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一）小说

岩辰

一  

    很多年以来，我都做着有关雨的梦。雨总是乘着一大片黑云从东南方的天空奔来。我坐在窗前，透过蒙着一层灰尘和蚊蛾尸体的玻璃望着那片宽广的稻田。那时我五岁。大概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和房檐外的地面。泥土味夹杂着草木味飘进空荡荡的房里。我看到祖父撑着雨伞走来。十多年后，我还会望着祖父撑着伞从雨中走来。只是那时我不再是坐在伯父家的窗前，而是坐在大学宿舍的一扇窗玻璃前。而那时祖父刚好死去九十九天零九小时。那是一种幻觉。
      祖父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不是他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也不是他做为村子里第一号穷光蛋却还先后娶过三个妻子，而是他最早亲眼看到过日本鬼子。见过日本鬼子的祖父回到村子里后神气十足，每天早晨都从村子这头走到村子那头，从镇子那头又走到镇子这头，两手晃荡着，胸脯挺得老高，逢人便说我看到日本鬼子啦，他们都是人，都是人，黄皮肤，黑头发，和我们一样，他们都背着枪，从山坡下的土路上走过，我看得很清楚，我吓得趴在地上，用草盖住头，我一动都不敢动，我一动他们就会听见的，我就会被他们干掉的，他们干掉我就像我干掉一只鸡，他们有枪，我没有，我只有一根扁担，如果我也有枪，我也不能开枪，我一开枪我就会被干掉，因为他们人多，他们一齐开枪，能把任何东西都打成马蜂窝，如果我也有他们那么多人就好了，我就开枪啦，一个对一个，嘿嘿，我就能把他们都打死，因为我们躺在草丛里，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却能看见他们。要是我有枪就好啦，我有枪我就不会在这啦，我就去和日本人干仗，去干仗啦。
      外祖父后来回忆说祖父那时一干完农活就磨刀，将一把生锈的杀猪刀磨得雪亮雪亮。祖父总是相信日本鬼子早晚会打到村子里来，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他就用那把刀去干掉一个日本鬼子。祖父磨刀的时候老是想要是有一把枪多好，有枪我就去长沙杀鬼子。这时外祖父却老想着鬼子不来才好，鬼子来了我可咋办，我的家产咋办。其实，这时的外祖父有一把枪，那是他去长沙做最后一次生意买来防身用的，外祖父把枪藏在佛像背后，整天跪在佛前祈求鬼子千万别来。有枪的外祖父从来没想过要拿枪去干掉一个鬼子。没枪的祖父又时时想有枪去杀日本鬼子。外祖父怕日本鬼子，就是他不怕他也不会将枪给外祖父。祖父也不知道外祖父有枪，他以为全村人都没有枪，包括他的东家，全村唯一的地主，镇上第二大富户外祖父，他要是知道外祖父有枪藏着，他肯定会挖地三尺三更半夜去偷的。时时在心里念叨着日本鬼子千万别来的外祖父怎么也想不到日本鬼子十几天后就来了。那时他躺在藤椅里，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祖父光着膀子在阳光下翻晒稻谷。清爽的风携带着泥土味和稻谷味拂来。一听到日本鬼子来了的消息，外祖父就蹦了起来，吓得他抱着他的六姨太和一盒子金银珠宝躲进了地窖。两天一夜后他的二姨太和四姨太带着两个佣人打开地窖的大门时，外祖父正脱光了衣服趴在六姨太身上行男女之事。与此同时，祖父提着那把雪亮的杀猪刀回到了家。他打算趁夜杀掉一个日本鬼子。但当他赶到镇上日本鬼子的军营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日本鬼子只是从这儿经过，他们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干仗去啦，他听到一个老头说。他望着那片火海大喊了三声日本鬼子我等着你们，接着转身离去。听到祖父喊这句话的人都以为祖父疯了，除了那个老头和老头身后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姑娘之外，她就是后来祖父的第三个妻子，我的外祖母。

      祖父第二件引以为豪的事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娶了外祖父最小的女儿，也是外祖父在他最后一个女人身体里匆匆播下的种。这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后，发生这事的时候，外祖父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祖父站在外祖父的坟前说陈天啊陈天，我儿子娶了你女儿啦，村子里第一号穷鬼娶了村子里第一号富户的女儿啦，你不知道吧，你知道我就来告诉你吧，你说你啊，从前多嚣张，你打过我多少回，数也数不清，你好几次都差点把我打死啦，直到我亲眼看见日本鬼子之后你才没再打我，你打我，你往死里打我，你爹打我爹，还把我爹给打死了，陈天啊陈天，你狠啦，你们家狠啦，你狠我们还是成亲家啦，亲家啊亲家，安息吧，往后我叫我儿给你多上点香，逢年过节我也打打卦叫上你来吃一点。祖父说这话时，外祖父的肉身腐烂得一无所剩。外祖父死后四年，红卫兵撬开他的棺木，说要斗争地主，说棺木里肯定埋藏着金银财宝。红卫兵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外祖母正抱着我母亲在一旁哭诉和哀求。红卫兵将外祖母揍了一顿，用绳子将外祖母捆在一棵松树上。红卫兵走后不久，红卫兵头头又走了回来，将外祖母拖到外祖父的坟上，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又迅速扒光了外祖母的衣服，扑上去，在外祖父的扭打和咒骂声中发泄了自己的情欲。干完事的红卫兵吐了口唾沫在外祖母脸上，看到外祖母那双清澈汹涌着泪水的眼睛时又将外祖母按在外祖父倒塌了的墓碑上，又弄了一回。这时，外祖父还未腐烂的头骨和一些脊骨正躺在一边。母亲目睹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但她只知道哭和在恐惧和愤怒当中记住了那张脸。祖父看到了最后一幕，红卫兵头头扇了外祖母一个耳光后扬长而去。祖父追上去又折了回来，给外祖母穿上衣服，抱起母亲回到了外祖母破败的家。那时，祖父正在山林深处偷树，他听到外祖母的叫声后赶了来。从此，祖父开始了外祖母长达四十年的照顾。有关祖父和外祖母如何行床上之事的细节也在村子里流传开来。十五年后，我父亲与母亲在草垛里第一次干了那事，这时距他们成婚还有半年，距我出生还有四年。我母亲与我父亲干了那事之后，梦见了十几年前我外祖母在我外祖父坟前被红卫兵头头压着的画面。红卫兵头头光着身子上下摇动的影子让她害怕。母亲准备了一把不太快的刀，将红卫兵头头骗到外祖父的坟前。母亲想先引诱红卫兵头头，再趁其不备将他杀掉。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地想一定报仇，一定要将红卫兵干掉。那天，她站在外祖父的坟前，手握住裤兜里的刀，望着茂密的树林。红卫兵头头来的时候，她看到天空变得阴沉了，风吹动草木，泥土味飘散着。母亲被红卫兵压倒的时候一边在心里说父亲我为你报仇来啦母亲我为你报仇来啦，一边将刀刺了过去。母亲刺偏了很多，力气小了一点，那一刀根本没伤着红卫兵头头的命，只在他的右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将永远留在红卫兵头头的手肘上。几十年后，母亲再一次和红卫兵头头大打出手时，母亲用扁担在同一个地方留下了一道伤疤。那时，红卫兵头头距离死亡只有三十七天了。红卫兵头头像具僵尸躺在水沟边时，母亲破口大骂，将整个村庄都掀了过来。后来，红卫兵头头的儿子们来了，他们将母亲摁到淤泥里，用脚踩母亲的背。那天，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风从东南方刮过来，吹得满眼的禾叶簌簌地响。祖父带领着伯父三叔四叔五叔六叔赶过来时，红卫兵头头已被他的儿子孙子们抬回了家。再次打架的事发生在这天傍晚，罗家湾的人都看到祖父抄着一把菜刀直冲进红卫兵头头的家，后面是他的儿子们和儿媳们，我哥哥那天也在场，他扛着一把铁锹气势汹汹的闯了进去。那时，我正在大学的南门前买一张手机卡，我想打个电话给母亲时，手机摔在了地上。母亲开始挣扎，她的两手被死死地摁在了外祖父的坟上，她看到红卫兵头头的口水直流，冰冷的，坠落在她的脸上和脖颈被撕破了，她光亮雪白的身子渐渐裸露出来。红卫兵头头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细细密密的雨飘落下来。她看到灰色的云上她母亲正光着身子在红卫兵头头的身下扭动。她恐惧地大叫了一声，双腿猛一用力，将正将裤子脱到脚踝处的红卫兵头头颠了下来。她记得来时不远处的小溪旁有人正锄草，她猛地将随手抓到手里的一抔土掷了过去。红卫兵头头滚下坟头，被自己还未完全脱掉的裤子绊住了腿。母亲慌乱地将衣服扯了扯，向小溪跑去。水淋淋的母亲回到家时，看到父亲正坐在屋檐下。你怎么不进去，我母亲呢，母亲问父亲。伯母在里边，父亲说，我父亲也在里边，我，我不能进去。我母亲和我父亲就站到窗子底下，他们屏声静气，听到里面的床咯吱咯吱响，细微的呻吟声飘进他们的耳朵。父亲踮起脚，想看看里面。母亲拖住他。他们飞快地跑过一片泥地，钻进草垛。当外祖母送祖父出来的时候，她看到草垛在猛烈地摇晃着。她说风很大，再进去坐一会吧。

      祖父从村子里第一号穷光蛋变成村长时，也是外祖父从村子里第一号富人变成囚犯时。做了村长的祖父举着一根扁担率领着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冲进了外祖父的家。外祖父被关在牛栏里，他的妻子及六个姨太太都跪在门前哭。她们一齐喊饶了我们吧。祖父将扁担一挥，说不行，大家冲啊，抄他的家。祖父他们抄家的时候，外祖父一边听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一边躺在黄牛旁回想昨晚与六姨太干事的细节。多么舒服啊，外祖父想，多么舒服，以后我再也不能把她压在身下啦，不能抱着她，抚摸她，和她在床上床下打滚啦。七天前，外祖父将她们都叫到床前，每人给了一小箱值钱的东西，说我快完啦，完之前我要和你们每人再做一次，一晚一个，按顺序来，从大到小。干那事的时候，外祖父前六个晚上都敷衍了事，到第七个晚上就将床摇了又摇，一连在六姨太身上干了三次。干第三次时，他就哇啦哇啦哭起来啦。干完三次后的外祖父将六姨太搂在怀里，不停地说多么好的女人。那时，六姨太已经做起了梦。她梦到很多年前她在稻田里插秧，后来的红卫兵头头就在不远处唱着火辣辣的歌。昏黄的烛光摇曳着。他们听到了枪声，接着又听到女人的叫喊声，他大喊，你们还等一会，等一会儿吧，我还干一次就出来，你们让我最后还干一次吧。外祖父又趴了上去。解放军冲进去时，外祖父正在穿衣服，说我干完啦，真舒服，真舒服啊。六姨太雪亮的肌肤发出冰冷的幽光。
      外祖父被批斗的那天，阳光普照。稻香从河边飘过来。祖父坐在主席台上，大喊安静下来。那时，人们吵吵嚷嚷，用各种各样的脏话咒骂外祖父。也就是这时，后来的红卫兵头头冲到外祖父身边，狂叫还我娘来，还我爹来，还我未过门的媳妇来，接着用一根扁担将外祖父撂晕了过去，村子里的人都涌上去，打的打，吐唾沫的吐唾沫。祖父后来对父亲说那时人们真是疯了，怎么拦都拦不住，我再不出手他就被打死啦，也就没你媳妇啦，我们也就成不了亲家啦，亲家啊亲家，我大喊一声，跳到桌子上，你们都造反啦，老子都还没打他，你们打什么打，老子都还没和他算账，你们算什么账，他爹，他爹逼着我娘和他干了那事，又打死了我爹，他，他从我五岁起就打我，一直打到我亲眼看到了日本鬼子为止，他还逼着我第一个媳妇和他上床，他正准备脱我媳妇的裤子我就回来了，我就求他，给他磕了九十个头他才罢手，后来，我第一个媳妇死啦，我就娶回了第二个媳妇，我第二个媳妇有一天给他们家送租去，他就把她给干啦，后来我第二个媳妇也死啦，先把他给关起来，我们要慢慢地弄死他，我们还得挖出他家的那些金银财宝，我们还不能让他死，知道吗？
      外祖父醒过来之后，成了个傻子。成了傻子的外祖父整体胡言乱语。他在牛栏里滚来滚去，将给牛吃的草搓成无数根绳子，挂在门上，插在头发上。祖父来看他，用一跟鞭子抽了抽潮湿又臭气熏天的地面，扯了扯外祖父的胡子，扇了他两记耳光。你真傻啦，祖父问。没有，外祖父说。他们都说你傻了呢。嘿嘿。你快死啦。我知道。他们要枪毙你。你也想把我干掉。外祖父被拖出去枪毙时，祖父说人都傻了。说完了句话祖父就丢下了枪，顺着河堤向下游跑。一直跑到曾祖父的坟前。祖父说爹啊，我下不了手，我想把他千刀万剐，我想生吞活剥了他，可我下不了手啊，爹啊，我要给你报仇的，我说过，还有娘，还有小翠，你的大儿媳，我说过要报仇的，爹啊，我可以报仇了，爹啊，可我又下不了手。祖父就这样乱喊乱叫，在曾祖父的坟前晃来荡去，直到日落。大家看到村长跑了之后就把外祖父又关进了牛栏。有关外祖父最后的死因，村子里一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得了怪病下身腐烂疼死的，一种是被后来的红卫兵头头给折磨死的。其中，祖父和父亲母亲都持第二种看法。
      外祖父在成了傻子之后，还成功地干了比他小四十岁的外祖母。事情发生在外祖父被祖父从牛栏放出来后的第二个晚上，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镇东的乱坟岗。夜风吹着外祖父光亮的头。外祖父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服。那时，十九岁的外祖母正跪在她父亲的坟前哭。她父亲刚刚被枪毙了，也就是镇上第一大富户郝振东，她作为大地主的女儿被打了无数顿之后又被扔在了乱坟岗。看到外祖母的外祖父就凑了上去，紧紧的搂住外祖母说孩子别哭别哭，我们都是苦命人，生不逢时。外祖母被外祖父一抱身子就软了。外祖父就爬了上去。外祖母就在乱坟岗呻吟了起来。

妙妙

前二天看过一点，都不忍接着往下读。历史的浓缩，记录一代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