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诗抄

安徽阿尔

阿道夫·希特勒

他喜欢孩子
他在他山中的度假村
收藏着一大本相册
里面全是他与孩子们的合影：
他弓腰曲背与小不点儿交谈
还用手抚摸他们的头发

他喜欢狗
即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
他也不厌其烦的亲自照顾它们
很难想象,他会口中衔着拐杖
为狗们做示范动作
而全然不顾将会招来怎样的非议

“嘿......”当他的名字
在鞋跟上碰响时
他依旧保持着普通大众一分子的本色
他的卧具是一张简陋的行军床
当晚间山中气温降低时
他会戴上他的老式老头帽

2009-9-23

一只鹰

一只鹰栽落下来
一只鹰从午后的天空忽然
栽落下来
我最初看见它的时候
它在我们头顶
平展着翅膀
盘旋着，盘旋着
它的栽落
出乎意料
就像飞机在平稳的飞行中
忽然摇晃着
下坠
它的头
冲着下面
冲着一块
阳光下闪光的岩石
我在
一个愣神之后
以为很快就可以看到
四溅的羽毛和鲜血
以为很快就能捡到一锅好肉
但就在它要撞击到岩石上的时候
它拍了几下翅膀
又飞了起来

2009-9-21

鸽子，或者蝙蝠

上帝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坏人
都有可能是天使
上帝还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好人
都有可能是魔鬼
天使把翅膀
藏在身后
魔鬼也把翅膀藏在身后
天使和魔鬼
都不在天上飞
天上飞的是上帝和我们的肉体

2009-9-21

81年，西潘楼

下了火车
我才知道这不是姨住的地方
天哪
我要住店，我要住店
我也只有住店呀
但我兜里没有钱

入街口是一个灯火暗淡的小旅店
门口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个老太太
她头顶蓝白相间的毛巾
身穿灰土布褂子
像是我姨
但我没有喊她

我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
然后又回来
来来回回
不知道多少趟
她问，小朋友住店么
我小声咕哝着，住，但我兜里没有钱
她问吃饭吗
我说没有

她把我让进屋里
打开风扇和电视
铺好床
打来洗脚水
然后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吃吧，吃吧
该饿坏了

第二天
她问我去哪里
我说，东城
她用手指告诉我
顺着铁道往前走
最多十五里

后来我知道，下错车的地方
叫西潘楼
三十年后我再次去那里
街道变宽了
那个小旅店没有了
2009-09-14

举高高

小紫萱拽着我的衣角
要我举高高
我把她
举到不能再举
她还要高
于是我把双臂
向回收
向回收
然后忽然把她举到
原先的高度
她伸开胳膊，老鹰一样
咯咯地笑着

2009-9-6

那天，那天

一

在她死前一个月
在一辆开往朋友婚礼的车上
她要坐在我大腿上
我不让
她就硬坐上去
不下来
我感觉到
她呼吸急促
同时也感觉到
她在我大腿上的灼热和潮湿

我把脸转向窗外：
过了一家幼儿园
过了一所中学
过了一所小学
过了一家小饭店又一家小饭店
过了一家超市
转了一个弯
过了十多个小门面
过了一座商场
遇到红灯
停了十秒钟
然后从天桥下穿过
过了一家大酒店又一家大酒店
过了一所中学
穿过地下道
过了一排低矮破旧的厂房
过了一家酒店
过了一座桥
到了一座很大的广场
广场北边
是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大酒店
我说到了
她从我的大腿上
不情愿地下来

二

她死的那天
去找过我
我不在
她陪我老婆聊一会天
就走了
老婆说，那天她拿着很大一瓶可乐
后来我才知道
就是那一大瓶可乐
在三月的麦田里把她带的一百多片安眠药
送下去的

三

老婆说，那天如果你在
她也许不会死掉

四

我最初见到她的那天
她不到十岁
那是一个傍晚
他站在我跟前
喊：哥哥
我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很礼貌的和她握了一下手
从此，她放学
总是经过我住的地方：
在我的书桌上写作业
在我的房间里背书

***************

她告诉我：她烦她爸
她爸打她妈
她烦她妈
她妈天天装出一副可怜相
她烦她哥
她哥是个男孩
她烦她妹
她妹会说话

****************

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
帮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给我送情书
我拍拍她的脑袋：
“傻瓜，哥哥就要结婚了”

*******************

后来她上班了
和她爸一个单位
她说她爸
勾心斗角，生活腐化
后来我结婚了
后来我有了女儿
后来她没有向我透漏死的意思
（先前也没有）

五

……

六

她下葬的那天
我没能去
也不知道她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
我让我老婆
在她的墓前放上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老婆回来又在埋怨我：
那天如果你在
她也许不会死掉

2009-9-6

那刀，那刀

他拿起一把刀
他也拿起一把刀

他用沾过酒精的白纱布擦刀
他也用沾过酒精的白纱布擦刀

他的刀干净到
不能再干净了

他的刀也干净到
不能再干净了

他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了他一眼

他后退三步
他也后退三步

他的刀尖对着他
他的刀尖也对着他

他喊：一、二、三
他也喊：一、二、三

他喊一是准备，喊二是准备
他喊一喊二时，也都是准备

他喊三时他的刀
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喊三时他的刀
也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把刀柄向前推了推
他也把刀柄向前推了推

他摇晃了几下
他也摇晃了几下

而我作为这个事件的臆造者
和叙述者，经常

代替他们倒下，经常
把背景置为一场大雪

2009-9-21

示意

他冒了一下头，又潜入水中
然后伸出一只摇晃着的手
多年后，我学着他的样子：
冒了一下头，又潜入水中
然后伸出一只摇晃着的手
多年前，我站在岸上
多年后，我不知他站在什么地方
但却能在水下睁开的眼睛里
看见一只摇晃经年的手

2009-9-9

深夜

轮胎轧飞的石子
砰地一声
打在门的把手上
他翻了一下身
又睡着了
一条蛇正穿越马路
月光下
嗖嗖吐着信子
又一辆车开过来
像轧在葱叶上
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2009-9-9

马和骑马者

黄鼠狼骑在癞蛤蟆背上
手里甩着细柳条：
“嘚，嘚，驾，驾”
干涸的河道上
黄鼠狼想着鸡
癞蛤蟆想着白天鹅
它们呀
居然像河水一样起伏起来
2009-9-17

冬天的玉米秆

冬天的夜晚
妈妈，姐姐，还有奶奶
在月光下搓玉米
而漏砍的
那棵玉米秆
空荡荡的，在地里
像一个孤魂
我晚自习回来
看见它，不知道
那就是白天的玉米秆
它在风中摇晃着
让我想起奶奶和大伯
讲的鬼故事
我屏住呼吸
不敢明显加快脚步
并且努力不去看它
2009-09-14

老马

缰绳搭在马背上
我和哥哥并排躺在板车里
啊，天真蓝
云真白
老鹰盘旋着，平展着翅膀

板车慢悠悠地晃
老马慢悠悠地走
哥哥说梦话一样讲着《隋唐》
我把手当做十八般兵器
嘿嘿哈哈地比划着

当他讲到：秦琼见唐王
滚鞍落马、飞身便拜
我没有想到（哥哥肯定也没想到）
老马会把我们掀到沟里去
并且弃我们而去

从板车下爬出然后把板车拖出来
我从不愿说出当时的狼狈相
当我们一路走一路骂
回到家里。老马站在马槽边
若无其事地咀嚼着青草

2009-9-5

父亲

他带着很多人
来到河边
他们拿着鱼网和竹竿
他卷起裤管
下到水里

我本来
在秫秸垛里睡觉
后来也站到岸边
指挥他：
“这里，这里，那里，那里”
他一次次弯腰
却没有直起一下身子

我因为他在我的指挥下
抓不到鱼
气得直跺脚：
“笨，笨”
后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就直起身子

我看见他的嘴唇抖动着
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东西
后来他扑上岸来
先是抱紧我
然后狠狠打了我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
我和伙伴们捉迷藏
他们找不到我
就告诉他我掉到水里了

2009-9-5

一声叹息

一辈子就是为了攒足这口气。
一辈子就是为了吐出这口气。

2009-9-9

读书


他在麦地读书
他看见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
连接紧密

他把书装进口袋里
捡起一块大砖头
砸下去
然后，再一次砸下去

恋爱中死去的狗，不可分开
他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两条狗
被同时拖进
租住的宿舍

遇到他，活该他们死
父亲抱病在床
母亲为了他读书
兼职好几份工作

这下好了
他可以很长一段时间
不向家里要伙食费

2009-9-5

下雨啦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把从毛巾中拧出来的水
滴到他脚上

他从床上跳下来
就往屋里跑
“下雨啦，下雨啦”

我趴在他的床底下
用手捂着嘴
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2009-9-5

经营

把一根铁条折成心形
然后绑上麦秸和棉花
然后浇上汽油
然后放在靠近路边的田野上

然后约出她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经过那里
然后说内急
然后点燃它
然后在火光中把她揽在怀里
然后趴在她耳边
小声说：“我爱你”

而那根弯曲的铁条
你将会知道它是多么经久耐用

2009-9-5

法院门口

法院门口，他坐在自带的马扎上
法官看见他
法官是他的小儿子
小儿子先是惊讶，然后上前搀住他
“爹，你来干什么？”

小儿子把他的马扎拿到树荫下
他把马扎拿起在手里
又往太阳下一顿：“告我的小儿子”
小儿子不得不正了正衣冠
变回法官摸样：“他不养你？”

“不”。法官接着问：“那你这是？”
“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他可怜巴巴地
拉着法官的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本来想写一本书，等我死之后
再把这些丑事告诉世人，可我不识一个字

他八岁时偷发展的西瓜
并踩坏了一大片瓜秧
九岁，用弹弓打死哑巴家正在下蛋的母鸡
十七岁，他在他妈死去的那天晚上
砍下了生产队的三棵大杨树”

2009-9-2

石狮子

从正面看，它张牙舞爪
威武异常
从侧面看——从这一边
能看到那一边
——它腹部消瘦，胯下
没有任何东西

2009-9-2

果碟

“那时院里有一棵枣树
每当我们嘴馋的时候
母亲就用一根竹竿
捅下几颗枣子来
几颗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

我和我的女儿说这些
并没有忆苦思甜的意思
但从那以后，每当她妈妈
给她买来好吃的东西
她总是给我留下一份

2009-9-3

逗你玩

她推门进来
向我炫耀手中的苹果
我说，给我咬一口
她啃着苹果，转身离开
好像没听见

我故意把嗓门提高了八度
小紫萱，苹果拿来
她以为我要揍她
连忙跑过来
呵呵地笑着

"舅舅，我在逗你玩呢
这苹果我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2009-9-3


把血啐在敌人的脸上

好像她喜欢被捆绑
喜欢倒吊着双手
好像她
喜欢戴着镣铐行走
喜欢被抽打
坐老虎凳
喜欢竹签扎进指甲缝
有人曾向她问起那些残酷的事情
她说最厉害的一次
也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先放到屁股上
后搁在乳房上
她在“滋滋”冒起的白烟中
尖叫，然后昏厥
她讲这些的时候
浑浊的眼睛,在恐惧中
愈加清澈
她甚至掀起衣服，让人看身上的伤疤和烙印
她为自己受过的这些大苦
充满自豪感
当有人问还有更狠的吗
那干核桃一样的脸忽然泛起一阵红晕
她似乎为没有被押往刑场
而羞惭
恨不能回过头去让敌人的子弹
“轰”的一声冲进后脑勺

2009-9-3

五里路

看了些，先提。慢品。问好兄弟。

蔓哚儿

读了3个。《一只鹰》的结尾耐味。

山东诗韵

需要慢慢的品味，楼主的九月收获颇丰，值得俺学习。

幻中行

阿尔式的叙述方式，很能吸引人。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首说理的：

鸽子，或者蝙蝠

上帝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坏人
都有可能是天使
上帝还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好人
都有可能是魔鬼
天使把翅膀
藏在身后
魔鬼也把翅膀藏在身后
天使和魔鬼
都不在天上飞
天上飞的是上帝和我们的肉体

这里有阳光

题材和角度值得学习。

霜儿

直接进入核心的写作，我想起一句话：减少迂回，以及”亲历”。嗯，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在你的文字里或者可以找到答案~~
亮上，一起说说~

风筝没有风

大道无行，阿尔的句子也走向简单，走向平和，其中的味道却更耐品了许多。
喜欢这样的写法，推荐精华

温经天

一声叹息

一辈子就是为了攒足这口气。
一辈子就是为了吐出这口气。


有这个就够精华。
感觉还 需要减，霜儿所说的减少迂回。这样达到更纯粹，更有力。很多诗歌都是震撼心灵的！推荐挂起来

又一村

原帖由 幻中行 于 2009-9-23 20:13 发表
阿尔式的叙述方式，很能吸引人。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这首说理的：

鸽子，或者蝙蝠

上帝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坏人
都有可能是天使
上帝还说
你遇到的每一个好人
都有可能是魔鬼
天使把翅膀
藏在身后
魔鬼也把 ...

没有通读。这个不错。问好。

霜儿

阿尔的这种写作为诗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和发展空间，可有可无的东西极少，看似随意，其实对语言的准确性、表现力其实要求更高，前面有风筝和经天推荐，我操作精华了~~

福建老刀

好久不见，问候！
一次发这么多？哈，这里面甜酸苦辣都有哇，我得改天来细读了。

紫穗穗

九月诗抄
阿道夫·希特勒

他喜欢孩子
他在他山中的度假村
收藏着一大本相册
里面全是他与孩子们的合影：
他弓腰曲背与小不点儿交谈
还用手抚摸他们的头发

他喜欢狗
即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
他也不厌其烦的亲自照顾它们
很难想象,他会口中衔着拐杖
为狗们做示范动作
而全然不顾将会招来怎样的非议

“嘿......”当他的名字
在鞋跟上碰响时
他依旧保持着普通大众一分子的本色
他的卧具是一张简陋的行军床
当晚间山中气温降低时
他会戴上他的老式老头帽

2009-9-23

晕，我刚好正在看那篇文章，《读者》22页希特勒的另类形象一文，呵呵，你也太懒了吧。

[ 本帖最后由 紫穗穗 于 2009-9-26 21:59 编辑 ]

紫穗穗

这样的写作，会流于口语泛滥和叙事。

不如我刚在不解看到的黑光的几首好诗，你感觉一下：

黑光的诗

<在深圳>

只有一种可能
可以坐下来好好休息

身体病了
带我走到草地上

一些无业的人早早来到草地
或坐或躺

或看报纸
或东张西望

他们都是一个人一个地方
头上有树阴，或身旁有矮木丛

什么时候我可以再次扛着背包
把深圳的大街小巷重走一遍

什么时候我能聚拢一堆云
下点雨，湿一湿那树下独坐的青年



<黄昏时>

黄昏时我们总会想起一些人
一些事，没有公开
偷偷笑在嘴边

日子一天天
人一拔拔
孩子转眼又有了孩子

孩子们的叫声越来越响
屋檐越来越低
蝙蝠越飞越夸张

将箱子里的东西翻一翻
一些骨头还在
一些尘土，一些波浪

感觉茫然时就溜溜狗
稍微走远一点
望见四面灯火都亮起来时再慢慢转回来


<啊或喵>

昨天我啊了一声
今天我又啊了一声
啊

窗台上的猫拿绿色的
眼睛望望我
喵了一声

和昨天一样
我把房子又寻了一遍
我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但什么也没找到
我的身子有时晃过穿衣镜
里面什么一闪

我急忙停下来查看
但除了我的身像、像后的白墙
什么也没有

猫又开始叫了
那望我的绿色眼睛
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向它瞪眼挥了挥拳头
它显得很无辜的样子
喵喵喵跳走了

而我该吃药了，然后睡去
在梦中，继续用啊或喵
驱赶孤独

<山上对话>

茫茫人海
你却在这里

一个人
坐在树下

一个人
多完整



<人生虽长>

铅笔虽长，有写短的时候
人生虽长，有只剩最后一天的时候
一切都是瞬时
清风啊，明月
城市啊，灯火
虽然有许多疾病，但我爱
有许多刀尖抵着背，然我忍耐
我从淤泥里抬起头来
撑开大大的绿叶
大大的花朵
我无所顾忌了啊

多空啊，多亮啊
我要多一百只眼睛多好啊
多欢啊，多悦啊
我要多一千个手臂多好啊

<大梅沙>

群山起伏
海滩上落满太阳金色的睫毛
白色的鸟，一头扎进大海
蓝色的肉

多么丰厚
生命时光
乳房，沟壑
烧焦的坏想法

放声大笑
扭动屁股
非笑汝
笑乃自娱



<因缘相>

我是虚构的
生命一种。满园的花开
依赖于经验世界
犹如水之形体，依赖于器皿

水波涌起却有各种理由
风动，蜻蜓点水，一个人的绝生之念
引发一次身体的闯入
之所以绝生，又有各种理由

那么甲虫
飞的飞着，爬的爬着
困于蜘蛛网上挣扎的挣扎
你又怎能说清为什么

我琢磨着
梦中之梦。剥完洋葱
不说一句话。不想到核桃
也不可能

此日平生
火中取栗
人世相逢
完成自己


每一首都有新意和阅读快感。

紫穗穗

原帖由 霜儿 于 2009-9-25 10:27 发表
阿尔的这种写作为诗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和发展空间，可有可无的东西极少，看似随意，其实对语言的准确性、表现力其实要求更高，前面有风筝和经天推荐，我操作精华了~~

呵呵，其实大厅的好诗，我感觉越来越少了。
我想我说这些并非针对阿尔和任何人，只想说，大家是否真的用心再读诗歌呢？

诗从来要好，不在多。在质不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