?泥马度告诉我,去年树才的女儿刚一出生就夭折了,和医院闹腾起来,后来不知所终。想到周国平,我理解了为什么纯真的人会有忧郁的眼神。树才就是这样,突然安静下来,带着深深的忧郁,突然调皮起来,歪戴帽子,像个坏男孩,把水泼到别人身上,偷偷使坏,惊得女诗人们大叫,他在一旁大笑,笑的时候也是“河床裸露,草味四溢”。这是我形容暨大校园诗人周松潮的密语。
    树才是属于山水的。不仅是因为大自然的美好,也是因为它的纯洁,干净,宁静。贝多芬说,我爱一棵树,甚过爱一个人。树才是不是也有类似情怀?他和苇岸过从甚密,自然应该有很多相通。从诗中看出,他爱动物,爱植物,质朴的句子中处处透露出对神性和大自然的敬畏。“干净”“纯洁”“纯朴”这样的字眼频频闪现。他在《极端的秋天》中写道:“秋天干净得/像一只站在草原尽头的/小羊羔。她无助/而纯洁,令天空/俯下身来。”一个套盒。秋天像小羊羔,却又令天空俯下身来,套盒中的套盒,套盒外是秋天,套盒内是羊羔和天空,高度意象化的天空,天空成了人的心灵,诗人自己,面对大自然的静美,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美永远是突如其来的,我为这样的思绪震颤不已。
    树才从淳朴的浙江乡村到繁华的北京,再到原始自然的非洲大陆,一路颠簸,一路行脚,正是雪笠云瓢,放身天地,心也愈走愈净。回顾这段路程,树才说,“对我,正是农村、乡野的牵扯,我的浪漫就不会太浪漫,因为沾上了泥巴和粪味。也许就这样,我接通了大学4年与农村18年之间的关联,从此生命有了一种质朴的方向。各种奢华和优雅,没再能乱了我的心眼。
    因为有事,他要提前回京。常听诗人们说:“没有树才就不好玩啦!”在一个“下见小潭,水尤清洌”的地方,扶桑一边玩水一边自言自语:“要是树才在就好啦。”
    树才4岁丧母。幼年丧母为人生第一大不幸,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像田间的瓜果一样,树才快乐地长大,也不觉有何欠缺,直到15岁高中毕业,“有一日,念及身世,忽大恸,猛然发现自己失去母亲原来已有这么多年!在此之前,我是敏感而不知愁的农村孩子,玩着玩着就长大了,无病无灾。我把这大恸理解为人生第一次悟:知人生的底色是悲苦了,照亮它的正是儿时丧母却又不自知这一事实。没有这一悟,我就不会去下决心考大学。”从此横下一条心,开始了马拉松似的人生冲刺,落榜,复读,落榜,复读,一连5次参加高考,直到成功。从最低谷爬起来,意味着一次真正的脱胎换骨。
    大学毕业滞留学校;经历89;好友苇岸的死……对于天性敏感的诗人来说,这不啻一次次生命的重创。不幸和磨难,乃至生与死的磨折,绝对是诗人艺术家的敲砖石,他们不停地挣扎拷问,直到有一个出处。树才十分坦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的人生完全是被大疑问、大迷茫所推动!我清澈之时,真有人间万象原来如此,不必为分分秒秒自寻烦恼之感。但清澈正如烛火,一亮之后,黑暗重又围拢……一个人若无幻灭感,则禅缘不起。幻灭愈深,禅缘愈远。
    树才是沉浸的,把佛禅注入诗歌,把法语诗歌翻成汉语。他乐此不疲。最近还得了个“法兰西骑士勋章”。拜读他的诗歌,尤其佛禅一类,令我惊叹不已。他亲近佛教,我想真正的信仰岂会那么狭隘?狭隘的信仰只能导致原教旨主义,这是世界纷争冲突的根源。净空法师把手伸开,对我们说:“看,这就是宗教,每个手指代表不同的宗教,往下,它们都是相通的,人的心是相通的。”我想起甘地,出门要带着印度教经文,也同时带着《古兰经》《圣经》。大爱之人只追求神性,并无宗派门类之分。树才的诗集《单独者》也如是。一页是《耶稣》,相邻的一页是《和尚》,而《神性》一诗,正是他对于信仰的表白吧。
    在文成县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树才上台,朗读了自己的诗歌《虚无也结束不了》,只读了前三节,最后一节他说忘了,略微害羞地在台上笑起来,我在台下拼命地给他鼓掌。

虚无是一只壳
更是壳里的空空
崭新的苔藓又绿成一片
那些唱出的歌已经入云
那些做诗的人正拿起筷子

虚无也结束不了……
那戳破窗纸的人只瞥了一眼,
后半生已经变了
活不下去?还得活下去
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

    我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除了朴素的宗教情感,透过新绿的苔藓和人间世的窗纸,他给我们捅开一条新奇的缝。虚无是一个闷葫芦,摇摇它;虚无如果是一只壳,就咬开它。神性在心中,筷子是生活,诗人超越遁世的虚无,进入到活生生的禅。“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诗人固执的眼光,把虚无撕开,裂出新鲜的禅意——真正的禅,是一只只鸣唱的蝉,是清风明月之下我们的生活,柴米油盐,禾麦豆,麻三斤。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是禅;挑柴担水,穿衣吃饭也是禅。
    元好问说,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诗人树才的参禅经历和感悟,正如同一把锋利的切玉刀、吹毛剑,切去滞后的思索和语言的沉渣,在活生生的当下呈现禅机。我认为《来去》这首诗除了一些拖沓之处,字里行间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细细寻觅,原来却有踪迹,须在品味之后。

大觉寺无门/自然也无进出//大觉寺有门/自然也有石榴

    无门无进出,顺其自然,不用徒生烦恼;大门开着,却道一句“自然有石榴”,此处又是有眼之句。明代石屋禅师《山居》有一句十分有名“梅子熟时栀子香”,一句两典,栀子花被称为花之“禅客”,“栀子香”便出自黄庭坚和晦堂禅师。黄山谷到晦堂处问禅,晦堂把他领到后花园,突然问道:“汝闻栀子香否?”黄山谷答:“闻。”晦堂说:“吾无隐乎尔。”山谷大悟。栀子花四处飘香,却如雁过寒潭,何老把捉。实实在在的大石榴也如是,物皆可观,却惟独不可起执著之心。处处是禅机,活生生的禅,无处不在,你悟到了吗?石榴、梅子和栀子花,了无差别,如同一路上的溪声,尽是广长舌,入禅门径;如花开山谷,应用无边,都是真如的活泼显现。
    树才说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话,我迅速写在纸上:
在巴黎,既不知道诗歌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读者在哪里。双重的迷失。把技巧、变化推到极致,就会带来迷失。
    对现代诗人的不满:对现实情感太重,对宗教情感太弱。汉语诗人应该有一种朴素的宗教情感。比如佛禅。一个诗人单凭自己的个性,绝对抵达不了。
    树才的梦想,把30年汉语诗歌的成就呈现出来。树才认为西方错误地把朦胧诗解读为政治的反叛,他觉得“朦胧诗人没有政治的自觉,自古中国就如此。”回到诗歌本身,“中国30年诗歌的发展,如果放到世界的维度,那是异乎寻常的。”
    他最喜欢王维、陶渊明、禅诗。兴致浓厚地谈起了阿多尼斯,“真正的反叛者”;他见过科特迪瓦总统诗人博瓦尼,对他崇敬有加;说起墨西哥双目失明的诗人阿方索,他说了些什么,我真的记不住啦。
    临了,他说起了苇岸。1999青春诗会在聊城举行,因为举办方经费不足,早早结束,树才便独自去了济南。他好像预感到什么,匆匆赶回北京,这已经是苇岸的最后时刻。几天之后,苇岸走了。苇岸死的时候只剩下骨头。树才按照苇岸的要求,在葬礼上朗诵了雅姆的《为他人得到幸福祈祷》,催人泪下。
    漂流那天,我们光着脚行走在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脚硌得很痛,但我希望这样一直走,走上一天。他慢慢讲起和苇岸的交往。苇岸住在昌平,每次到市区,都要在马甸下车,找树才聊天小聚,然后再去办自己的事情。1998年的冬天,在一家小餐馆里,树才只点了些素菜,苇岸不肯剩下饭菜,吃不完就打包。服务员递来塑料袋,苇岸认真地对树才说:“树才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使用塑料袋啦,它们会污染环境的。”树才像是站在过去的某个地方,语气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说起苇岸的遗嘱——为了保命而放弃吃素和信仰,这是堕落;说起他在苇岸病重期间买过3只甲鱼,王家新擅长炖鸡,炖好了他们一起看望苇岸,树才声音低低地对我说:“我有责任。”
    “老牛,”树才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神情严肃地说,“听唐不遇说你写了篇纪念苇岸的文章,你要发给我看。”
    树才有事要先回北京。临行前一晚,大家都喝了很多,我和他搂着肩膀摇摇晃晃回到住所。次日早上,他叫我到房间,送我四本书,他的诗集、译作,一一题签。我什么也没说。
唐不遇说,你和苇岸确实很相投。我也觉得是。

L.广场。轮回
    特邀具有话语权的,还有北师大的所谓诗歌评论家张清华,纯粹学院派的隔靴搔痒,听起来既不“北师大”也不“清华”。但也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伟大的文学作品不仅是个人经验、个人情感,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公共记忆。”“诗人是否参与了这个时代的公共经验和文化记忆?这些都是由一些优秀的写作者主动担当,而完成的。”
    除了王家新的《一个劈柴过冬的人》《帕斯捷尔纳克》,还讲到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可惜只引了其中两句,我觉得不解渴,就多摘些放在下面——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
从何而始,从何而终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
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离去的重新归来
倒下的却永远倒下了
一种叫做石头的东西
迅速地堆积、屹立
……
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
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
但当黑夜降临
双手就变得沉重
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
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
……
永远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
一个从未在帐单和死亡通知书上出现的广场
一个露出胸膛、挽起衣袖、扎紧腰带
一个双手使劲搓洗的带补丁的广场

一个通过年轻的血液流到身体之外
用舌头去舔、用前额去下磕、用旗帜去覆盖的广场
……
那些曾托起广场的手臂放了下来
如今巨人仅靠一柄短剑来支撑
……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着的吗?还要站立多久?
毕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样
从来不是一个永生者

    这首诗很长,此处仅为四分之一。有必要重读一下。“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的人用一生”,“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一个无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心在隐痛。这是首先以气质、以胆气取胜的诗,其次才是才华,技巧。万马齐喑的年代,谁敢横刀立马!这也是诗歌的魅力,虚实之间,灰暗之中,有人在舞剑。
   我被刺痛。抽支烟,喝口酒,按下不表。

T.泥马度。土
    诗会和观光相结合,皆大欢喜。游玩之中,可以谈诗,可以闲聊,可以领取本地风光,激发灵感,禅门就此顿悟。何乐而不为?
    8月8日游百丈漈瀑布,207米的落差,我站在瀑布下面,顿感巨大的风和水汽向我袭来,几乎站立不稳。脑子里涌来池凌云的诗句:“寂静制造了风。”原来,风不是刮过来的。在一个寂静的地方,能量产生了风,宇宙的运动也是这个道理吧。唐不遇把瀑布中间的黑石想象成“海盗船”,我在这里和唐不遇、泥马度愉快地合影。临时插进来一个家伙,我一肚子不高兴。现在看到照片,我还会郁闷半天,好生生三个人的合影被破坏了。
    转过山去,看到泥马度虔诚地拜观音,双手合十,恭立许久。我一阵子感动。
说说泥马度。
    不敢多问,虽和他同住一室,感觉他的腿略微残疾,应该不是脚疾。他生在徐州,帝王之乡,所以他身上总有一股霸气。读中学时就爱打抱不平,生生把当地一个恶霸村长赶下台。说起《诗刊》某编辑,语气逼人,满口脏话,但也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他妈的,什么狗东西!竟然去讨好敌人!”他说“东西”和“敌人”的时候,语气特别重。“敌人”当然是指那些不三不四,拿诗歌做交易玩猫腻之徒。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的人,和黄芳类似,但比黄芳极端,暴烈。可他是正直的,罕见的。
    他迷恋花椒树,决心创造属于自己的“本体意象”,非此不可以成为大诗人。听得出,他像海子一样怀有远大的诗歌理想。他拿出厚厚的37页《花椒树》组诗诗稿,让我提点儿意见,我趴在床上一一拜读,完全掉进了他的花椒树的迷阵。我草草提了几点建议,比如结构,比如体现儒道佛的不同意境。看上去他有些惊喜。
他喜欢爆发式的结尾,像是沉默的人用足了所有力气,一拳打出去。说起自己的一首诗,前面平平,结尾突然来了句:“天幕低垂,一脚踢翻了锅。”他的右臂猛地挥了出去,如同砍刀。我能感知到他有不寻常的经历,读他的《最后的咽》《大水在河》《用脚烧锅》,一阵阵创痛。“洪水,母亲……都是真的吧?”“嗯。”他没有说起这段往事。沉默一会儿,喃喃地说,98年的水稻卖了两毛八分钱一斤,我要依此维持家庭的运转、妹妹读大学的费用。
    他说吃饭回来就告诉我为什么一夜花白了头,可是回来就不肯说啦。
    本来我是代替唐不遇报到,和泥马度住进同一个房间的,他也惦着和真唐不遇聊聊。没想到,唐不遇进来的时候,泥马度很不客气:“唐不遇,你另找一个房间吧,我和老牛兄住在一起。”唐不遇灰溜溜地出去啦。
把诗歌与历史相结合,不知是不是古人情结。他从小着迷村里唱大鼓的说书艺人,那些人自编自唱,把历史故事讲得活龙活现。到现在他还会纳闷:“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说书艺人呢?”还有一次,站在一个超市书架前,泥马度一口气读完《荷马史诗》,泪流满面。他研究历史,最欣赏钱穆,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起洋务运动和当今改革之间的种种联系。他自信地说,研究历史需要灵感,单是史料积累是没有用的。听说他多年心血的《汉史诗》已经出版,我很为他高兴。
    泥马度的文字是血写成的。进入九十年代,他写诗,写史诗,写杂文,但他拒绝看报纸杂志。在孤村像落入平川的狮子,星夜低低地怒吼,他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
    他在《诗刊》呆了5年,知道不少掌故,笑着给我讲述当年北岛投稿的方式——晚上悄悄来到编辑部,把自己的诗歌啪地贴在墙上,扭头就走。第二天编辑一看,成,用吧。
说起骆一禾和海子,我说骆一禾是在整理海子诗稿期间,途径广场时突发脑溢血而死的。他强调说,骆一禾是 在广场静坐时脑溢血突发而死。
    泥马度的笔名来自“泥马度康王”的传说,讲述的时候,激动不已,我看到他的眼睛隐隐湿润。他姓李,看他那架势,我想起了横行胭脂的一首诗《紫气东来,我就姓了李》。
    他很高兴,说自己有姓氏宗室情结,遂逐个数起了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李贺,李商隐……

M.扶桑。木
    因为才子诗人王东东已到温州,王家新不断催促唐不遇、扶桑:速来雁荡论剑。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去啦。路上和唐不遇、扶桑吵了起来,因为胡兰成,各自观点不同,我气呼呼地对着女诗人吼:“我不屑跟你说话!”
    当然是一时之气。认识扶桑,是一个惊喜。这是我见到的真正的纯粹的女诗人。她最喜欢茨维塔耶娃、杨健和庞培,杨健是她的心灵朋友,却从未谋面;庞培是前男友,现在只能以朋友相称。她说,诗人和诗人结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回来路上,唐不遇突然冒了句:扶桑的笑真好看。
    除了偶尔低下傲气和不屑的眼帘,她一脸纯真。说句俗点儿的话:笑靥如花。
我和扶桑更多的时候互相帮腔。同行的一位诗人,竟然开口闭口都是官腔。在瞿炜开的“怀谢楼”,说起某女诗人和她的丈夫,他的标准套路是:“作为一个党委书记,他能这样,真不容易!”如此反复,我如吞苍蝇。扶桑此时就成了剑客,拦在路上,爽利地大喝一声:“你不要总是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好不好!”我在一旁就成了小喽啰,跟着吆喝:“对呀!你不要总是强调他是党委书记,人的尊贵首先在于他是一个人,而不在他的头衔或其他。”此人就不敢再多说话了,后来躲在一旁玩起了人家的毛笔。在温州,唐不遇总结此行,说,“真不好意思,迟到早退,还带了一个人来。”扶桑立马回敬:“什么呀,老牛能来,是他们的荣幸!”说得我心里喜滋滋的。
    从18岁暗恋一位军人开始,偷偷写诗,写完了藏在抽屉里,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暗恋往往是无望的,开在暗夜的花,正是这些宿命的绝望成就了扶桑。
    扶桑是大气的扶桑。奶奶去世了,奶奶“活得像个土陶罐,小口的/随便被摆在哪儿。没有多少光照进去/并 不减损它,温厚的质地——/庄稼一样,中国的乡间/到处都有你这样的老人,穿着半旧的衣服/劳作一生的脸,那么和善……”,她写成《老人之死》。我问为什么不叫《奶奶死了》?她说,奶奶的死也是许多老人的死,奶奶的命运也是许多老人的命运。扶桑有强烈的能量和大爱,丝毫没有小我之造作。
她一再强调诗人一定要“真诚”,反对“姿态式”写作。她率真地把性爱写入诗歌,厚厚几十页,看得我一次次张大了嘴巴,啊?啊?在课堂上,我讲性爱与裸体,就跟喝凉白开似的,直说得下面女生满脸通红;在扶桑面前,我居然小男生了一把。
    说起修改,她很不屑——“我的诗歌从来都是一气呵成的,就跟说话一样。有人要反复修改,还有的改了几十遍,我真不理解!”说话的时候,像连珠炮一般,语速极快,所以王家新送她绰号“小钢炮”、“好动的水银”。我感觉她写诗也一样,生命的流动状态,绝无艰涩。
    因为感情的原因,1998年扶桑在生于死的边缘徘徊。最后,布谷鸟和几棵垂柳成为她生命的依托。“每次下班回家,看着眼前的那几棵垂柳,我一阵阵感动。我决心活下来。”女诗人语速慢了下来。我怔了一怔。她像荆棘鸟一样在鸣唱。
    看来她是钉在了诗歌的十字架上。她说如果生个女儿,一定不让她成为诗人。










[ 本帖最后由 周松潮 于 2010-10-10 13: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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