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难

方悄

    读朱学勤教授的《人生三味》：“青年时代犹如水漫金山。待大水退去，看清来路，方觉后怕：有多少死路，竟然在不经意间一跨而过？有多少断潢绝港，当年浑然不晓，竟然轻轻跳过？”我忽然有些伤感起来，想到了人生的三难：一是忘掉爱情难，二是活得有尊严难，三是成名难。
    先说其一。近日总是莫名的失眠，失眠是恼火的，但也附带收入了下面这首诗——

选择题

她说情人的“情”字
是友人的“友”字打错了
仿佛强烈的放射性元素
让我的心脏严重受损

她像晚秋一样寒凉
她像夕阳一样消亡

我常想，人始终有两个家，寝室是安顿身体的家，爱情是安顿心灵的家。有些人的爱情在婚姻里，有些人的爱情在婚姻外，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如苏曼殊早已出家当了和尚，寓居日本时却和一个妓女有染，和尚玩女人已属不雅，玩妓女就是大不雅了，他却很雅地为她写了几十首诗，其中两首是：
其一
偷尝天女唇中露
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君令人老
孤窗无那正黄昏

其二
乌舍凌波肌似雪
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
恨不相逢未剃时

    理智儒雅如胡适，留学美国时爱上了一个教授的女儿，却偏偏跑回国与母亲指定的女人结婚，婚后却又和自己的表妹在杭州短暂地同居，他的朋友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地装聋作哑。这两个女人都为胡适终身未嫁。胡适有一首诗中有这么四句：“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他在一篇文章中感叹道：“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
    还有极端的是朱湘的投江自杀和顾城的用斧头杀妻，都与爱情的变故有关。
    再再说其二。人类比其他动物有着更高的智慧，本来活着是件极容易的事，实情确是大不易，因为人们并不是把全部智慧用于创造财富和文明，而是用于同类间的勾心斗角，特别是我们这官本位、权至上的国度，活着就更难了，尊严二字就甭提了。有位网友说他是三国中的魏延，在我看来，不论是魏延、马谡，或是五虎上将，只不过都是刘皇叔手上的棋子，自己的小命要随时准备着奉献出去保护他的皇位和他的土地，当然死后也被赞颂一番的，甚至可以进入历史的。我们这些玩玩文字的人，没必要去当那些做炮灰的英雄，而且想当也当不成，因为我们弱不禁风，肩扛不起枪，手舞不动刀，实在要做三国人物的话，不妨做孔子的二十四世孙孔融的学生，玩点自己想玩的事，说点自己想说的话，比如喝喝酒呀，谈谈情呀，写写诗呀，发发牢骚啊，当然这也是不容易的。有一位前辈学人说过，“天下第一大危险事，乃是不肯打诳语，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孔融就因为说了“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义，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已”，这几句话本无大错，确被戴上了非圣无法的大帽子给杀了，这三国时的“好汉子”就这样前往阎王殿喊冤叫屈了。这“好汉子”三个字，出自朱元璋之口，见张岱的《快园道古》，说朱元璋修坟墓时，挖出了孙权的墓，他手下的奴才主张把它挖了，朱元璋说孙权亦是一条“好汉子”，留他看门好了，朱虽是一个杀人有瘾的人，就这件事来说，倒还没有奴才刻毒。《快园道古》还记载了一件真人真事，说有一位太子洗马，回老家去时，在一个政府招待所（驿站）去投宿，那招待所领导只知道自己是官，却不知道太子洗马是官名，即太子的老师，他问到一天给太子洗几匹马，答曰，心情好就多洗几匹，心情不好就少洗几匹，那领导想，虽然是给太子洗马的，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反正那间最好的房间还空着，就安排给了他住，过了不久，又来了一位监察部的官员（御史），这位领导就跑去硬要洗马搬到低一等的房间去住，这位洗马说，等那人来了我再走也不迟，没想到那人一进屋子就磕头作揖，让这位领导吃了大大一惊，也跟着磕头作揖起来。所以各位朋友以后出门在外，如果住政府招待所，你如果也是像我这样的无权无势，你就选最差的房间住着，既可免去搬来搬去的劳苦，也不会吃饱一肚子的鸟气。如果有钱的话，千万莫爱惜身外之物，去住高档宾馆，就有莺声燕语的姑娘为你微笑服务，就看不到招待所领导那张无知、狂妄和小人得志的老脸，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也。
     再说其三。要成名，至少要有三不朽中的立德、立功和立言中的一样，这实在是太难了；司马迁说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也是想出名。好像张爱玲说过人到四十还没出名的话，就不要想再出名的事，我已过了这个年龄，看来此生成名无望了，现在来说出名之事，有如过屠门而过大嚼之瘾罢了。从古到今这地球上的人多到数也数不过来，而留下名字的大概不足一万人吧，而且成不成名与机遇关系极大，竖子成名多的是，姜子牙七十多岁了才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像姜子牙一样有才却只能终身垂钓的人，不知有多少，这是强求不来的。所以达人就看破了，陶渊明就说“命运苟如此，却尽杯中物”，马致远说“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其实，名声也不是个特别好玩的东西，就像紧箍咒，得来不易，丢掉也难，为名所累甚至搭上身家性命的也比比皆是。我在给友人的回帖中曾说：当年唐僧拿着一顶漂亮极了的帽子问三个徒弟谁想戴，孙猴儿先下手为强，戴在自己的头上得意洋洋地向猪八戒沙和尚炫耀，谁知一会儿就变成了紧箍咒，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所以我就得出一个结论，一切的帽子都戴不得，不光帽子戴不得，头发长了也要不得，光头最好，阿Q雄心勃勃地与那自己最瞧不上眼的王胡决斗，满以为是小菜一碟，没想到被王胡抓住了辫子，拉到墙上去碰了五六个响头，结果吃了大亏，把苦涩的泪水吞到肚里去。
     既然三样皆难，我们应该安于凡间，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凡人，当然偶然在梦中想想超人也是可以的，如果太想超凡入圣，必定要吃大亏上大当的，我在给一个友人的回帖中说过一段话，抄在这里做个结束：我更喜欢尼采的另一段话，“在这个完美的日子，不仅葡萄渐成褐色而是当一切事物都在成熟的时候，我的生命碰见一缕阳光：我向后回顾，也向前瞻望，我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美好的事物。”尼采的一生多数时候是紧张而痛苦的，我相信他写这段话的时候是有短暂的快乐的，因为他很少做到“必然的事不会触怒我，我的本性就是热爱命运”，当他声称“上帝死了”，他就呼唤超人来拯救俗世中的俗人，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超人连影子也没有，终于绝望了，此时正需用女人的温情疗伤，可他偏偏固执地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男人只是战争的牺牲品，于是他就失去了远方，不知走向哪里，在四十五岁时得了精神分裂症，送进耶拿大学医院精神科，五十六岁时草草死去。他虽为研究人生的哲学家，却睁着眼看不见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人世是由凡人构成的，而凡人又由两类构成：“一类的生活目标是伏侍公卿，只要能升官发财，无论什么都可以。一类的生活目标却是要养成并保持独立的人格，即使室如悬磬，也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钟叔河语）”。

[ 本帖最后由 方悄 于 2009-11-2 20:11 编辑 ]

流浪之丑丑

拜读，深思，共鸣。
爱，忘掉难，皆因你是性情中人，个中滋味酸甜苦辣自是值得；有尊严难，皆因人人生就幼小，需要渐渐长大，尊严也需要培植，失不为过；成名难，或曰英雄难，时事造英雄，人多无事，找事就更难，实在是时之不济呀！

方悄

原帖由 流浪之丑丑 于 2009-7-22 14:53 发表
拜读，深思，共鸣。
爱，忘掉难，皆因你是性情中人，个中滋味酸甜苦辣自是值得；有尊严难，皆因人人生就幼小，需要渐渐长大，尊严也需要培植，失不为过；成名难，或曰英雄难，时事造英雄，人多无事，找事 ...

谢谢流浪兄来读，并谢谢你的评语。

周飞雪

一是忘掉爱情难，二是活得有尊严难，三是成名难。

没听说过好事不出门，坏名传千里吗，出什么名啊，时下出名的，还有什么名流的主流的什么的，我看都是下三流。
听方先生的教诲，确实是实在话。

水边青艾

方先生读的书真多,学习

方悄

原帖由 堰鹤 于 2009-7-22 18:43 发表
很有教育意义

谢谢你的表扬。

方悄

原帖由 周飞雪 于 2009-7-22 20:04 发表
一是忘掉爱情难，二是活得有尊严难，三是成名难。

没听说过好事不出门，坏名传千里吗，出什么名啊，时下出名的，还有什么名流的主流的什么的，我看都是下三流。
听方先生的教诲，确实是实在话。

飞雪是个好同志。

方悄

原帖由 水边青艾 于 2009-7-22 21:08 发表
方先生读的书真多,学习

无聊时、痛苦时，随便翻过几本书，根本谈不上读得多。谢谢你来读我的不成气候的玩意儿。

[ 本帖最后由 方悄 于 2009-8-13 22:31 编辑 ]

代容

自古文人多情，多情多烦恼。。。。。还好我不是文人。所以无烦恼。嘿嘿

方悄

原帖由 代容 于 2009-8-13 18:10 发表
自古文人多情，多情多烦恼。。。。。还好我不是文人。所以无烦恼。嘿嘿

那祝福你。

随风流浪

学习了！

烈火的轻云

爱情，久已不近，不谈了；文字，我想和做人一样，应该诚恳对待，用玩不太适合吧；成名，从来无意，说了也是片面之识
但读了文章，受益非浅，丑丑讲得也很有道理，一并学习了。

方悄

原帖由 随风流浪 于 2009-8-13 19:53 发表
学习了！

谢谢你的阅读。

方悄

原帖由 囹圄围困 于 2009-8-13 19:59 发表
一是忘掉爱情难，二是活得有尊严难，三是成名难。

会者不难也~

一者，爱情何必忘了呢？爱情之于凡人，乐大于苦。功名可忘，金银可忘，唯爱情不可忘也。

二来，尊严是自己给的。韩信胯下受辱，仍然活得有尊严 ...

谢谢囹圄围困先生的阅读和评点。我想就你的话题补充如下：
1、爱情难忘，是指被迫的不想忘而不得不忘；
2、我见到的多是钱、权的奴隶，确实没见到几个活得有尊严的，至于韩信趴着从流氓胯下钻过时，绝不是尊严，只不过他为了实现更大的政治抱负而无奈地牺牲尊严，所以史书才说他受胯下之辱；
3、忘掉出名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比如生日年年有，不少人偏要大摆生日宴，现在几乎每个高中生都能读大学了，不少人偏偏大摆升学酒，而且都希望比别人的席桌多，这也是想出名。我就是不祝生也不摆学究，才被目为怪人的。

方悄

原帖由 烈火的轻云 于 2009-8-13 20:43 发表
爱情，久已不近，不谈了；文字，我想和做人一样，应该诚恳对待，用玩不太适合吧；成名，从来无意，说了也是片面之识
但读了文章，受益非浅，丑丑讲得也很有道理，一并学习了。

三难中已有两难被你攻克了，你已近乎于高人了，祝贺你并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