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耳光

金樽邀月

1970年的耳光

   1970年，我八岁。
    那年，我被父亲狠狠地收拾了两次。两次我挨的都是父亲的巨灵掌照着脸面猛盖，盖得我眼冒金星，鼻血狂涌；盖得我哭得象鬼，嚎得象狼。
    这得从村里召开的那场批斗会讲起。
    那场批斗会的会场设在黄宣梁家门前的土埕上。他家是华侨，房子很大，当时住着一个连的军垦部队；埕也很大，有围墙，能容纳三五百号人开会。
    那场批斗会不允许小孩入场，围墙门那儿有民兵把守。不过还是有例外，我就被允许进入。因为把守围墙门的民兵知道我爸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喊口号、唱革命歌曲需要我这个当时已上一年级的小有文化的人代劳呢。
批斗会批斗谁呢？批斗黄宣国。
    黄宣国和黄宣梁同是回乡知识青年。黄宣国清秀，黄宣梁粗壮。见鬼的是粗粗壮壮跟条牛似的黄宣梁吹拉弹唱样样不含糊还写得一手好字，因而在大队组织的宣传队那儿出尽风头，让黄宣国很嫉妒。妒火中烧的黄宣国被烧糊涂了，一天，居然偷偷溜进部队的厕所去，模仿黄宣梁的笔迹在厕所墙上写了条反动标语，据说就六个字：打倒毛林集团。这还了得？这比蒋介石的飞机来扔炸弹还严重，把连队上面好几级首长都给惊动了。他们带来照相机，在地方的配合下没几天就把案给破了。于是，黄宣国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黄宣国被押进会场。那是仲夏，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可他浑身跟打摆子似地抖，要不是被五花大绑着，恐怕要抖得散了架，可不是嘛，他泛着青光的大光头似乎就要因为他的抖抖索索而从肩头溜到地上。他的脖子上还吊着块大牌牌，大牌牌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黄宣国”。“黄宣国”三字打着大红叉，比老师赏给我们错误的作业题上的红叉叉大得多得多。押他的那个背枪的民兵踢他的腿弯，摁他跪下去。这时会场爆开口号声：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黄宣国，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
    领大家振臂高呼口号的是黄宣梁。呼过口号后，他又起头带大家唱革命歌曲。那些歌的歌词都很简单，都只有一两句，比如“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又比如“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等等。
    我那时亢奋极了。我把手臂举得高高的，高高的。我的童声特别尖，特别脆，我简直就是一把声音浮动在高音区的小号。我发现那个大会主持人，那个戴眼镜的被人称作“老郭”的“一打三反”工作组同志，他多看了我几眼，那一定是我的张牙舞爪的狂热劲把他给吸引了。
    是那场批斗会后的第三天吧，那个戴眼镜的老郭轮到我们家吃派饭。他其实也就三十来岁，白净，跟村里人很不一样。他认出我就是那个在批斗会现场张牙舞爪的小孩，他笑了，很亲切地笑着，完全不像在批斗会上那般严肃，那般让人敬畏。他递给我一把“大白兔奶糖”，我快乐地惊叫。我把奶糖分给弟弟、姐姐们。于是，我们全家就跟又过了一次年那样其乐融融。
    那天吃了饭后，我们一起坐在门前聊天，他温和地揽着我，摩挲我的头，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等毛主席死了，我就做他的接班人。不想，话刚一出口，父亲的巨灵掌就没头没脸地盖了过来，盖得我鼻血喷泉似的流。我嚎啕着跑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不理尾追而来的老郭和母亲等的叫门，撕扯着作业本纸胡乱地揩鼻血。鼻血止住后，我不解恨地拿铅笔写打倒父亲的标语，写着写着就迁怒到毛主席，就接着写打倒他老人家的大不敬的标语，写的真不少。后来想起黄宣国的下场就不禁后怕，就慌乱地把那些“标语”连同揩鼻血的纸张团了团，扔到装着些草木灰用来吐痰的破脸盆里，再浇上父亲的打火机用的汽油。那时我真不知道汽油的厉害，可能汽油浇得有点多，当我把划着的火柴，向破脸盆掷去时，“轰”的一声就腾起一团烈焰，把我吓得够呛。我伸脚踢了一下破脸盆，也许用力太猛，那团纸从盆中跳出，眼见得就要烧着楼板了，我便傻了眼，开了门，直着喉咙狂叫“着火呀，着火呀”。父亲他们听见，慌慌张张冲上来，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我呜呜咽咽地哭着，怕父亲把我往死里打，就缩在老郭背后，紧紧揪住老郭的衣服不放。奇怪的是我差点闯下弥天大祸，父亲却没再收拾我。
    不过没几天后，父亲就把我躲过的那一劫给我补上了。
    那一天，黄宣国和同大队许多“地富反坏右”们一起被五花大绑后串成一大串游街，那回他们的脖子上好像没挂牌牌，不过头上却都戴着高高的纸帽。纸帽上写着诸如“坏分子郑业金”什么的大字。那次，领着人们喊口号的不是黄宣梁，是一个外村人，他拿着个大喇叭。大喇叭喊口号真有气势，口号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我的“小号”就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我和同村的许多小孩在那列僵尸一样的队列旁兴高采烈地前蹦后跳。突然，我看见我们村的黄宣跃握着把刀柄咬牙切齿地连捅了几下“坏分子郑业金”的肚子，把他捅得“哎哟”了一声歪倒在地。我想起那天差点变成烤乳猪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受到启示似地蹦到黄宣国身边，发了疯似地对他施以拳打脚踢。那时父亲就在我不远处，他看见我发狂就黑着脸冲过来，扬手照我的面门就是一巴掌，跟打乒乓球扣球似的。接着他又一抄手抓住我的裤腰带，把我夹在腋下就往家疾走，全然不管我嚎啕，不管我鼻子杀鸡似的喷血。到家后他把我扔在地上，吼了我一嗓子“没大没小的歪货”后就自己在那儿喘粗气。母亲那时在家里，见我又遭了父亲的毒手，也嚎啕大哭，忙不迭地扯棉絮赌我的鼻孔。她狰狞了脸，骂父亲是强盗，是土匪，说“虎毒不食子”，说父亲白活了一把年纪。父亲被母亲一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架势给慑服了，嘟哝了句“你懂个屁”后，抱着头在门前的墙角上蹲着。
    黄宣国后来被判了劳改三年的徒刑，在公社中学操场上举行的公判大会上。那天我们学校也组织师生参加，不知是因为被父亲打怕了，还是知道黄宣国的老母亲本来就不好的眼睛给哭瞎了的缘故，那天喊口号时，我怎么都提不起劲。
    日月如梭，转眼四十过去了，父亲早已长眠地下，黄宣国、黄宣梁他们都垂垂老矣，我也到了父亲当年那般年纪了，有些爱回忆往事了。那些往事本已渺如云烟，经我这么一撩拨，又一下子在眼前铺展开来。恍惚间，耳边隐约响起当年父亲盖我的耳光声，不由地抬手擦了下鼻子，一看，没有血，便哑然失笑了。

                                                                                        2010．8．18

[ 本帖最后由 金樽邀月 于 2010-8-19 12:05 编辑 ]

蜀道人生

呵呵，文章真实地展现了那个非常的年代，稍不留意难逃一劫啊！
所幸所幸！

夕颜

虽然你那时年幼，不过正直的父亲还是要打你，恐怕还觉得打轻了。唉，可怕的年代

夕颜

文章写得非常生动，再顶一下

木芙蓉

70年，是还有这个余音的。我上小学的时候，还记得一位女教师经常被打的呢。
那个时代，唉，不分青红皂白，倒是你父亲还蛮有是非正义感的。小白兔的野心家，呵呵，邀月的文章写得很生动。也具代表性，可以点亮。

金樽邀月

原帖由 蜀道人生 于 2010-8-18 17:26 发表
呵呵，文章真实地展现了那个非常的年代，稍不留意难逃一劫啊！
所幸所幸！

谢谢来读！

金樽邀月

原帖由 夕颜 于 2010-8-19 10:18 发表
虽然你那时年幼，不过正直的父亲还是要打你，恐怕还觉得打轻了。唉，可怕的年代

回忆往事，五味杂陈。
谢谢来读！
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夕颜 于 2010-8-19 10:18 发表
文章写得非常生动，再顶一下

谢谢表扬！
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木芙蓉 于 2010-8-19 11:01 发表
70年，是还有这个余音的。我上小学的时候，还记得一位女教师经常被打的呢。
那个时代，唉，不分青红皂白，倒是你父亲还蛮有是非正义感的。小白兔的野心家，呵呵，邀月的文章写得很生动。也具代表性，可以点亮。

谢谢表扬！
问好！

杨兴昌

标题很响亮

杨兴昌

内容很真实

杨望远

使我们想起与天斗与人斗的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

帘卷西风

耳光背后是那个时代的恐慌、悲哀和乡情的无奈！学习、问好

又一村

重温历史。很有真实感。

踏雪迎风

金樽兄的文字有一段时间没读过了，感觉这个集中紧凑扎实有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