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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卧夫的诗歌,它们几乎是我读到过的最具个性特征与生命力的诗歌。我并不知道别人会有怎样的观感,在我看来,卧夫可以用诗歌来记事,可以用诗歌来抒情,也可以用诗歌来批评与褒扬,准确地说,卧夫在诗歌里自由地表达着自己,也自由地表达着态度。这甚至是有所矛盾的,我曾读到过敬畏诗歌的诗人的好作品,也曾读到过亲近诗歌的诗人的好作品,而卧夫似乎将诗歌赋予了某种魔力,正是这种魔力,让敬畏与亲近巧妙地结合、渗透,甚至是交融在诗歌里。你在读它们的时候,会有时沉寂有时思索有时微笑有时哭笑不得,总之,卧夫似乎是掌握了某种随性之至自由之至也是与内心平行之至的书写方式……
——雁无伤
【访谈诗人中国】卧夫访谈录
有灯不点点蜡烛
——张后访谈诗人卧夫
和死人交朋友,可以喝假酒说真话;与活人交朋友,则是喝真酒说假话。
张后:你很有点横空出世的样子,实际上我是去年才听说你的,听说你花了一大笔钱,去修诗人海子的墓,我心想这个人无论从什么地方来讲都是很不了起的,别人都只是口头上喊几声纪念而已,而你却在默默的做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对许多人说你是个义士,能不能谈些修墓的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
卧夫:我喜欢海子。
我对海子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我对我自身的喜欢。我曾经郑重地对我的一个相处多年的朋友宣布过我今后的处世原则:和死人交朋友,与活人做交易。在我圈定的“死人”范畴,让我觉得最亲近的就是海子,其余都是很遥远的历史人物。
我可以问屈原:天空里除了嫦娥,你还看见了别的什么美女?
我可以骂苏武:你这家伙,心果然长在肝上。
我可以说项羽:缘何不到巫山隐居?
我可以赞柳永: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
我可以读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和死人交朋友,可以喝假酒说真话;与活人交朋友,则是喝真酒说假话。我私下里半真半假地“与活人做交易,”而不主张成为朋友,因为友情这鬼东西经常脆弱得一点也不可靠,若不用心人家说你虚伪,若动情了又容易掉进人家挖好的坑里。把其当成交易则更趋于理性,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尺。如果我愿意,当然也可以多敬你几尺,甚至可以讨价还价。或者买卖不成,仁义不在,视对方为当路人。
“仁义”二字,是古人给后人设的圈套。
死人,在你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你拟与其交流的相关问题,对方事先就写好了答案,并以足够的耐心聆听你的辩解或指责。即或你怒发冲冠,对方亦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对方对你的身世、年龄、体貌、文化程度和道德品质概不挑挑拣拣,一视同仁,和这种人交朋友难道不值得吗?
话说回来,我不仅不由自主地喜欢海子,也格外心疼海子,虽然我没成为海子的生前好友。关于海子的死因,西川曾进行过详尽的分析。而海子自己认为,“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海子无疑是个写诗的天才,而且嗜诗如命。只是,他过高地估计了诗人头顶的光环。他在《夜色》当中写道: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诗人,也许当以流浪为主题罢。因为诗人一旦对生命缺少足够的信任,就会产生抵触情绪。海子凭着某种意念,曾经数次游移他的肉体。他在物理世界的几度流浪(或者说是旅行),浓郁了他的受难心结。在西藏,他向一个女诗人表达爱意,他的固执竟然引得对方恼羞成怒。海子只好写下“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这样的句子,背着两尊石头佛像回到北京。1988年8月8日,他对在拉萨偶遇的唐晓渡说这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意义,这离他的忌日:1989年3月26日,只隔228天。那两尊佛像,一尊释迦牟尼,一尊绿度母,如今镶嵌在位于他的家乡──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北面的他的墓地,成了祭品。
海子早于西藏之行的一次南下(1987年),有人事后在文章里称他“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海子闻讯,跑到骆一禾那里伤心地哭了一通鼻子。海子的诗人身份处处受到质疑,导致他的诗歌不仅受到冷落,在北京诗歌圈甚至被贬的一无是处,这使他的惯常思维屡受重创。
与此同时,海子的爱情生活与生存状况,都与他的理想庄园保持法定距离,他于是把其归纳为“三次受难。”而他拟定的诗歌、王位、太阳“三种幸福,”在虚幻中随之渐渐露出破绽,恰如西川所言:“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咬牙切齿地在贫穷、单调、冷漠与孤独之中写作,陪伴他的只有每每被冷落的诗歌。爱情总是与他擦肩而过,“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幻觉中的诗歌帝国及王位遥遥无期,“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头顶的太阳可望难及,“黑夜从大地上升起。”海子在诗歌里并没找到生存的理由,尽管他曾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终以决绝的方式对自己的信仰进行了最后的洗礼。尽管他一直认为从飞机上跳下来是最体面的死法而不是卧轨。
或者,他坚信灵魂足以穿越死亡,他杀死的只是另一具尸体。他在日记中如是说:“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诚然,海子所消失的只是他的肉体,他的一腔热血,仍在他留下来的每一首诗里潺潺流动。我们对海子无论理解还是误解,哪怕我们把海子的自绝行为仅仅视为一种诗人的行为艺术,都没有丝毫的力气否认他的悲怆与壮烈。
反复读着海子柔肠百转、痛入骨髓的《四姐妹》以及他临终前夕,亦即1989年3月14日凌晨一气呵成的《春天,十个海子》,每每欲悲无声。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海子《四姐妹》
诗歌,在诗人的心里无论多么坚硬,坚硬得甚至足以把诗人本身摧残得遍体鳞伤,或者支离破碎,但在世俗面前往往形同一地鸡毛。诗人仿佛身在荒芜的山冈,“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脚下犹似有路,且又举步如铅。“四姐妹”每一个遥远的笑靥以及说话的声音,都已经流失在空气里了。
身为一棵绝望的麦子,茫然四顾,凄风苦雨如织,往事皆成幻影,诗人的心事可想而知。
海子在他有限的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子,简直让他经受了四场灾难。其中以他的初恋女友、那个叫小武的女生对他的影响最为深挚。海子的诗《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中的“我们能看见的妇女”几乎就是暗指小武。他伤感地假设自己在某一天不能坐着一束麦子回家,希望对方把手伸进麦地当中,“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诗人的骨头后来果然就零乱了,但他并没如愿以偿,而是他的父母查正全、母亲操采菊把他装在暗红色的“小木柜”里的骨灰,带回他的生身之地。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有生以来写的最后一首,与他写得第一首诗《亚洲铜》相距不到5年。这两首诗一始一终,色泽虽有区别,格调却又暗中相扣。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海子《亚洲铜》
诗人虽然并没穿上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质问苍天,却在《春天,十个海子》当中责怪自己“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肉体的灭亡视为灵魂的一种觉醒,执意挑战生命的极限,“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事后,这种被劈开的疼痛果然弥漫开来,经久不息。
这种疼痛,在我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我一直遗憾于海子的两个心愿没能实现,一是他心中的“四姐妹”竟然没有一人出面去整理他那“零乱的骨头,”并像嫁妆一样带回。二是他不仅希望自己有一所房子,而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必他最理想的栖身之处,应该面朝大海。就在海子卧轨前15天,亦即1989年3月11日,海子曾向西川慨叹他对家乡的感觉不是很好,“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
海子的遗志没能引起重视,成了被忽略的谜语。
2008年10月的一次诗友聚会,诗人世中人提及他曾到海子的度家乡去过,海子墓颇为荒芜,近20年来几乎没有经历大的变化,正在筹备资金为其修墓。我当即表示愿意承担这笔费用,并商议为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邀约各地诗友在海子的家乡举办为期3天的纪念活动,其中包括编辑出版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诗文集《春暖花开时》、在海子家乡召开诗歌朗诵会、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座谈会等内容。活动期间的食宿、交通和诗文集的出版费用该由我方承担。我委托世中人前往海子的家乡,与其父母沟通相关事宜,修葺工程随即破土动工,并请书法家邓晓峰先生题写了“海子墓”三个字。纪念诗文集《春暖花开时》同时在一些媒体发布了征稿启事。
海子的弟弟查署明亲自来京,代表海子的父母致谢。我们并请西川协助,完善并确定了活动方案。
海子墓修葺至2009年2月竣工,当地有关部门提出与我们协办纪念活动,他们提供活动场所(会议室),全国各地与会人员的食宿、交通等费用仍由我方承担。继而又与我们协商,活动由他们主办,后期费用也由他们承担,给我们15个列席名额。上述种种,我们均表示尊重对方的意见。
海子的祭日(2009年3月26日)临近之际,我们正拟启程前往,对方又通知我们纪念活动改由上级单位举办,婉拒我们前往参加。不明真相的海子的弟弟查曙明来电询问我们何时到达,我说不准备去了,以后另找时间去给海子扫墓并探望海子的父母。查曙明颇感意外,经其沟通,答复乃是我们可能思想比较极端,担心我们在活动期间言论过于偏激,因此不拟邀请我们参加。滑稽的是,怀宁方面竟然对外宣称海子墓乃是全部由他们修葺,海子纪念活动也变成了官方“打造地方文化品牌”的工作日程之一。
有知情者为我不平,建议讨个说法,被我劝止。我只是想,毕竟以诗歌的名义让我们的海子住上了新房子(虽然没能面朝大海);我们的海子用生命解读诗歌的行为,毕竟得到了更多的理解;毕竟更多的人由此走近了诗歌。海子虽然死了,可依然在生长。他的血液凝固在我们异样的梦里,而且越来越鲜艳了。
我给自己设计的归宿乃是:选择天安门广场,头枕10本诗稿,长眠不醒,旗帜鲜明地以身殉诗。
张后:最近我读了你一些诗,发现你写的越来越好,真是“大器晚成”,说句玩笑话,读完你的诗我都不敢写诗了,你的诗很有一种质感在里面,包括你的杂文和随笔,读完之后有一种心里“抽紧”的疼痛。而且你个性鲜明,打个比方:几乎一眼就能在一堆诗里挑出你的东西。所以很好奇的想问你,你以前写诗是什么样子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卧夫:说起我的写诗生涯,我仍然忍不住还想提及海子。我出生在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家乡是座煤城,我是矿工子弟。毕业后被分配到机关,先是团委,后到工会。我从事过的具体工作,一直都是宣传或文秘,写那种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当初偶尔写一点诗,当然,空喊的味道很浓。如今反思起来,我那时候可能面临两种弊端而犹不觉。
一是以为把文字分成行,即可称其为诗,处于对诗歌形式的盲目模仿状态。
二是把自己的远大理想打扮得过于亮丽,根本没意识到脚下的路将有多么坎坷。
可惜,我一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虽然每年都能捧回一堆省市级的奖状,但凡涉及晋升、入党、福利分房等等更实惠的机会,总是和我无缘。同时,我在个人情爱方面亦不如意。
1992年冬天,我在北京南站下了火车,朋友在车站接到我的时候,我一边兴奋地四处打量,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北京,我来了。我当时忽然想起雪莱的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最初,我在一家公司的经理部担任经理,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我的朋友加一先生当时在该公司担任房地产开发部经理),乃是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的几个文人合伙开办的公司。文人经商虽然也有大获全胜的案例,可我却从那个非常时期开始,对经商的文人缺少足够的信任。他们纸上谈兵,以梦为马,所构思的每一套蓝图都让人欢声雷动,群情激奋。记得当时所策划的项目,比如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修建高速铁路;比如在京津之间建造世界最大的主题公园;比如筹建驻京大厦,把全国各地所有的驻京机构统统集中到一起,使其成为京城一景等等。公司上下以此兴致勃勃地招商引资,屡屡设宴款待中外宾朋。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据公司高层的旨意,针对来宾的不同身价,在不同档次的酒店预订宴席。
那时候,只要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外,就可以享受贵宾待遇。后来,直到公司的100多万原始资金所剩无几,股东提出质疑,我才醒悟公司已经危机四伏。
于是,我给自己另行找了出路:与一个对我特别信任的朋友筹办一个文学刊物,由他提供前期开办费用,并与某出版社达成合作协议,采取以书代刊的方式陆续出版。我们以此融进来可观的广告费和订书款。岂料我那个合伙人竟然把资金挪用,最终流失。我只好灰溜溜的跑到圆明园画家村闭门思过,几近弹尽粮绝,又经朋友介绍,在一家外企担任部门经理,借以养生度命。
我到北京之后的最大收获,就是完成了一种自我背叛,对传统的社会观念、艺术价值等等有了新的觉悟,偶尔把些即时的心情记录下来,诗便成了最快捷的方式。
我之所以还想提到海子,因为海子对我耳朵影响极其深重。我那时候并没认真品读海子的诗歌,启迪我的是他对命运的选择:为了寻找诗歌圣地,他可以让理念在客观上脱离肉体。我以为这是一种真正的极致。
其实,当我背井离乡之际,我唯一的愿望是想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而且我还做过最坏的打算:视死如归。我进京时携带的东西,只有身上穿的一套棕色西装,一个曾经的恋人送给我的一件墨绿色的T恤(出于纪念),以及2000多元我全部的积蓄。
另外,我给自己储备了最后的粮食:400粒安眠药。
我在断断续续的兴奋、迷惘、寂寞、失意甚至绝望当中,诗歌既是我最亲密的敌人,也是我最危险的朋友。在几年的时间里写了近千首诗,而且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既不投稿,也不与人交流。我只想超过千首之后,打印成10部诗集的底稿。海子卧轨之时,把脱下来的外套叠得齐齐整整,放在书包上。我给自己设计的归宿乃是:选择天安门广场,头枕10本诗稿,长眠不醒,旗帜鲜明地以身殉诗。我认为海子的死亡动机有点含糊,海子自己没亲口说,别人的种种推断只有参考价值。
你想知道我以前写的诗是什么样子,那我就随便找出来一首:
死囚遗言(节选)
妈妈,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走得太远
实际上我很可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妈妈,原谅你不肖的儿
当初送我启程之际您的眼泪实在太多余了
生我养我就足够了
您的泪水怎能托起我沉重的船只呢
我返航的日子太遥远了
妈妈,我的船只被浪破坏了我在下沉
也许您永远听不见或听不懂
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些了
妈妈,我真想给您唱支
漂亮的歌子。可惜
我的口腔被风塞满沙土
我已经没有声音了
妈妈,在你体内生活的那些日子
应该是我最祥和的日子
如今,我以一枚过早腐败的叶子
从你身上飘落成死囚
维持我生命的
仅仅是我临终前的几分惯性
1994.05.31.于北京
我写得诗早已超过一千首了,之所以改变了殉诗计划,是我有点不想那么做了。那种炒作,实在不新鲜了。别人全都夸你又怎么样?你的诗不被认同能碍你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把你那些歪诗强加于人,无疑是一种暴力。
宁当烈士,不学海子。
而且我在书刊或网络里陆续读到得作品,经常让我自愧不如。果然就如何三坡所称“在中国,最好的文学没于草莽,最伟大的艺术只在民间。”我有什么资格卖弄自己?因此,我已经把写诗权作文字游戏,借以自娱自乐。而不同于那些从事文学创作的才子佳人。你若夸我的诗,我相信你是逗我玩呢。我很清楚我这半斤八两。
在西陆网文学论坛,有人曾经质疑我制造的句子:“这也叫诗吗?没看出来。”
我差点笑出声来,反问:“我说过我写的是诗吗?”
你想,如果我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是个诗人,如果我理直气壮地强调自己写的是诗,岂不是向对方提供了被挖苦的证据?!
我把我的履历概括为“初生是人,异化为狗,落荒成狼”
张后:你貌似狼,以卧夫(英语WOLF,“狼”的意思)为笔名,却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而且很有思想,不可否认你有时对人对世也有冷漠的一面,“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估计你江湖这么些年,肯定挨过很多“朋友”的飞刀,好像诗人大仙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在此,谈谈你都有哪些鲜为人知的惨痛的经历警示予我们?
卧夫:我把我的履历概括为“初生是人,异化为狗,落荒成狼”也许不失偏颇,但是在我生命的每一时段,几乎都有隐忍之痛。
初生是人:我在少年时期曾服过毒(后被发现,解救过来),偶尔露宿街头(晚上睡在马路边的排水沟里)。
异化为狗:我一身正气地以一个热血青年的身份步入工作岗位,只图精忠报国(也曾风光一时),但在现实面前,根本不能像我的朋友加一先生那样伸直性格。
落荒成狼:90年代初期(1992年),我悲壮地闯进北京。心情最灰暗的时候,兜里只剩5角钱了。我骑着自行车,专程跑到天安门广场睡了一觉,即兴写过一首《缪斯广场》,现选一段请您过目:
我想,当我撞见那个不珍惜我生命的东西
一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其实并末相遇
就望一望伟人的像
读不清楚表情的含义
读灯。灯们还是以前的形状
看到有人喝着饮料
我才觉得自己渴得难受
我知道口袋里还有整整五角钱呢
五角钱能策划成明天的事业吗
也许能吧
1994.08.05.于天安门广场
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关于您提及的“惨痛的经历,”始于我的童年,直至当前与我若即
若离。因涉及一些相关的当事人,暂且就不提了。但有一点可以说明:我遭受的“飞刀”皆来自与我最亲近、或者让我最信任的人。否则,我不至于伤痕累累。
好在我不是明星,仅仅一个平民动物。内心深处的孤苦,恰巧符合我独立独行的习性,而且我练就了自我疗伤的能力,比如通过读诗写诗几乎就把自己安慰得眉开眼笑。
我喜欢接触名人。我以为在名人堆里,没准儿能把自己混成一个名人。
张后: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北京以何为业?除了喜欢诗歌,喜欢绘画,喜欢艺术之外,你平时最喜欢做些什么消遣?
卧夫:目前我相对稳定的职业,就是一个黑车司机,只是我不特别敬业。若有朋友搭车,不仅不好意思讨要车费,经常还要请人家吃饭。好在此前与人合伙做一些小生意,每年都有分红,饿不着肚子,零花钱也不缺。
你问我除了书画之外,平时最喜欢做些什么消遣,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接触名人。我以为在名人堆里,没准儿能把自己混成一个名人。
另外,我对吃喝玩乐并不特别反感。前阶段我曾迷恋于牌桌,幸运的是赢的时候居多,可能是我在情场上一直少有起色的缘故罢。如今基本不去赌了,我怕把我赢来的钱再输回去。因为我把我赢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万一输了,就得动老本了,那不亏了?我主张见好就收,知非即舍。
说他财大气粗,是他正拟在太平洋上修建个大棚子,让过往的船只免遭风吹雨淋。
张后:和你在一起,认识了加一,这个好哥们,这个“也有笔名的人”,他为人为友的诚挚和贴心真的令我很感动,听说你们是发小,一块来北京闯荡的?多好的朋友啊,一起生一起长,就像连在一块的两棵树,我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弟兄?一个爱静一个好动,一个喜欢冷幽默,一个经常搞噱头,我们私下里都称你俩为“绝配”、“最佳拍挡”,谈谈你和加一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友情如何?
卧夫:我在前面曾提到过我今后的处世原则:和死人交朋友,与活人做交易。我选择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实验对象,就是加一先生。
自从加一先生近期决定做个高尚的人、远离低级趣味以来,把我气得要死。那家伙一向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因此在牌桌上,我基本上是受益者。如果他不输钱,我羸的钱总是非常有限。
我和加一先生不同。我更信仰唯物主义。何谓低级趣味?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有识之士对另外一种生存状态的曲意挖苦。我想,加一先生在赌场上如果老是百战百胜,他不可能灰溜溜地企图练练书法,弹弹吉它。他即便把字写得龙飞凤舞,其实也是叶公好龙,哪怕弹断琴弦,也不可能弹出他有多么高尚。王羲之早就死了,贝多芬也没活到现在,但是一直没有证据证明他们生前没赌过钱。
加一先生的人品虽然颇有争议,但是他的人缘还算可以。每当我赢了钱,我都豪情万仗地对他说:今后你就跟我混吧。话是这样说的,我也尽可能地这样做了。可是他赢了钱,却是一副守财奴的样子。我一直想罚他和胖女人做爱,因为我听说男人和胖女人做爱的时候,就像筷子掉进了水缸。
加一先生不仅财大气粗,而且才高八斗。说他财大气粗,是他正拟在太平洋上修建个大棚子,让过往的船只免遭风吹雨淋。说他才高八斗,是他很早就开始写诗了。十几年前,他写的诗句“天空再矮/也要伸直性格”让我记忆犹新。目前他把他的性格伸得到底有多直了还有待于考证,但是我们之间的孽缘却是剪不断理更乱。偌大的北京城,我们两家的公司只隔着一条街。更巧的是,我们先后买的住宅相距仅仅就两站地。当初我们无论选定办公场所还是购置住宅,并没考虑这些因素,皆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如你所说,加一先生是个好动的人。“又想弄出什么剧情/哪怕我只使用万分之一的力气(加一的诗《七夕前夕》)。”据我所知,这个好动分子弄出的剧情之一,就是每当他在歌厅唱起流氓歌曲,小姐们都愿意投怀送抱。他想做个高尚的人,难道写的书法比怀素还狂妄,弹的曲子比肖邦还忧伤,人就变得高尚了吗?
不过,加一先生还算识趣,委婉地承认自己不是好汉,这在他的诗里就能找到证据:
你完成了长城之约
终于证明自己是一条好汉了
可惜没能与你同行
——加一《相见更加怀念》
不敢像别人那样去证明自己是条好汉,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即使不是坏蛋也是一个混蛋了。
话说回来,自从我发现我占加一先生的便宜越来越费劲了,我就开始想方设法把我的幸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比如每当我赢了钱,我就故意在他面前挥金如土,总想把他的鼻子气歪。在书画市场他看好了一块刻章的石料,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定了320元钱,他正要掏钱,我却把他拉走,劝他先逛一会再买。然后我偷偷把那石料买了下来,并叮嘱货主就说被别人买走了。
我们又来买时,加一先生果然懊悔得想去跳楼。我则幸灾乐祸地一边表示极度的惋惜,一边考虑过几天把那快石料突然间送给他。我想在他身上产生范进中举般的效果,等把他乐疯了,让他岳父打他几个耳光。
我承认我把钱看得很重,可那加一先生把钱看得比我更重。加一先生平时并不抽烟(他根本就不会抽烟),可他专门抽我的烟,而且一旦抽起来,二十多元一包的烟,一会儿就能抽完整整一盒。偶尔,他也还算自觉,抽一支烟给一块钱。但他经常在我忘了收钱的时候,他不主动给钱。我们共同的朋友雪魂有一次来北京,我和加一先生事前约好招待雪魂的一切费用由我和加一先生均摊。可能是担心对方心里没数,我们总是偷偷地向对方报帐,比如我买了几瓶啤酒,他又买了几瓶饮料等等。可我突然发现,他把在超市里买的饮料,按公园里的价格向我报帐(公园里卖的饮料较贵),因此和他争吵起来,导致惊动了一直蒙在鼓里的雪魂先生,我们才住了声。在加一先生这个滑头面前,与他斗智斗勇我只能甘拜下风。有次加一请客,我趁他去洗手间,对服务员说:结账的时候你多加200元钱,存在你们饭店,我们下次来吃。服务员表示一定配合。餐毕,我一本正经地检查一下账单,故意问:一共多少钱?服务员报了数额(含多加的200元),岂料加一先生竟然能感觉出与实际消费不符,亲自验看了账单,我的阴谋因此没能得逞。
我的人品比加一好,事实足以证明。有次聚会,因我酒后有点神志不清(估计那次喝的是假酒),误从加一的包里拿出五百多元结了账。事后,我发现我的钱一分没少,主动把请客的荣誉权转交给了加一。我守信用的行为,最喜欢从小事做起,经常让旁观者特别感动(尽管很难感动加一先生),因而总有意外收获。例如,我们那次到老家肉饼去吃早点,我诚恳地掏出一毛钱,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收银员,"我只有这些了,剩下的他拿。"我向她指了指加一先生。收银员被我的壮举深深打动,立刻笑容可掬地说:"你收回吧!您这一毛钱免了。"于是,我白吃了一顿。
由此可见,我和加一先生其实都是斤斤计较的人,经常为谁多花了几块钱或少花了几块钱争得各不相让,谁都不想吃亏。实在算不清了,就请周围的朋友评理,却又弄得周围的朋友越听越乱。
我们之间的账目虽然一直算不明白,却又难舍难分,可能就是为了能把帐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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