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能拧出水的村庄（组诗）

何兮

罗国雄

宁 静

清晨的山林湿漉漉的，但很松弛
阳光朴素、淡然。几只鸟，一改往日繁琐
于青草丛中，花朵唇间，练习思想的瑜伽
松树俨然饱履世事，投下的影子难被动摇
空气彷佛携带了静电，又仿佛动了恻隐之心
让时间卸下包袱，忘记来路，取消目的地
坐上梦的滑翔机，跟着一种惯性消失

我是在这里把自己弄丢的？我沾满阳光的童年
爱情淋湿的青春，是被某个春天阴谋策反了的？
我一生也无法挣脱的结，竟是这藏进深山的柔软！
既然找到病根，那么，请让我在露水中洗尽铅华
重拾自信，把沉重的心放下，给生活松一松绑吧
尽可能将头靠低一些，在低处聆听——宁静
一条多好的河流啊，漫过我的身体……

脚下就是亲爱大地的暖被窝，大地是不会
丢下任何一个孩子的！那么请把我，并把我
一直寻找的那个影子一起种下去，用不了多久
这里将长出一个新我和我的新影子。让我们
抱团取暖，并顺从生活的安排，沿一条
弯曲小径，风一样自由来去。最后，我们
将获得，时间缓慢行走或凝固下来的宁静

好 风 光

不管窗户开还是关，一种纯天然的风光，
总能从一个缝隙挤进来，环抱心的世界。
它不动声色，在泥土清晰的掌纹里开花，
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下，与人烟一道生长。
它正在拔节的眺望上，坐着干净的云朵，
它桃花映红的脸，贴了枚春天的书签。

露珠里生息的村庄啊，有丝绸般柔软的爱，
在游子们心中散步。它要在其中规划河流、
田畴、村庄，它要建设房屋、道路、山峦，
它要唤回远逝的芬芳，扒开青苔，它能听见
石头的呼吸——里面传来一朵花的问候！

这么多年，故乡的山川、河流、草木有了体温。
如果你抚摸过它，你就能写出一首好诗来。
如果你跟随一群鸟雀，叽叽喳喳落在田野上，
你能听见土地均匀、沉稳的呼吸。但有几个
深深的漩涡，会让一头心事重重的牛，突然间
卷入进去，流下的泪水足够把你的身体贮满

如果你看见一只鸟的飞翔，那么孤独、无助，
放大了无边空旷，直到被夜色淹没，也无法
从大地深处，找到一个宁静家园，那才是我
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在故乡如画的风光里，
羞愧写下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乳名

好 天 气

阳光，骑风之白马而来
翻一道山梁，趟两池春水
栓在山村枝头，久久不愿离去
天是设计好了的，地也是。牛羊
奶过的青草地，长出了油亮肌肤
花蝴蝶飞来飞去，似要掏出
刚享受完雨水的麦田身体里
一副柔软心肠，一个葱绿姓氏

迎春高亢，海棠热烈，樱桃哭得
如痴如醉……但不能伤害谁，就像
柔风不伤害玻璃，细雨不伤害翅膀
咋一嗓山歌，不影响无限扩张的寂静
好天气是一张旧唱片，被时光翻晒后
发出的美声。能让爱情复活、青春附体
让微醉后的父亲，与几个耄耋老人
春日阳光下的交谈，幸福得没有伤痕

年头岁尾，总有几个好天气陪伴父亲
寂寞但不苍白的日子，和这些老人们
果实般熟透的身体，守在人生枝头
经历时光缓慢的疼痛。即使跌落下去
也不把虚妄留给大地，像灵魂充实的露珠
消失进泥土的那刻，定有个晶莹早晨
悄然浮起，搂住美好日子纤细的腰肢

好 日 子

时光杂乱。好日子太少，所以
像搓麻绳那样是被搓出来的。幸福
那根溜索啊，光滑、笔直，释放了
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惆怅叹息
以及时刻警惕着，突然冒出的
一两个放纵、或轻死的欲念

彼时，天空碧蓝，大地澄明
田野敞开胸怀，河流忘乎所以……

好日子是不动声色的，像一尾
未被污染的鱼，悄然进入你的身体
让你忘记身世，忘记荣辱，忘记
一切与好无关的好，与好无关的坏
心境，纸一样纯白、干净，让你
可着手一个新计划：把剩余的时间
轻松、痛快地打发掉，无所顾忌

在我的老家两塘村，好日子被描进了
一张叫年的糖画里。被阳光邀请到
田畴中心的父亲，眯缝的双眼，看见的
绿色生态，秩序井然，虽有些模糊
但都带着，甘蔗一样水分充足的甜

好 邻 居

大年初一，清晨的折扇一展开
便放晴了许多有趣：错落有致的农舍
像三两个搀扶行走的山民，肩挑
五六畦果园、菜地，怀抱七八顷麦田
身上穿一幅川南水墨画，还滴着
去年冬天的露水。它们是好邻居，和
远近村庄、来往河流，多少跳动的心脏一起
成为春天第一批赶集者，把鲜花设为城镇
把青草设为乡村，以诗歌的名义在其中穿行
让祖国的地图啊，不再缺乏纵深

再没有比这辽阔而坚定的幸福
拥抱在一起时，呈现出来的美更美
和谐更和谐的了。即使一把迟疑的刀子
试图分开它们，也无法辨认，哪是血？
哪是肉？谁是爱，谁是恨？而我更多地
是想说这幅画上我的亲人：终生与
涵养极深的土地为邻，用泪水改造河流
用生命抚摸大地，用一辈子心思去琢磨
生活那朵白云啊，是如何飘进无比宽容
的蔚蓝天空，幸福得永远没有边界的

我还想说我浪迹了二十多年的几个陌生城市
那些钢筋混凝土中蜗居的谦谦君子们，守着
“淡如水”的交情，困在自己狭小的国度里
无法和春天牵手，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好 脾 气

豌豆生性胆小，花开得早且决绝
以至珠胎暗结，也羞于开口；
玉米一言不发，用第三嗅觉
闻大地神秘气息，忽一天牙疼
才显露峥嵘；稻谷深陷于
潮湿深渊，任风吹打内心的坚硬
直到阳光，把身体里的黑暗抽空
逼上镰刀的锋芒，是它饱满的忧伤

回到故乡的日子，每天我都能
结交到好脾气的生灵，如低头
默默吃草的羊，荒野卑微的枸杞
把春天一芽一芽吐出来的香椿
以及驮着沉醉光阴的炊烟，单薄
翅膀上，站着乡村温暖的梦境

这些好脾气的生命，都有健康的心脏
健康的胃，健康的肺，健康的神经
它们的好脾气，养着健康的呼吸
让大地生出很多感动，泪水和敬意
让爱性情温顺地绵延，俨然像
孪生兄妹或者恩爱夫妻

好 地 方

允许东边日出西边雨，晴晒内心
隐秘的柔软，雨洗蒙尘酸涩的记忆

好地方要有山、有水，还要有泥泞
多雾的清晨、湿滑的田埂，以及辘轳
从井底吊起的春天第一缕氤氲的容颜

要有弯腰劳作的夫妻，相貌清寂
爱上贫贱生活，知冷暖，少生烦恼
骨肉修山水，五谷裹腹，庄稼安魂

膝下要有调皮儿孙，喜怒哀乐
被屋后开得紧张的油菜花代替
风吹过去，听得见泼辣的花蕊里
蜜蜂发出嘤嘤嗡嗡的妒忌之声

特别要安排一条羊肠小道，夜深后
让梦能沿着它出走，步履轻盈、优雅
直至爬上一张月光温暖的床，如同
找到一个新麦场，重新演奏一遍自己

好 刀

有一滴雨滚落在香蕉叶子上的柔韧
有夜晚被月光搂住清瘦腰身时的荒芜
有砍伐了我平庸与荒诞时光的锋利
还有更多的是，藏进幽暗刀鞘里的
那些卷了刃的怀念：只有一把锁，或者
一些人的心，它注定不能全部打开

好刀也有难以说出的磨难与幻想——
在现实的人间，刚直不阿，脸如薄纸
人情面前不失理，权贵面前不低头
心却和炉火一样热,把那些爱啊，恨啊
恩怨与纷争啊，紧捂在一幅重体力劳动者
的骨架子里，一小节疾病也不露，任由
风、雨、阳光剥蚀，即使锈，也不掏出
的秘密，是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信物

我描述的好刀，其实是我的父亲，一个好人
八十多岁了，依旧倔强、固执和坏脾气
一个人住在乡下，昨天他生日，我们回去
买了好烟、好酒，让他光火：你们这样浪费！
他发火的时候，我站在他身旁，看这个老头
身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心气还那么刚
就想：只要是好刀，再怎么样了，都能发出
一种光芒，让人汗颜和内心一阵隐痛

好  雨

终于下了。在它不知时节地躲着故乡时，
焦虑的父亲，每天10余公里背水的路上，
脚下踩着西南五省六千万人心上的旱情。
更多的急写在他脸上：那是被风吹弯了
不能扶直的炊烟；那是能够点燃的麦田，
那是消失的河流，撕裂的土地；也许还有
熟透了但不能摘下的痛楚，被阳光腌制成
一种乡愁，像勾践的苦胆，藏进心里
每天都能呕出一点汁来，集合全身愿望
让一把老骨头，留点力气去打一口井

雨终于下了。200多天的迷途，令它羞愧
它是怯怯地，一朵花又一朵花地，排着队
开在路上的。父亲说：要晓得回家才好！
父亲说话的时候，正站在屋檐下，用陶盆
去接雨滴。他是在迎接远方归来的不孝之子
或者放学的学生。一两滴调皮的雨未落进盆
砸在他脸上，其实是砸着了他的心，砸出了
一个个的坑，在生存的低洼处，去盛
另外的泪水、伤痛，和更多隐秘……

这时我看见一群蚂蚁，跟随雨的脚步而来
等待父亲把它们也迎进村，获得一片绿荫。
在雨弄湿的心情里，它们或可闻到了麦香
看见好日子低下头来，荷叶一样，一伞一伞
走进辽阔的梦境。最后我发现，我其实
还不如一只蚂蚁，蚂蚁能搬运一粒米，一瓣花
一首谣曲……而我，面对正在受难的故乡，
徒拥五尺之躯，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

阳光掐着一队青草奔跑

散落田间的羽毛多么美，多么轻
春风吹着。这些懒洋洋的小手
抚摸过的寂静，转眼已经泛绿
我爱极了她们，摇晃着走路的样子
给三月披了件快乐的外套，盖住了
雨雪阴冷过的心，和破坏了
平衡的大地，短暂的绝望。
小鸟在歌唱，没有城市户口的油菜花
发着乡村的野脾气。
一朵叫李冬秀的花，已和去年冬天
一起被埋进一个山坳的黄土里
而在我的故乡两塘村，就是春日暖阳
这些个淘气的孩子，用红指甲，掐着
一队青草奔跑，以一首诗的速度
返回乡愁的又一程
五百公里外的孤独，已经不存在了

暗 香

夜深后，墙角的腊梅　
已不甘心做安静的女人　
心思抖动的样子，让淡定月光
多了几丝惊慌，在北风后面
神秘游动。不愿留遗憾的梅
正借助夜的喘息赶路，她
要穿越寒冬，爬上时间枝头
杜鹃般，啼出一汪血来
在我灵魂里插花

像谁家孩子哭闹的声音，翻墙而入
在梦的丝衾上，留下抓痕
感觉骨肉被扯下来一块
我未及苍老，一滴水便趁虚而入
凭一种意会蔓延，湿润我的眼睛
几近无中生有。并在我的枕边
积累河流，秀立洲渚，推远
片片羽毛的帆樯……

暗香浮动，是不能用语言描述的事件　
在瑟瑟寒冬，一个通往春天的路口
这个叫梅的女子，不惜将身子
倾吐成缕缕芳魂，让每个途经这里的人
都能分享到一份艳福。然后退居其次
直至香气散尽。再用心里最后一点绿
呼唤出春天清晨，嫩红太阳的第一声啼哭

地址614000)四川省乐山市滨河路98号市政府办公室

[ 本帖最后由 何兮 于 2010-3-29 20:42 编辑 ]

翠影红霞

读两篇,感觉语言很美
功夫不浅

何兮

原帖由 翠影红霞 于 2010-3-29 12:12 发表
读两篇,感觉语言很美
功夫不浅

感谢阅读，问候春天好！

白樱

问好了，不错的一组，学习！

何兮

原帖由 堰鹤 于 2010-3-29 17:22 发表
不错的一组，欣赏！
阳光慵懒，骑风之白马而来

－－－－－－似乎此句不通，浅见

有道理，改成“阳光，骑风之白马而来/翻一道山梁，趟两池春水/栓在山村枝头，久久不愿离去/”。谢谢兄弟！

[ 本帖最后由 何兮 于 2010-3-29 20:24 编辑 ]

郁郁香芷

“有一滴雨滚落在香蕉叶子上的柔韧
有夜晚被月光搂住清瘦腰身时的荒芜
有砍伐了我平庸与荒诞时光的锋利
还有更多的是，藏进幽暗刀鞘里的
那些卷了刃的怀念：只有一把锁，或者
一些人的心，它注定不能全部打开”

很喜欢这样的长句，无论是描述还是抒情，都让人沉迷于其间的气息。。。。
问好~

风雨如磐

文字精细，但诗的蕴涵很博大，很有质地。
欣赏。问好！

何兮

原帖由 翠影红霞 于 2010-3-29 12:12 发表
读两篇,感觉语言很美
功夫不浅

谢谢朋友，问好！

何兮

原帖由 堰鹤 于 2010-3-29 18:12 发表

点击主题贴下边“编辑”，自己可以把诗歌修改一下

已改，请指教！

何兮

原帖由 白樱 于 2010-3-29 17:36 发表
问好了，不错的一组，学习！

版主客气，问个好哈。

何兮

原帖由 平女 于 2010-3-29 18:05 发表
写得真是太好了，特别是宁静这一首，打印下来，慢慢看。

谢谢鼓励，请多赐教哈。问好！

梧桐更细雨

欣赏，学习，问好！

何兮

原帖由 堰鹤 于 2010-3-29 18:12 发表

点击主题贴下边“编辑”，自己可以把诗歌修改一下

谢谢提醒，已改。

锦天翡鸿

拜读，欣赏，学习！
问好何君，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