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上烟诗歌系列解读（九首）

老镜

玉上烟诗歌系列解读（九首）

1、《就让左手大行其道》

这些天，我一直用左手拿筷子，写诗歌
米粒贴着我的鼻尖，土豆丝在地板上佯装跳舞
一首小诗被我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不气馁，我的左手已经闲置了半辈子
现在，我仿佛具有了左手的发散性。哦
那个一直撕扯我的家伙，我已经想象出击败他的样子
汤养宗曾观察过一个年轻赌徒的左手
说能挖香，剥月光的壳。这更加让我兴奋，我打算放弃右手
诗歌，玉上烟的；海域，玉上烟的；月亮，玉上烟的
而你，更是玉上烟的
想着想着，我就笑出了声

老镜读法：特立独行、自我，而又不陷入小我，这是我对玉上烟诗歌的整体评价。好的诗歌，每一字都散发着光芒，而不是哪一句（这一点，或许我与别人看法不一致了），玉上烟的诗歌形成的磁场是个性化创作的结果，她的左手的“发散性”，她自我的认同，将使她的诗歌永远焕发着生机。写作很需要良好的惯性，需要成熟的经验，玉上烟的这个作品游刃有余的把小我与大我区分开，把握住了情感的度，这是值得学习的。


2、《与父书》

爸爸，见你之前
我在半山坡的槐树林走了很久
人生至此
一草一木，都让我珍惜。这些年
我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

现在，我是平常的妇人，值得信赖的母亲
我的言行使人放心。爸爸
再过几十年，我也会这样静静地躺下来
命运所赐的，都将一一归还

那时,除了几只起起落落的麻雀
或许
还有三两朵野花
淡淡地开

老镜读法：这首诗歌给予我的震撼不亚于她的《哥哥》，我跟玉上烟深入交流过，了解到此作品的背景，我之前也粗浅著文谈过粗浅的感受。这首诗歌情感之美达到了极至，更加值得赞赏的是作者的低姿态，和作者在事态万象面前的从容气质。“人生至此”这四个字无法掩盖作者生命里的那些难耐和辛酸，但作者没有明白地提及，这就是诗性所在吧。“一草一木，都让我珍惜。这些年/我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读当下的诗歌，很少有这样干脆、干净的语言了。作者在父亲的墓前喃喃自语的说：“我的言行使人放心”，我甚至以为这是一个儿女在兑现对父亲和生命的承诺，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玉上烟在表达对生命的认知，当这种认知出现在最平凡的生活层面，难道我们不应该珍惜，不应该表现出最基本的敬意吗？


3、《我就想把你喊醒》

我猜，你睡了。想把你喊醒
凌晨三点的眼睛，干涩，可我不管
我喊你小木匠、小瓦匠
你欠我衣橱，饭桌，板凳，还有一间小
木屋
想起这个我就生气，就喊你小笨蛋

喊你东，喊你西，喊你北，喊你南
乱喊。对给你起的二十个好名字
我叹口气，吹口气
然后用一堆眼泪淹它们

把你的脸画圆了，画长了，画方了
最后画模糊了，你还睡

我就想把你喊醒，你看那碗汤圆
它们软软地躺在水里……

老镜读法：有句话说：女人天生是诗人。也是，也不是。女性情感细腻，易于进入诗歌的语言，但是女性境界不够开阔，也自然容易把诗歌引入死胡同。玉上烟的超脱之处在于她既继承了女性的柔婉细腻，也把诗意与诗歌的境界保持了必然的分割。记得台湾某诗人写过类似的诗歌，我不知道玉上烟创作这个作品的时候有无受到影响，但是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个作品绝非依照那个葫芦画出来的瓢。需要商榷的是，这个作品结尾关于汤圆的隐喻是否过于牵强了？！

4、《刺青》

当那个夜晚来临，我会低下头
满怀羞愧。这些病态的刺青，已经深入骨殖
每一处的疼痛，并非来历不明。其手法低级
不过是鲨鱼的牙齿，蘸上了生活的污水
反复被锤子敲打，再嵌进我的身体。我甚至爱上了
它们的暗淡，忧郁，这暴力学的美。亲爱的
请小心褪下我的衣服，请不要蒙上眼睛或者泪涌
多么好啊，我的体温，皱纹，塌陷的乳房
还在蓝色的河流上忠实地活着

老镜读法：羞愧是人的本能，也体现着人比之一般动物的进步。玉上烟把“刺青”这一日常的形态与生活的理念结合起来，以充满诗性的语言完全洞开内心世界，她的诗歌所呈现的不仅仅是意识上的高贵，也显现出事物存在本来的价值。


5、《墓地》

冬日，山路两旁的灌木丛里
不时飞出几只麻雀。空旷的墓地
除了守墓的，远处还有几个人
父亲的墓碑前，我站立了很久
生命和死亡挨得那么近。附近的树木
又被砍掉了很多。扩建后的墓地
排列着巨大的寂静。清晨的熹光斜挂在树枝上
天空渺蓝庄严，远山宁静无声
那几个扫墓的转眼都不见了。在分岔口
又看见一些衰老的人进来。我知道
一会儿就会安静了，就好像人世间
谁都没有来过

老镜读法：这一首被《人民文学》选中，可见好作品到哪里都受欢迎。我是看到“墓地”这个题目才去读这首诗歌的，我天生对死亡有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或者说好奇，我甚至以为“死亡”是生命延续的另一种方式。许多朋友为我这个倾向担心，我自己却不在乎，我深深明白，对死亡与众不同的理解来缘于我对生命的尊重。如果说“生命和死亡挨得那么近”仅仅是作者刹那的灵感，“远山宁静无声/那几个扫墓的转眼都不见了”也仅仅是作者眼前的幻觉，那么，“一会儿就会安静了，就好像人世间/谁都没有来过”这一神来之笔定是作者生命中最深刻也最神圣的感悟。这首诗歌，抽去了所有的水分，把生的体验升华到极至，低声吟来，你会察觉到生之脆弱，高声诵读，你会感受出生之伟大。


6、《必经之路》

星期天的上午。阳光透过窗外那棵倾斜的刺槐树
静静地铺在我的床前

我像只猫一样躺着，用几张丰腴的--
涂抹着哲学，虚假，油盐，悲喜，情欲，争斗的晨报
覆盖我的脸

这份味道不可捉摸的报纸
用它的正反两面,表明了某些东西
比泪水更不可思议

一切早已消逝
蝴蝶。悬浮的风声。海浪。亦或是寂静
白月亮在云朵里隐匿。哦，还有，还有
小路尽头的背影

我是说，到起床的时候了

老镜读法：同样，这个标题第一吸引住我。读作品，似乎与标题不一致，但是冥冥中，你不由得不相信，生命复杂的常态和它最终归一的结论就是一条无形的必由之路。玉上烟的作品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起码的生活素养，我经常谈到“生活素养”，我以为一个诗人理解和面对生活的态度决定着他创作的高度，生活与创作之间必然有一个东西贯穿前后，不可或缺。一个平凡的妇人，一个自称“值得信赖的母亲”，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被几张“涂抹着哲学，虚假，油盐，悲喜，情欲，争斗的晨报”覆盖，表面上看不可思议，实质上，我们哪个人可以在每一天离开“哲学，虚假，油盐，悲喜，情欲，争斗”这些真实而残酷的存在呢？！值得欣慰的是，玉上烟穿透这些狼烟四起的纠纷，进入并且抵达了生活的核心部位，她明明白白告诉读者，生活是两面性的，如这几张晨报。“我是说，到起床的时候了”，读者一不小心，可能浅薄地误会这句是俏皮的话，但是，当一个女性在庸俗的生活里以上帝的名义引领我们认知和反省，当一个女性以诗歌的名义清醒地说出“一切早已消逝”的时候，我们不该沉沦，也不应该存在和产生任何轻薄的念头，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起床。

7、《五只玻璃杯》

第二只清洗时失手打碎。第一只
来不及上手，毁于滚烫的开水
第三只，正在掉落的
途中。余下的两只
我预感它们迟早落地。这些年
我早已适应了碎裂之声，甚至喜欢
刹那间的快意。无非是失去了一些杂念
了结了因缘。人到中年
不过就是把一个个杯子默默地
反复擦洗

老镜读法：一个中年朋友读到这首诗歌，欣喜得半夜给我打电话，连声说：真好，真好。我也是半夜给玉上烟打的电话，我也只是说出了那两字字：真好，真好。人到中年，对生活和生命这些词语的解读回到了起初的轨道：平凡、坚持。这个作品，乍读来没什么特别处，正如我那位朋友说的，起笔不惊，娓娓写下去，最后那句“人到中年/不过就是把一个个杯子默默地/反复擦洗”的隐喻是那么巧妙而不失真实。我个人对这个作品的喜爱还有两点，其一，就是作者关于“快意”的表达，这个词语用得好，它把中年人的生命体验写活了，从物质的体验晋升到精神的体验，其二是关于五只玻璃杯碎裂和必然碎裂的描述，在作者看来，碎裂是必然的，怎么碎裂是次要的，最终，作者从这种碎裂的事实中坚持过来，并且在坚持的过程里得到了“快意”。跟我交流的那个朋友蛮奇怪地问我：为什么是五只，不是六只，七只呢？我说，那就不关事了，要紧的也不是玻璃杯一一碎裂了，要紧的是我们这帮已到中年的人懂得“擦洗”，并且正在擦洗。

8、《哥　哥》

哥，你又瘦了
焦虑，藏在刚长出的白发里
你一直在吸烟。我想起了小时候
送给你的第一张贺年卡：
哥，我愿是一缕轻烟，久久地缠绕在你
的身旁
情书一样

我一直不敢看你的眼睛
也不敢看你肥大了的衣裤
最近你的身体更差了。我一直看着窗外
刚下过雨，玻璃窗上的雨滴
一滴挨着一滴

你说父亲不在了，长子如父
你有权利管教我。哥，你不懂我
我也不想让你疼。等平静下来
我就向你认错：我会对炊烟再爱一些
不再沉浸酒和诗歌

你说你恨极了我高傲的样子
哥，不是我有意抬高视线
哥，我一低头
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镜读法：我思考再三，还是选择了《哥哥》这一首，第一，因为这个作品我认识玉上烟，第二，因为这个作品我成为了她最忠实的读者。或许，更多的读者被感动是因为“你说你恨极了我高傲的样子/哥，不是我有意抬高视线/哥，我一低头/眼泪就流出来了”这个结尾，我不这么看，我以为正是口语化的轻柔的叙述过程才使得诗歌具备了这种可预见的感动效果。诗歌第二节关于“雨”的书写，貌似平淡，其实寄托着作者内心难以言说的痛和爱。如果肢解开，这些句子都是平常的，但是这些平常的语言交织形成的诗性画面，是巨擘大家也画不出来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玉上烟的诗歌把情感的真实与文字的真实结合得天衣无缝，她没有在这个作品里表现出任何花哨的手法，仅仅是表露，仅仅是呈现。也正因为此，诗歌才直逼读者的感官。


9、《只有你才敢试我刀尖上的锋芒》

你抱着我，不说话
眼泪滚落在我的头发上。你很美
但我讨厌你的抱怨，小心眼和坏脾气
我怕你哭，怕你摔东西
怕你和那个男人分床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坏脾气
我更亲近那个男人。我跟着他
用小铲子种土豆，每天给他买二两烧酒
听他兴奋地喊我小名，那是童年
他死了。现在

你又哭了。我努力抱着你
陌生，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变得少言，温和，缓慢
我变得易怒、抑郁，像从前的你一样
乱发脾气

在我搂着女儿流泪的夜晚
我终于明白，妈妈
只有你才能容忍我的敌意，我的破碎，我的呜咽
只有你
才敢试我刀尖上的锋芒

老镜读法：只有体验过，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感是“刀尖”，“锋芒”就是那最刻骨铭心的部位。

木芙蓉

比较了解玉上烟的诗歌，人倒没接触过，先给老镜的诗评顶上来！

渔郎

好诗好评，最近开始关注玉上烟，为辽宁出此诗人感到自豪。
谢谢老镜深入解析，达到了精神层面的评，不但理解的诗歌，更理解了诗人，也对生命的存在意义，有了新的思考。
我转载到博客吧

湖北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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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地

精彩的诗歌，透彻的解读，欣赏了，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