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铜的本色——纪念海子

胡月

亚洲铜的本色——纪念海子
     “海走过许多神庙，才获得蓝天的颜色。”——顾城


   当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涌进麦地，在麦地熠熠生出铜质的光辉来，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想起了在饥饿与痛苦中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和诗歌的海子。原野的空气清新，万物经过一个冬的蛰伏，开始亲切地感受大自然的馈赠和神奇。这个时候，适合神话再生，适合诗韵流淌。三海关、西藏、草原哪一条路径能够通向海子心灵里的彼岸？哪一个地方更加接近诗人的天空？我站在春天质问的中心，想起了海子的《亚洲铜》——

亚洲铜
  文/海子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面对历史的长河，有多少诗歌从我们身上流失？在我们重温它们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痛在心底萦绕？这种痛建立在亲近的基础之上，是爱的传承和文化的嫁接。正是这种诚实的关注和观察，才能使“亚洲铜”还原它应该拥有的光辉，视域广阔的胸襟，以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拥有的生命力量和苦痛。正是这种生命力量，使他看到和听到了许多我们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苦痛，使他对我们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感受至深。“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诗人随河流出发，穿越麦地，到达海洋。
   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说：“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必须歌唱的”。这是一个前提，爱与痛苦永远孪生的前提。人类的生死与万物的更替，总是交织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必须面对他们的一切。

《麦地》
   文/海子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我要向你们赞美我的死亡，自愿的死亡，惟有在我需要它的的时候，它才会到来。”（尼采）。“一无所有”的假设，是面对丰腴的土地；“两手空空”的无奈，是面对太阳高悬的天空。这种被神圣使命规定了路径的灵魂，看到的是未来的图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海子）。众神死亡后，海子不会独活，也进入了他们的行列，这是一种归宿，也是自我实现从飞翔到燃烧的过程。
   正是这种飞翔，使海子的灵与肉得到了解脱：“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海子）。同样，正是这种燃烧，使他的诗歌成就了永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顾城的死，伴随着保持美丽风度的力量的消失，语言从容的终结，绅士的消亡。躯体面对压力的歇底斯里，意识面对畸爱的精神错乱。那时，诗歌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唯有欲的冲动和理想的泯灭。

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请把我们的梦，一个个
安排在靠近海洋的洞窟里
那里有熄灭的灯和石像
由玉带海雕留下的
白绒毛，在风中舞动
是啊，我们的梦
也需要一个窝了
一个被太阳光烘干
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顾城《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在纯粹的诗歌与狭隘的生活观念之间，顾城的眼睛从黑暗中出来，又匆匆忙忙地回归了黑暗。而海子不同，他离去时，书桌上一尘不染。天使离开后，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沿用克利的一句话，“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

   自1986年到1989年短短的三年中，海子写了三年诗歌，也只写了三年，几乎每天都在写诗。寂寞的人生需要一种支撑自己生存的力量，这种力量存在在诗歌之中，也在万物之中。这些文字组织成一股不安的浊流，这股不安的浊流，可以流淌到一切它要去的地方。这不是顾城式的从容，而是一种奔突。人性的力量与万物较量的佐证。最后的决斗与力不从心，使这种较量达到了极致，海子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出。直到“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海子《询问》）。

   海子的写作站在历史的某个点上，像莎士比亚一样，建立了一个人类、自我、文明的多维空间。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总是闪烁着人性和史诗的光辉。“新的火焰可以把旧的火焰扑灭，大的苦痛可以使小的苦痛减轻。”（莎士比亚）。海子怀抱火焰，“以梦为马”。大的苦痛——新的诗神诞生的苦痛，与小的苦痛——身体的饥饿和情爱的失意，以及悲剧与向往，燃烧与重生交织在一起。

祖国，或以梦为马
      文/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
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
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
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
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
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
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以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
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
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
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
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永恒的事业（诗歌）在浸入海子的骨髓之后，它就像前世附体的幽灵，欲罢不能；或者今生牵手的天使，顺从了她的引领。这是与生俱来的，是自然的属性。我们在解读他的作品时，请相信：诗歌与海子已经浑然一体。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离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二十一年祭越来越近，昨夜重温他的诗歌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来。诗人在麦地质问后，已随日月飞升，不知在新的驿站，他还会不会饥肠辘辘地歌唱。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5日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查湾，在农村长大。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在诗人短暂的生命里，他保持了一颗圣洁的心。他曾长期不被世人理解，但他是中国70年代新文学史中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他凭着辉煌的才华、奇迹般的创造力、敏锐的直觉和广博的知识，在极端贫困、单调的生活环境里创作了将近200万字的诗歌、小说、戏剧、论文。其主要作品有：长诗《但是水，水》、长诗《土地》、诗剧《太阳》（未完成）、第一合唱剧《弥赛亚》、第二合唱剧残稿、长诗《大扎撒》（未完成）、话剧《弑》及约200首抒情短诗。曾与西川合印过诗集《麦地之瓮》。他曾于1986年获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赛特别奖，于1988年获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其部分作品被收入近20种诗歌选集，但其大部分作品尚待整理出版。他认为，诗就是那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西川撰文）（注：2001年4月28日，海子与诗人郭路生（食指）共同获得第三届人民文学奖诗歌奖。）海子的第一首诗是《亚洲铜》最后一首短诗是《春天，十个海子》。海子是真正完成中国近代诗歌改革的第一人，中国本土的田园现代诗人。

2010-03-06、08

zlg

老长时间不见了，问好胡月：））

浑圆的天空

学习经典。
诗人是如此感性敏锐的人，一抬手就可摸到人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