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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方文化与诗感差异
游园不值
叶绍翁 南宋
应怜屐齿印苍苔 ,
小扣柴扉久不开 。
满园春色关不住 ,
一枝红杏出墙来 。
叶绍翁 南宋诗人,字嗣宗,号靖逸,祖籍建安(今福建建瓯),本姓李,后嗣于龙泉(今属浙江)叶氏。生卒年不详。他长期隐居钱塘西湖之滨,与葛天民互相酬唱。 叶绍翁是江湖派诗人,他的诗以七言绝句最佳,如《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历来为人们所传诵。其他如《夜书所见》写儿童夜挑促织,景象鲜明,反衬出客中的孤寂;《嘉兴界》写江南水乡景色,颇饶风味;《田家三咏》写田家的生活片断,平易含蓄,词淡意远。
这首小诗写诗人春日游园所见所感,写得十分形象而又富有理趣。这首诗情景交融,千古传诵。诗人去朋友家游园看花, 长满苍苔的路上遍印着诗人木屐钉齿的痕迹,敲了半天柴门,没有人来开。诗人从露在墙头的一枝杏花想象出满园的春色,说园门虽然关得紧,春色却是关不住的啊!
头两句“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交代作者访友不遇,园门紧闭,无法观赏园内的春花。但写得很幽默风趣,说大概是园主人爱惜园内的青苔,怕我的屐齿在上面留下践踏的痕迹,所以“柴扉”久扣不开。将主人不在家,故意说成主人有意拒客,这是为了给下面的诗句作铺垫。由于有了“应怜屐齿印苍苔”的设想,才引出后两句更新奇的想象:虽然主人自私地紧闭园门,好像要把春色关在园内独赏,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后两句诗形象鲜明,构思奇特,“春色”和“红杏”都被拟人化,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引起读者许多联想,受到哲理的启示:“春色”是关锁不住的,“红杏”必然要“出墙来”宣告春天的来临。同样,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也是封锁不住、禁锢不了的,它必能冲破任何束缚,蓬勃发展。
因游赏受阻而扫兴又得兴,这应该看作是一种精神奇遇。此诗就是记录这种精神奇遇的,它是一首无法成游、却胜于成游的别具一格的记游诗。首句又作“应嫌屐齿印苍苔”,我却嫌这“嫌”字不好,它似乎在表现园主人闭门谢客、远离尘嚣的清高,但清高得有点做作。倒是“怜”字有情致,高齿的木板鞋(屐,音jī)不避苔滑路僻,去探访春天消息,其锲而不舍的精神是值得怜惜、同情,尽管它吃了“闭门羹,轻拍木编门扇(柴扉,音fēi)而久久不见打开。“嫌”是从推测园主人感情的角度落笔,“怜”则是从探访春色者的 游兴的角度落笔,后者更贴合“游园不值”、无缘进门的诗题。无缘 进得园门,游赏的愿望受阻,未免有点扫兴。但扫兴之余惊喜地发现奇遇、奇兴,由一枝红杏出墙,想象着墙内满园春色灿烂夺目,这就把“屐齿游园”转化为“精神游园”了。失望后的意外精神补偿,弥足珍贵。春色在这么一“关”一“出”之间,冲破围墙,溢出园外,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关锁不住的生命力度。到底自然界比园主人更能体贴游人的情趣,这就不仅是游人怜屐,而且春色派遣红杏使者也 来怜屐了。从某些语句上看,此诗点化了陆游的《马上作》一诗:“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陆游此作未免平展,有点马上观花,不及叶绍翁之作那么精神专注,在深挚的精神体验和心理波折中,迸发出春光难锁、喜从天降的生命力度,以及情趣盎然的精神哲学的启悟了。可见名家之诗不一定都能省心地成为名作,非名家一旦对生命与诗进行精诚开发,也可能出现奇迹。
这是东方诗人的文化心态:对外部世界又亲切又依赖又向往的中和心里,喜欢幽静,趋向和谐,崇尚生命和美的本源。这又是东方诗人的特殊禀赋:从直觉体验、瞬间感悟到点睛之笔的奇妙表达,总是在细微处见精神,于平凡中发现非凡,创造出鲜活的意境,而并不注重外界事物数与量的尺度以及予以条理或剖析。
芭蕉(1644-1694)是十七世纪日本一位伟大的诗人,有一次他写了一首十七音节的诗,这种诗叫俳句。如果我们把他翻译成英文似乎是这样的:
I see the nazuna blooming
By the hedge!
啊,一颗荠花
开在篱墙边!
这很象是芭蕉在一条乡村道路上散步,那时他注意到有个什么东西几乎是被篱墙挡住了。于是他走近一些,仔细看了看,发现它不过是一枝野生的花,很不引人注目,而且通常也总是被路人忽略的。
芭蕉是一位自然诗人,正如大部分东方诗人然。他们爱自然爱得如此深切,以致他们觉得同自然是一体的,他们感觉到自然的血脉中所跳动的每个脉搏。大部分西方人则易于把他们自己同自然疏离。他们认为人同自然除了与欲望有关的方面之外,没有什么相同之处,自然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利用而已。但对东方人来说,他们同自然确是非常密切的。当芭蕉在那偏远的乡村道路上,陈旧破损的篱墙边,发现了这一枝不显目的、几乎被人忽视的野草,开放着那花朵时,他就激起了这个情感;这朵小花是如此纯朴,如此不矫作,没有一点想引人注意的意念。然而,当你看它的时候,它是多么温柔,多么充满了圣洁的荣华,要比所罗门的荣华更为灿烂!正是它的谦卑、它的含蓄的美,唤起了人真诚的赞叹。这位诗人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见到生命或存在的最深神秘。芭蕉可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但是我可以确定,在那个时候他心里跳动的一种情感,颇为近似与基督徒所称为的神圣之爱,这种爱深至宇宙生命的最深深渊。
这是东方。现在让我看看,在相似的情况下,西方所提供的例子。我选了但尼生。他可能不是一个典型的西方诗人,可以举出来同远东诗人像较的。但是下面这一首短诗,却与芭蕉的十分相似。他的诗如下:
Flower in the crannied wall, I pluck you out of the crannies;
Hold you here, root and all, in my hand,
Little flower-but if I could understand
What you are, root and all ,and all in all,
I should know shat God and man is .
墙上的花,
我把你从裂缝中拔下;
我在掌中,拿到此处,连根带花,
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一切一切,连根带花,
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
在这一首诗中,有两点是要留意的:
1.但尼生把花拔下,握在他的手中,“连根带花”,而看着它,或许是有意的看者它。很可能他同芭蕉在路边篱墙下发现一枝荠花时,有着近似的情感。但是两个诗人不同的地方在于,芭蕉并不把花拔下来。他只是看它。他沉湎在默想中。他在心中感觉到某种东西,但是他并不把它表示出来。他只让一个惊叹号来说他想说的一切。因为他无话可说,他的感觉是太丰富深沉了,而他没有愿望去把它概念化。
至于但尼生,他则是活动的与分析性的。他先把花从它所生长的地方拔下来。他把它从它相属的土地分离。同那位东方诗人十分不同的饿,他并不让花自己去过它的生活。他一定要把它从墙的裂缝中拔下来,“连根带花”,而这意味着植物一定会死。显然他并不愿顾到花的生命目的;他的好奇心必须满足。就如同某些医学家一样,他要把花活体解剖。芭蕉却甚至未曾碰到那荠花,他只是看着它,他“细细”看着它——这是他全部所做的。他是全然不活动的,这与但尼生的活动性是一个很好的对比。
在此我特别愿意提到这一点,并且,以后还会有机会再提到它。东方是沉默的,而西方则滔滔善辩。但东方的沉默并不就是意谓着黯哑和无言无语。沉默在许多情况中是与多言一般善辩的。西方喜欢语言表现。不仅如此,西方还把语言文字变为血肉,并使得这个血肉在它的艺术和宗教上变得过为显著,或者无宁说过为浓艳、淫逸。
2.但尼生下一步做的是什么?看着拔下来的花,这朵花很可能已经在开始枯萎;他在自己心里提出这个问题,“我了解你吗?”芭蕉却根本不是好追根问底的。他感觉到他那朵卑微的荠花中所启示的一切神秘——那深深的深入所有的存在之渊源的神秘,他沉醉在这种情感中,而以一种无可说的,无可闻的呼喊喊出来。
与此相反,但尼生则继续他的智力行为:“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他之诉诸理解,是西方典型的行为。芭蕉接受,但尼生排斥。但尼生个人的人格是同花站开的,同“神和人”站开的。他既没有把自己和神相认同,也没有和自然相认同。他总是同他们分开的。他的理解是今日人们所称之为的“科学客观的”理解。芭蕉则是彻底“主观的“。(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用词,因为主观总是被认做和客观相对立的,我的“主观”一词则是我想称之为的“绝对主观”的东西。)芭蕉即是处在这种“绝对主观”中,在其中芭蕉看到荠花,而荠花看到芭蕉。在此处并不是所谓移情、或共鸣、或两者之融合。
芭蕉说“细细看”(在日语中念做“Yoku mireba”)。细细这两个字意含着芭蕉在此处已不再是一个观望者,而是花变得意识到它自己,而菁菁的,滔滔的表白它自己。而花的这种静默的雄辩或雄辩的静默,在芭蕉的十七个音节中回响着。这其中有着多么深邃的情感,有着多么神秘的言辞,或者甚至何等的“绝对主观性”哲学,也只有那真正完全体会过这些的人才能领会。
但尼生,就我所见,第一点,他没有情感的深度;他全然是智力的、典型的西方心态。他是理性主义的代表。他一定得说一些什么,他一定得把他的具体经验抽象化或智性化。他一定要从感觉的领域出来,到智性的领域,他一定得把生活与感受置于一套分析之下,以满足西方追根究底的精神。
叶绍翁、芭蕉和但尼生,作为趋近事实的两种基本态度之代表。叶绍翁、芭蕉代表东方,但尼生代表西方。当我们把他们做比较时,我们发现两人各自表明了他们的传统背景,依照这个背景,西方的心灵是:分析的、分辨的、分别的、归纳的、个体化的、智化的、客观的、科学的、普遍化的、概念化的、体系的、非人性的、合法化的、组织化的、应用权利的、自我中心的、倾向与于把自己的意志加在他人他物身上等等。与这些西方的特点相对,东方的特点则可以述之如下:综合的、整体化的、合一的、不区分的、演绎的、非体系的、独断的、直观的(或者宁可说是情意的)、非推论的、主观的、精神上个体化的、而社会上则是群体心理的等等。
比较起来,叶绍翁的诗于淡泊、于悟性中不乏情感的浓度,“一枝红杏”的静默在诗情画意中律动;而但尼生的诗则缺乏情感的神父,全然是智性的、条理化的,把自己的意志和心智加在他物身上予以观察辨析。这是典型的人类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对立起来思索,从感觉领域旋即步入智性领域的西方文化心态。
[ 本帖最后由 紫陌秋桐 于 2009-6-29 21:4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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