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猫时代

健如风

                                   馋猫时代


     小时候，家境清寒，很少有零食吃，可是小孩子的嘴总是比较饥渴，很自然地练就了自己找食吃的本事。春天，屋后的草地上大片大片的野蔷薇抽出了嫩芽，我的好时候也就跟着来了，掐一段嫩茎，不能太长，两三寸就好，撕去暗红的表皮，里面是淡绿如翡翠般的晶莹诱人，轻轻一咬，脆脆的，浅浅的涩里带着微微的甜，仿佛春天的味道。

    紧接着，隐藏在枝条深处的野玫子悄悄成熟了，四个剔透如红玛瑙般小小的圆珠紧紧攒在一起，漂亮极了，惹人馋涎欲滴。但是摘它可得小心，枝蔓上密密麻麻的小刺毫不留情，不管你多着急，它们团团围护着臂膀中的果实，绝不肯让开。野玫子含在口中的感觉呀，简直让人不忍心咬破了它，红红的汁液融化在舌头上，那一股微微泛酸的甜蜜，立刻传遍全身，美妙极了！

    咕咕鸟是最好玩的野果子，贪婪地吃下几颗之后，捡一颗七八成熟的，用野蔷薇的小刺扎破它的蒂（那时我们叫它肚脐），缓慢轻柔地挤出里面的籽，这时千万要小心，一着急，它就破了，前功尽弃。等挤干净了，对着肚脐轻轻吹一口气，它就像个极小极小的气球，放在舌尖与牙齿之间，就变成了一只绝妙的口哨。同样圆圆的野葡萄果儿却不能用来吹，它们太细嫩，太娇气，但是它们却不吝啬，成熟时串串黑珍珠一般，有着甜蜜的好滋味。

    有时，我会沿着屋后的小水渠一直走，一直到我的衣襟里塞满了荻不荻，它们为什么叫这怪怪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生长期虽然短暂，但在某一段时间里得来比较容易，是淡淡的甜味，在成片新鲜的茅草堆里仔细看去，它们一根根直立着，耐心地等我来采。挨着水渠是一条军用铁路，我把一枚大铁钉放在铁轨上，等火车轰隆隆驶过，一把简陋的小刀片就做好了，用它来挖茅根。但是我的茅根经常遭到姐姐的嘲笑，她放学回来看见我的战利品，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这也能吃吗，我小时候在老家挖的茅根可是很甜的！

    关于老家的茅根我当然没有记忆，姐姐的轻慢态度也丝毫不能动摇我，对于吃的执着使我继续在田野间寻觅。雨后，草地上爬满了墨绿色的地衣，它们迅速地成长着，占领了每一寸湿润的空地。我拎着小篮子，欢喜地捡呀捡，仿佛永远也捡不完。把它们在水渠里仔细清洗干净了，拿回家交给妈妈，炒熟了，就是特别好吃的下饭菜。当然，我更愿意帮妈妈去小池塘，坐在大木盆里，晃晃悠悠地划着，那些饱满的鸡头米呀，脆生生的菱角呀，不断汇聚在我的木盆里，心满意足地偎着我的小脚丫，那个小小的我呀，在妈妈温柔的叮咛声中，暖暖地化了……

    这样温馨的情境很少，大人们早出晚归，更多时候，没有人分享我的收获。弟弟还很小，离不开大人的怀抱，邻居家有两三个孩子，也都上学去了，只有我是这大片原野上孤独的公主。你一定不知道，美人蕉的花心里有甜甜的蜜汁；收获后的花生地里会长出肥白的甜津津的芽儿；什么时候，山坡上的金银花开得正好，可以采下来卖钱…… 可以卖钱的也不只是金银花，还有捡来的废铁片，子弹壳…… 铜的子弹壳更值钱，但我不会把它们卖掉，我有一个绿色的木头子弹箱，用来收藏我的宝贝们。午后，我经常独自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候卖丁丁糖的敲击声“叮叮叮”地从山坡那边远远传来，好换取一个下午的甜蜜……

    等上学的孩子们放了假，我就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们的小尾巴，有了伴儿，我的天地一下子变大了。有一回，我们在附近的一个连队发现了一棵大桑树，粗壮的大树上，结满了红里透黑的桑葚，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去，骑在树枝上，个个吃得满脸花，实在吃不下了，还用小背心满满地兜回家去，白白的小背心件件染成了黑兜兜，真是幸福啊。长大以后，好像再也没吃过那么甜的桑葚。

    有时候，我们也对付小动物们，比如爬到树上，把鸟蛋以及还没有长毛的小麻雀从它们的窝里掏出来，架起干树枝点火烤熟；拿小刀去树底下挖知了洞；晚上，举着手电筒去稻田里摸青蛙…… 摸青蛙是最刺激最有成就感的事，那时候青蛙很多，每到夏天，整晚耳边都是“归儿呱”“归儿呱”的欢叫声，此起彼伏，连天成片的。在水田里，怕蚂蝗叮着，又没有雨靴，就小心翼翼地踩在窄窄的田埂上，拿着铁丝叉子，用手电光一照，青蛙就不动了，很快就能装满小竹篓。第二天，空旷的原野上，我们仅有的三户人家的餐桌上，都飘起了诱人的香味儿……

    后来，我上学了，读书的同时，也开始学着读这个置身其中的世界。我再也没有去伤害过小动物们，不仅因为知道了它们大多是益虫，更因为懂得了怜惜，怜惜那一条条弱小无辜的生命。随着一天天长大，我的心渐渐变得柔软，现在，回想起那些结束在我手上的小生灵们，我依然深深地为年少无知的残忍而无比愧悔。但是这愧悔除了不断折磨我卑微的灵魂之外，又能有什么用呢，在那么美好的夏夜里，那么灿烂动听的蛙鸣，已随着时光消逝，再也不回来……

   

   

健如风

                             后馋猫时代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家门口的弹丸之地，我开始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比如，两三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我猎奇一般地进了村，那些黑黝黝的打着赤脚的小老俵骑在牛背上，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那些茅草屋顶的土房子，在我小孩子的眼里也依然矮小，家家墙上都贴满了一驼驼圆圆的牛粪，很整齐地排列着，像是硕大的象棋盘。等晒干了，那就是他们的烧柴。我不知道牛粪当柴烧是不是有什么味道，但是后来我吃到了这个村的一位农民阿姨做的食物，她来我们家的时候，带来她自己做的碱水粽，糯米酒。从那以后，我迷上了糯米酒，初尝那甜糯微酸醇醇的酒香，在井水中镇过后冰凉爽口的滋味，让我至今难忘。

    有一段时期母亲在小城里一家冷饮厂工作，离家大约十来里路，而冷饮厂也是兼卖米酒的。下班回来，她经常花几分钱，买回一饭盒酒糟，她知道这是我的最爱。打开饭盒，深深地嗅着，在微微泛黄的糯米糟坯上撒点白糖，用小勺轻轻送进嘴里，享受软糯的酒香在舌头上晕开，慢慢地向四肢百骸浸润开去。回想起来，那时小小的我，一定是微醺的，并且乐于沉浸在那奇妙的滋味中。二十年后当我庄重地凝视着祖父展开的家谱，我才知道，我的家族，与酒有缘。

    有时母亲会用暖瓶买回几支冰棒或者一壶冰水，这使我对偶尔自山坡那边悠悠传来的叫卖声不再好奇。卖冰棒的阿姨推着竹子小车翻过山坡过来了，车上捂着厚厚的白棉被，声音清脆婉转而具有穿透力：“菠萝冰棒三分啰！”她不慌不忙地推车缓缓而行，绕过我们的营房，向远处的村庄走去。天空蔚蓝，一朵白云追随着，她穿行在云影之中，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在一个静静注视的孩子眼中，渐渐走远。每当回忆起来，我就想，如果赶上好时候，她会成为一个歌手吧，也许她会不愿意，因为歌手不一定有那么辽阔美丽的原野做舞台。

    有一年冬天全家搬到母亲的单位去住，在小城里，我的美食范围也扩大了。母亲高兴的时候，会很慷慨地给我半两粮票三分钱，于是，我就像个快乐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跑去马路对面的大众食堂。巨大的蒸笼掀开，白白的蒸汽散尽，穿白围裙的阿姨用一把长刀把铺满笼屉的硕大发糕切成小块，然后用竹夹子夹起一块，用一小片撕开的荷叶托着，递到我手上。发糕洁白香甜，是用大米面掺了糖精蒸熟的，这待遇通常只有我独享，姐姐去上学了，弟弟还不懂得要，而父母的偏心大约也是有一点的。

    深秋的小城，马路上总有农民挑着两大捆甘蔗沿街叫卖，从三五分到七八分，以质论价。那些竹子般青翠的甘蔗顶端还带着绿绿的叶子，甘美多汁，等姐姐放学回来，我们通常把甘蔗渣铺满了门口的台阶，当然是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只要远远地望见了他高大威严的身影，我们就立刻安静地回到屋里坐好，像两个真正的淑女。后来，当我站在故乡的田野上，望着大片大片青郁挺拔的玉米高粱，恍惚间，我仿佛置身甜蜜的甘蔗林里，我并不知道，这些用来养育生命的庄稼，和甘蔗有着不同的味道……

    三十年过去了，百般滋味沉淀在岁月中，丰富着一天天变得成熟的生命，也牵扯着一意孤行的我，不断回头，望向命运安排我出发的地方。我仿佛看见了不断跌倒又爬起来的自己，正在磕磕绊绊地前行，而风霜早已埋伏好，潜藏在成长的路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回忆单纯的童年已成了奢侈，它已被奔流的时光悄悄掩藏起来。也许，记忆中的滋味是会变化的吧，愈远，愈美好。今天，在这个寄身的城市中，独自守着一室暖阳，细致地熬着一锅柚子茶，任氤氲的清香弥漫开来，亲切地包围了我，并且悠悠荡荡，透过窗户，直向天空飞去。此时，窗外，城市正喧哗。

杨兴昌

关于吃，永远是人们比较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杨兴昌

来读如风细致、性情的好文字。

杨兴昌

前馋和后馋，都是别开生面，让人共鸣！ 　

健如风

多谢杨版主评阅鼓励，如风问候

墨西哥大臣

握。。。。。。。

无哲

前面的很熟悉，经历过。
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们曾经的回忆！

哑榴

我小时候烧过知了吃，还有初生的麻雀。

方悄

“今天，在这个寄身的城市中，独自守着一室暖阳，细致地熬着一锅柚子茶，任氤氲的清香弥漫开来，亲切地包围了我，并且悠悠荡荡，透过窗户，直向天空飞去。此时，窗外，城市正喧哗。”

这样的心境很好，文字略显华丽，与心境不完全吻合。

淡若春天

这样的回忆很有意思，有些偶也吃过，小时候是跟屁虫，在哥哥们的带领下，到学校的后山上去，那里可是我们最丰饶的领土。

健如风

原帖由 墨西哥大臣 于 2010-1-12 18:39 发表
握。。。。。。。

问好.

健如风

原帖由 无哲 于 2010-1-12 19:00 发表
前面的很熟悉，经历过。
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们曾经的回忆！

回忆总是美好，曾经生活的苦涩，都已回甜。
谢谢赏读，如风问候！

浑圆的天空

馋猫，知道你惹到谁了吗，鱼啊。哈哈哈。文字还是很生活化的

健如风

原帖由 哑榴 于 2010-1-12 20:50 发表
我小时候烧过知了吃，还有初生的麻雀。

看来小时候哑榴也是个淘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