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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望远
“贾不假”的真名叫“贾兴”,但老百姓都叫他“贾不假”。贾兴很喜欢这个雅号,这是广大群众对他的肯定。
贾兴的夫人给他定做裤子的时候总要提醒裁缝:“是裤腰三尺三,裤长二尺八,不要颠倒了”。
但贾兴对自已不断横向发展的体型并不烦恼;他逢人便打哈哈:“这体现了社会主义和改革开放的优越性。” 贾兴是某贫困县的商业局长。据说他对所有的假货都有怀着深刻的仇恨。一次他在街头换假牙,换了假牙他就买了两个猪蹄做试验。第一个猪蹄被成功地咬碎并吞下肚子;当他在咬第二个猪蹄时,有点不对劲。他亲自用手去检查,发现有三颗假牙已不见踪影。幸而他在自己第二天的排泄物里找到三颗假牙的残骸,才免了一场虚惊。
贾兴不但对假货深恶痛绝,而且一听到(JIQ)的发音就要激动。甚至愤愤然。因此,商业局的全体干部职工也都像对待洪水猛兽一样,对假货时刻保持警惕性。
县里领导和同级也都亲热地叫贾兴“贾不假”尤其是找他批条子买优惠价烟酒时,贾兴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在白条子上潇洒地画一个“贾”字,然后很自豪地说“我们国营商店不卖假货”
一次,县长在电话里很严肃地批评贾兴;“你们国营商店还卖红塔山假烟啊?贾兴当天晚上就带着办公室主任和五条红塔山烟到县长家作检讨,说是对个体商贩没有尽到管理责任。贾兴点了假红塔山烟猛吸一口,立刻呛出了两口浓痰,便愤愤然道“真是缺德啊,这不是在县太爷头上拉屎吗。说完,贾兴马上拿出带来的五条红塔山烟。县长说假烟只有三条。贾兴说剩余的两条留着下次买了假烟备用。县长说你老贾还想卖假烟坑我啊。贾兴觉得县长的话很幽默,于是两人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但贾兴在笑的同时心里却暗暗嘀咕,“谁敢坑你县太爷?这假烟还不知是那个溜勾子的倒霉蛋送的。”
最后的议题是三条假烟的处理。办公室主任首先建议折开了混到真红塔山中搭配卖掉。县长和贾兴不敢苟同。说这有损领导形象又坑顾客,还是送到工商管理局处理,但后来贾兴又说送了也是白白糟塌了,不如废物利用给县长留下来应酬农村来的亲戚,县长对废物利用论没有表示反对。临走时,县长很热情地将两包假红塔山烟塞到贾兴的口袋里。贾兴将其中的一包给了办公室主任,并交代这五条烟作为商店内部损耗处理。
由于县长的信任,贾兴现在已是县打假办的副主任。一天工商局查获一车假红塔山香烟。贾兴一听到假字就条件反射地激动起来,并且愤愤然。贾兴立即召开打假紧急会议,会议是在贾兴宽敞的办公室里开的。商业局有大、中、小会议室若干个,这样规模的会议应该到小会议室开。
小会议室可容纳三十多人。有时兴的椭圆形会议桌。中间空心的“O”形空地中间摆满各式塑料花。它们和真花一样,优点是不用浇水施肥,而且春夏秋冬永葆青春的气息。办公室主任建议在开会前给这塑料花洒喷适量香水,使领导讲话的精神和香气一起深入与会者的心扉。一次开会时打开了窗子,居然有好几只蜜蜂和蝴蝶闯了进来,它们糊里糊涂的在那些假花中采蜜,后来都失望地飞走了。贾局长兖分肯定了办公室主任的聪明才智,并且颇受启发地说如能在花蕊上再涂一些蜂蜜就好了。
小会议室还设有小排风设备,可以把烟雾及某些个不自觉的同志从消化糸统排出的气体及时抽出室外,使与会同志随时保持清醒头脑。小会议室还有靠墙的一圈仿皮面沙发,它不但使与会者的屁股受到特殊待遇,并且使与会者的身价无形之中得到提高。
贾兴在“文革”的年代曾是沙发的反对派。那时他有一个独特的见解,认为沙发是导致修正主义的温床,他有一个亲身体会,如果坐在农村老家的木椅子,可以保持“钟”的姿势,他很欣赏“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这句古训,沙发是洋人发明的,沙发容易使人的思想和筋骨松弛,但他的见解被那些思想激进的人们嗤之为农民意识。后来,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不知不觉中反而成了沙发的俘虏,使体型发育成目前颇具福态的规模,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深刻的教训使他感慨不已。
在舒适的小会议室开会的主要弊病是容易诱发瞌睡。一次,贾兴主持会议,一位供销社主任作经验介绍,就有两个“呼噜”在此起彼伏地举行比赛。最后,他自己也被传染上了。当他终于被自己的呼噜吵醒,揉去眼屎,发现供销社主任的长篇讲话刚刚划上句号。
但在贾兴办公室开会很紧凑,又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贾兴没有官架子,对待下级就像对待自己的兄弟或者儿子。开会时对打呼噜一般不批评,只是故作关心地说:“昨夜又和老婆加班啦。”与会的人员便会爆发一阵哄笑,打呼噜的同志就在轻松的笑声中受到了教育。
这次议题不是升工资分房子提拔干部之类的复杂问题。贾兴简要讲了假货的危害性,就提议把一车假红搭山拉到县城十字路口当众烧毁。大家一致举手通过,就形成了决议。
贾兴宣布决议后,便在沙发里挪了挪庞大的肚子。他感觉到肚子下的沙发弹簧不安地骚动了一阵,然后完全屈服安静下来。他对这种状态很满意,便很民主地说:“执行中有什么宝贵意见还可以提出来,及时修正。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贾兴很满意自己在讲究效益的年代开了一个讲究效益的短会。他想起四九年参军的时候,连长在队伍训练前的讲话都是很短的。
贾兴的中饭一般不在家中吃,因为要应付会议饭。即便是休息日,也总是红白喜事宴席不断。但晚上吃请相对少一些。贾兴干瘦干瘦的老母亲经常谆谆教导他要早饭吃得好,中饭吃得饱,晚饭吃得少。但他总是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晚饭不但吃得过饱,而且在进食的过程中要松三次裤带。当贾兴的裤腰和裤长持平后,贾兴断然拒绝了晚上的吃请。他首先是停止了同级干部之间的吃请往来,这种吃请的初级阶段是在家中,最初是在过年的长假,农村都要拖到二月初二,城里人收敛一些,节假日后的上班也是形同虚设,早晨到办公室报个到,然后讨论到谁家喝酒的议题。喝酒时间控制在三四个小时,到下午三四点钟再回单位办公,处理急需办理的事情或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睡觉养神,下班以后再赶晚上的酒局,精力好的则喝茶闲聊,讨论谁家的老婆漂亮,谁家的儿子聪明,谁家老婆长相一般般但屁股大总是生儿子,谁家的菜烧的好吃,谁家的茅台是假酒等等,褒是公开的,贬是私底下的,本科室的一般不谈。这种家中摆的宴席费用一般百十来元就够了,档次高低决定于酒的水平。过年时吃东家窜西家是互相联络感情的桥梁。
但平时搞多了,家庭主妇会坚决反对。贾兴停止了中层干部互相之间的吃请,得到老婆的支持。其次,他婉言谢绝了部下的频繁吃请,特别是不出席档次低的宴席,那种级别一般是三荤三素加饺子,荤的首推红烧肉,其次是排骨,再就是两元一斤的大草鱼,这种鱼腥味很大,如毛主席老人家爱吃的红烧肉他也不喜欢吃,三素一般是土豆丝,大白菜和豆腐干之类的。
另外对家境特别差的农村干部的宴请,他也推辞不去,但这些干部很会体谅领导的心情,你不去,他会将同等的实物悄悄送到家中来,那个年代烟酒还有炒菜用的清油最流行。有的人还悄悄在香烟里塞上百十来元钱,他老婆就犯过一次错误,把送来十元一条的烟转送给一个朋友,结果那个朋友还是自觉的把钱退回来了。后来他就把这个实例转达给那个送礼的干部,这个干部马上就领悟了,他以后就干脆悄悄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省得邻居总是看到这些送礼的提着大包小包在家门口排队,影响了他的干群关系。
即使他采取了这些有力措施,但他的肚子并没有停止发育。贾兴的措施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只好叹一口气说:“任其自然吧”。
贾兴的吃饭比较简单。副食一般是猪蹄猪耳朵猪肚猪肝之类。商业局有屠宰场,屠宰场负责人每星期都定期送下水来。
贾兴吃饭时要喝酒,老婆限量供应三两。酒不讲究,五粮液孔府宴酒喝得下,三五元一斤的散装酒也喝得下。吃毕,泡上一杯上好的龙井,细细观赏那满杯嫩叶垂直降落像降落伞一样张开,似乎进入了茶道的境界。
茶叶是办公室主任配给的,每月一斤。另外还有两条烟。办公室主任说,贾局长回家了还要操心商业局的大事;还要听下边干部汇报工作;还要接待各种客人和来访的群众,甚至连夫妻之间打架闹离婚也要跑到他家里来,配给烟茶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办公室主任心细又能体贴人。他虽然大学毕业才七八年,但脑瓜聪明,办事踏实,政策水平高。比六十年代大学本科毕业的副局长脑子要开窍得多。他想,要给办公室主任多压担子。要培养他早点进商业局领导班子。
正这么想着,门铃很礼貌地响了起来。是很有规矩的短短的三下。贾兴研究过按门铃时间的长短和性格的关系。手指压着门铃长时间不放的人是难缠的赖皮。而时间过短的又是性格急躁自以为是的家伙。司机按喇叭的方法也和性格有关。当他把这些发现告诉县科委主任时,科委主任说他可以当科委的名誉委员了。
很有规矩的礼貌的门铃是办公室主任按的。他的瘦高的身影后边跟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
贾兴的眼睛很快就注意到中年人的手里提着的两瓶茅台酒,于是猜想到这个中年人的来意。
贾兴的群众关系就像鱼和水一样。他对送礼的人都抱有同情心。送礼的人不都是群众吗?当官的不体察民情,不了解群众疾苦,还不如回乡种洋芋。记得办公室主任编了一段顺口溜:“一等人办事不求人;二等人办事走后门;三等人办事人托人;四等人办事找不到门。”贾兴认为三、四等人泛指群众。他是群众的父母官,为群众办事是他的职责。
现在,两个活生生的群众就在他的面前,等待他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四只眼睛虔诚温顺地看着他,像在教堂做祷告。他也以慈祥的目光回报他们。贾兴很温和地问:“有要紧事吗?”
办公室主任嗫嗫嚅嚅地小声说:“下午的决议还未成文。”办公室主任的口气从来很谦虚,从来不把唾沫喷射到你脸上。贾兴见办公室主任红着脸说不出话的窘样,便拍拍他肩膀:“说吧说吧,我听听你的意见。”
办公室主任惭惭放大了胆子干咳了两声,将声音收拢在喉结里慢慢释放出来。他背诵了毛主席反对浪费的教导,使贾局长受到启发,继而贾兴自然而然地回顾起颇受县长欣赏的废物利用论。最后建议:在这个贫穷落后县,烧掉假烟不如送到商业局的服务公司作半价处理。
贾兴农民出身。小时候也在地里种过烟叶,假烟质量确实是差一些,但它和假酒假药不同,甲醇配制出来的假酒和粉面做出来的药片在中国大地上害死了不少人。但假烟有质的区别。贾兴甚至觉得“假烟”这个名词不恰当。他曾对理论水平颇高的县党校校长表白自己的观点:“假烟”的提法不正确,关键就在这所谓的“假烟”是真烟。应当说,是冒牌烟或相比之下的劣质烟。
贾兴明白,假烟的烟叶也是农民兄弟流汗种出来的。农民兄弟种烟容易吗?你们城里人知道个屁。这朴素的阶级感情一旦占领贾兴的脑颅,问题便迎刃而解。贾兴爽快地说:“可以考虑这个合理化建议。”
他拍了一下办公室主任的肩膀,心中想道:妈的,这年轻人快赶上我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贾兴这么想的时候,顺手打开一瓶茅台酒。三个人都感到味道不对。贾兴再一次认真地沾了沾口,将酒杯端到鼻尖嗅了嗅,就瞪圆眼睛问办公室主任是哪里买的。办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是在某商店买的。贾兴愠怒;“操他姐的真缺德,拉屎拉到老子头上来了。”
贾兴真正愤怒的时候,脸上对称的两块凸出的肥肉会抖动起来,这是大风警报,这预示着十二级热带风暴的到来。办公室主任和中年人不知所措。
但风暴没有发生。贾兴很有修养地捧着自己的肚子进行决策前的思考。这种思考不需要办公室主任的诱导和启发。贾兴拍了一下肚子,表示思考已经瓜熟蒂落,贾兴果断作出决定: 一是假红塔山烟依质按半价交服务公司出售,以填补服务公司近几个月的亏空。 二是立即成立调查组对假茅台酒进行调查,查清后严惩不贷。假茅台酒案要行文报县,作为当年打假工作的典型来抓,并指示办公室主任当夜加班草拟文稿。
第二天旱晨,天气晴朗。贾兴坐着小车在铺满阳光的道路上缓缓行驶。一片片金黄的树叶在秋风中飘飘扬扬。他感觉着金色秋天的无尽诗意。一种成熟的自信漫过全身渗进心肺。
贾兴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已给他沏上了茶。他点上了烟,将肥大的头颅仰靠在沙发的软背上。阳光痒痒地爬满他“由”字型的脸庞。他自我感觉特别好,就象旱春三月的一颗嫩油菜。
上班的头两个小时是批阅文件的时间。对于文件,贾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当他旱晨上班看到办公桌上一叠一叠整齐列队的文件等待他检阅时,舒展的眉头便会条件反射地拧在一起。但贾兴知道哪一个领导也离不开文件。上级机关的指示,基层单位的汇报能离开文件吗?但他懂得“弹钢琴”的领导艺术。对于计划生育消灭老鼠文艺会演篮球比赛之类红头文件他只看题目,然后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个圈交副局长办理。
批阅文件前的十分钟是练字的时间,贾兴坚持了十几年的毛笔字练习,他经常默写曹操的《龟蛇寿》,他工工整整地写了“老骥伏励,志在千里”八个字压在玻璃板下,以示已志。但他练得最好的是“贾”字,他把“贾”字练到了龙飞凤舞的意境。
办公室主任终于拿着草拟好的文件来了。但他不安的脸色似乎说明发生了一件和他有关的重要事情。此人诡谲的轾声说道:“我和贾五联系通了再说”贾五是贾兴的独子。贾兴老婆生了五胎,前四胎都是不带把的。当贾兴的老婆生下第四个女儿时,贾兴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当他老婆第五胎终于生出个儿子时,他的一半白发一夜之间又突然变得乌黑发亮。那一年他的官运也不期而至,他当了科长。
贾兴的老婆是南方人。他的儿子贾五脑瓜聪明,身上同时兼备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优良品质,但他在学习中没有把这种优势发挥出来,初中毕业两年都 考不上高中,便曲线就业参了军。正当部队要给贾五提干保送他上军事院校的节骨眼上,他却犯了点小事。他和几个不安分的城市兵在驻地的邻村偷了几只鸡。他们几个像侦察兵一样潜入一个养鸡专业户的鸡栅,给母鸡们喂了白酒泡过的麦粒,那些鸡便都醉了,他们拣了几只肥母鸡,扭断了脖子,这几只母鸡便没有再醒过来。但他们煮鸡的香味却把秘密暴露无遗。贾五在部队作了检查并被提前复员。但没有影响他的曲线就业。
贾五除了抽烟喝酒打打麻将之外,没有染上什么恶习。他的本质和大节是清白无暇的。复员之后他被按排在商业局的服务公司。他以他超群的才干三年之后就当上了副经理。
前些时贾五到外省采办元旦和春节的烟酒,假茅台酒不该和贾五有牵连?贾局长的心情不安起来。
他握笔的手颤抖着。随着手的抖动,莫名的烦恼像蚂蚁一样爬遍全身。贾兴官运享通,生活的道路上一帆风顺,他家中人丁兴旺,四个女儿和女婿都事业有成。尤其是休息日,一大群外孙外孙女快乐的尖叫声在他宽敞的住房里闯过来又闯过去。他感到安享天年的无限乐趣。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小烦恼烦恼不了他,大烦恼又和他无缘。但今天,烦恼像巨大的肿瘤压迫着他丰满宽阔的胸堂。
每一分钟都拉得很长很长。办公室主任终于来了电话。声音像老鼠一样轻,颤抖着,说是贾五在西南某省倒了一批四折价的假茅台,运到本县以七折价卖出。之所以倒卖假茅台是为了救话濒临破产的服务公司,是为了补发一百多人三个月的工资。说到这里,贾兴又听到了一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新提法——实现服务公司两年来亏损的软着陆。贾兴的大脑正在琢磨“软着陆”这个新名词时,他听到了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的呜咽声。
贾局长又愤怒又伤心,他的脑海里刮起了十二级热带风暴。
贾五啊贾五,你这个畜生,你是他妈的成心和你老子过不去啊!你就是短斤少两坑卡顾客也不能倒卖假茅台啊!贾局长的肥大身躯涨满了烦恼和愤怒。他和自己的肚子软软地瘫在沙发里了。
电话铃又响起,他烦恼地拿起话筒,传来县长亲切的指示。说是下午省上打假办公室来检查工作。要马上总结打假的典型材料,争取上电视见报。
贾兴马上又振作起来。他坚定地拿起那支批文用的上好的狼毫毛笔—像战士紧握手中的钢枪。他远足了一口气,准备在打击假茅台酒的文稿上画下一个果敢的“贾”字。要画得大大的。
他的右手悬在文稿上有节奏地微微抖动着,久久等待着左大脑发出的指令。(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杨望远 于 2009-6-3 19:3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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