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也图腾——读安拉的诗

天堂放牧

二十年不停的行走，使我成了一个永久的过客。从城市到城市，在林立的石头方阵之间，在那些眼睛般陌生窗子的漠视下，偶尔躺倒在“禁止践踏”的草坪上，仰望朵朵白云，仿佛是仰望和我一样远离了家乡的一只只山羊，从那些窗子的投影中无奈的划过；在无法安眠的异乡之夜，我又默默的数着这些羊试图进入梦的家乡。

    山羊，一出生就老了。它长长的胡须是祖辈留给它们不能剪除的标记；它们竖立的瞳孔，凝聚着繁衍中怯懦的寒光。而当我看见它们攀上夕阳的山坡，抖动着那身金灿灿的羊毛，我仿佛看见一幅血印岩画投影在家乡的山岩上。像一具瘦骨嶙峋的肉身，勾画在家乡山水之间成了意念中的图腾。

    图腾，有时我想它不仅仅指向一个民族或一个部落，有时它所指向的可能只是一个村庄或一个人；图腾，也不仅仅昭示为一幅岩画，一条神灵活现幻影中的神兽，有时也许它就是我们身边的一只山羊......

    安拉，我苦难中的朋友，一个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却起了一个貌似救世主的名字。几乎没有读过书的他，从乡村到城市，他用沾满乡村泥土的双脚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他用建筑力工的肩膀扛起了一片自己的天空。

    他过早的苍老，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年龄就已不再是一种颜色，“时间自刎／从太阳的嘴里／淌出夕阳”，他过早的吸烟“血淋淋的火柴盒／装着香烟的骨灰／运往故乡”，于是他的“眼睛／被那只鸟街走了／而另一只却长在那棵树里／二十年结一个果子”（《流浪诗人》。他行走在都市，看惯了都市人的脸色，他“坐在雪地上／看乌鸦的嘴脸／测天气变化／／乌鸦先行 ，飞在风雪的前面／黄雀断后 ，断了寒冬的念头”而他“把一冬的晦气装满猎人的口袋／一生 都没有融化”（《乌鸦观潮》）。

    在生活的土壤里，他不过是一颗沾满泥土的乡村麦子，如“一矗最冷的风景／可观而不可赏／虽然没有金色的收成／可生命本身／就是一次最绚丽的风景”（《墙上的麦子》）。

    他说：“我们活着，是一种事实／而生命迫使我们还原为最初的技巧（《沐浴的女人》）他说“听鱼们常说／游过九水之后可幻化为鸟／／一个虚幻的影子／沉落于水中的太阳／一个用水泡着的灵魂要想浮出水面／我必须把自己砍成长杆／去钓我自己”（《钓日》），于是，他把“一生的积蓄都跃然纸上／像梅／潜心开放”（《憶梅》）。

    他时常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他幻想自己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鱼，是“被上帝打印在水中的污点／积于千年万年黑黑的影子”他只能“用智慧改变漂流的姿势”但他却可以“鱼跃而起／跳出祖宗几万年闭住的龙门／跳出三界／跳出多彩的诱饵和密密麻麻的网／飞向天空”，任何一种宗教与呼唤都不能使他回头“包括爱情与荷花／包括尊贵与财富／只要飞着／就比沉陷在深渊里快乐和完整”（《鱼一只没有翅膀的鸟》）。

    他站在这石头堆砌的圈子里，“想起世上最硬的东西／莫过于桃花的脸宠”，而衣袂飘飘的他却“只有站在石头里／才能提取泪水／阳光／以及血和金子”（《墙外墙》）。他珍存了生命里属于诗歌的部分，也把烦恼留下，“把星月带走／带走铁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下潮湿的泥土……他看到蚂蚁的泪水酒在大地上，足够滋润他一生的干渴”，他看到蚂蚁搬家，看到“蚂蚁搬动灵魂／走回肉体的全过程”（《蚂蚁搬家》），他在坐观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他看到“莲花朵朵／孤树棵棵／要经过千刀万剐才是佛”（《莲花十日》）。

    诗歌和人性，在他的面前就仿佛是一座灵塔，“一座能让人看见内心腐烂的灵塔”，它“刚直地矗立在山顶上／像一只婴儿的奶瓶／是佛祖西行时故意丢在这里的／喂养信徒的粮食”，“塔的高度就是愿望的高度”，“比秋天高出一米的灵塔／总是把幸福戴在信徒的头上／／蚂蚁爬过来／像一只黑色的灵魂／在白塔的身上爬上爬下／用尽一生的力气去寻找天堂的道路”（《白塔》）……

    我无法想像，一个一无所有乡村孩子，是怎样从建筑工到建筑师的；一个几乎未进过学校的荒野中的孩子，是怎样磨练成一位诗人的？这是怎样的一次人生升华？二十年过去，在他现在明媚的家中，我依然能看到一些当年他阅读过的哲学和美学的书籍，虽然很脏很破，但从那些折角和残损的页面里我读出了他二十年的思索和艰辛。

     “也许是想得太多／羊 ／总是在羊群的后面／满怀心事的低着头／鞭子落在它身上的次数最多／可牧羊人不懂羊的心思／羊——／每天都想和主人并肩行走”（《委屈的羊》）。他“顺着歌摇的飘香／数遍母羊嚼过的岁月”，看“开满田园的油菜／忧郁地金黄”（《五月的田园是母羊撞掉的角》）；他也看见“一群冬月的羊爬上腊月的山坡／登高远眺／／拾柴的女孩／背走了冬天的火种／一只回头的羊／目送着落日的余晖／——忘了回家”（《望春的羊》）。他“不用灯的指引，就可以趟开迷雾／不用鸟的翅膀，就可以抵达天堂”（《夜路》），他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总能从别人看不到的高度上目睹这个世界。

    然而羊，不可能快乐的奔跑于城市，他要么成为盘中餐囚禁于城市的角落，要么就化成一尊沉重的雕像蹲坐于城市的中央。与石头打交道二十年，安拉的生活是坚硬的，他的文字也是坚硬的。

    安拉的诗是超现实的，安拉的人生和人格也是超现实的。他说他是在为别人建造高楼，也是在为自己建造天堂。但他清楚，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他永远是村庄里那只跪乳的山羊。

    石，来自大山，砖，来自泥土，经过敲打和淬炼，才垒砌成满眼的辉煌。

    建筑是一首流动的诗，诗是一座流动的建筑，正如安拉所说：“在城市的色彩斑斓里镶嵌了我的诗行，因此每一个梦乡都可以直达天堂”。从文字到砖块石头，从一首诗到一幢幢大厦，这是一种超越，从羊到一种生命的图腾，这应该是另一种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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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拉：原名李建国，（也叫张建国），从建筑工到建筑师。学诗20年，在《诗林》、《绿风》等看发诗百余首，被选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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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安拉近作10首

白塔


与白天一样的那种白
取代了黑夜的灯火

白塔  白光闪耀
刚直地矗立在山顶上
像一只婴儿的奶瓶
是佛祖西行时  故意丢在这里的
——喂养信徒的粮食

白塔
一座能让人看见内心腐烂的  灵塔
能看见地下的流水  和
雁山顶上的秋光……
塔的高度就是愿望的高度
比秋天高出一米的  灵塔
总是把幸福戴在信徒的头上

蚂蚁爬过来  像一只黑色的灵魂
在白塔的身上  爬上爬下
用尽一生的力气  去
寻找天堂的道路

一只鸟蹲在塔的顶尖上
不呜不叫  是一个秘密
塔不动  鸟就永远不动
像一个千年的谶语——
鸟能看到的  是睡梦中的花瓶
塔下面的阳光和风  以及
活动在大地上  蚂蚁的人群……

在苍茫的背后  悠扬的钟声
从暮色里渗透出来  冰凉而沉重

在早晨  上帝的门打开了
通往天堂的道路上  薄雾弥漫
长在山顶上的白塔  使
每一步上山的石阶
都暗藏着来者的秘密……



蚂蚁搬家


在洪水到来之前  蚂蚁
忙碌着搬家
长长的队伍  一条弯曲的黑线
把季节割开  明摆着
像割开一个活动的地球

在地球的表面
蚂蚁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流淌在大地上的民歌
如上帝的眼泪  倾诉着忧伤
像夏季的洪水  流行着黑色的音乐

我  将要怎样地去面对它
去触摸它的黑暗

黑暗  就是把地球上的污点抹黑
然后 再揭开它的面纱
敲碎它的白骨  给它一付双拐——
在太阳出来之前

在洪水到来之前
在月亮离开地面之后
蚂蚁的队伍  像黑色的铁
无限延伸
把季节缩短
把地球拉长

把烦恼留下
请把星月带走  带走
铁色的天空  以及
天空下潮湿的泥土……

蚂蚁的泪水酒在大地上
足够滋润你一生的干渴

我  在看蚂蚁搬家
看  蚂蚁搬动灵魂
走回肉体的全过程



天井


天井
在大青山的顶上
比地高
比天矮

无论下雨还是干旱
井水  都
不涨不落
黑色的井水看不着生命
只有一根铁链活在水里
游动着
一头拴着橡树
一头拴着井水

高高的大青山  用四季的云雾
遮住半个身体
黑色的铁链  晃动着千年的谜
百年的困惑  摇晃着秘密
很多人去拉过铁链
都没有拉动  井水翻花
里面发出呜呜声响
一声比一声高
一声比一声摇晃

忽然有一天
乌云连着山顶
暴雨连着地面
一个劈雷把天井劈成两半
有人看见一条黑龙飞向天空
有人看见一条鲤鱼飞向天空
有人看见劈开的山又合在一起
……

百年的谜团烟硝云散
天井搬走了  谁也没有找到
天空晴朗  让人一下子就能看到
往日的大青山
恢复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偷来的风景


大雪封了房门
封了夜间相思的女人

麻雀蹲在屋檐下
偷听了一夜
全家人的秘密

清晨  树上雪景独白
被寒冷复制的阳春白雪
在麻雀的嘴下
成了小村公开的面容

远方诗友
仍在沙滩  做乌龟的姿势
爬行诗韵

减不下速度的麋鹿
冲下雪山  撞在山寺的古钟上
一阵警钟长呜  把小村树上的雪
震落一地



夜路


把全部不能见光的言词
包裹起来  放在
通往黑夜的路上  赛跑
跑在最前面的
是什么词汇？

我  一个人
行走于黑夜

夜有多长？路有多长？
阴险  狡诈的长面孔
酷似灰狼的眼睛  酷似
两颗贼星  紧紧盯着我
黑夜  在路的中央

路的境界  没有温度的进程
时间的数字  于黑夜表里如一

不用鸟的翅膀  就可以抵达天堂
不用灯的指引  就可以趟开迷雾

心态笔直  直取路的弯度
让跑在前面的语句  和
后在的词组  亮成灯盏
照在我后面
赶上来的路人……



冬天的植物


大雪封山
大雪封门
黑熊拴在树洞里
寒风刺骨
刺破树洞里黑熊的梦

深冬昼短
寒冬梦长
老虎坐在山梁上
合计着
把猎物种在胃里
冬夏生长

暮色苍茫
雪野弥漫
伫望的火狐
是隐藏在森林的火种
是开在雪原上一只火红的玫瑰

星星提灯
月亮把盏
这唯一的光亮
温暖着黑夜
野狼孤寂的梦乡



乌鸦观潮


乌鸦在前  黄雀在后
我  跟在乌鸦和黄雀的后面
没有预约的时日  巧妙的组合
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乌鸦蹲在树上观天象
黄雀跳在地上觅美食

我  坐在雪地上
看乌鸦的嘴脸
测天气变化

西北乌云滚滚
雪花在前
猎人  背枪下山
背着空空的口袋
看看乌鸦  看看黄雀  看看我

乌鸦先行  飞在风雪的前面
黄雀断后  断了寒冬的念头
而我  把一冬的晦气装满猎人的口袋
一生  都没有融化



白桦林


林海雪原上的雪  白
林海雪原上的白桦林  白

雪埋住山下的村庄  和
村庄里的少妇瓢虫的脸

砍柴的男子像黑熊一样
砍断羚羊洁白的树种

野狼的哭声  逼近天籁
刺痛荒野里雪地上的风

画眉头上的白发增多
林海里的白桦林减少

空旷苍茫的林海
使北风吹起的苍鹰无处坠落



冬天的印象


冬天的大鸟  来自天外
翻动着季节里的一些石头
漫天的羽毛  落在地上
已是今夜  月光凝结的雪

雪地上  闪着白光的宝石
是谁丢在山下  用石头凿刻的房子
仿佛是山神歇脚的驿站  
是上帝工作的故乡
不能触摸一个灵魂的温度
神都无法预言  那远方的钟声里
藏匿着松针的尖叫而不是鸟鸣？

白茫茫的大野  空旷  遥远
在远处  一条小路像一根缆绳
从山上下来  把村庄死死的拴在脚下
一个永远不能动摇的记忆
已成了落日的家园



望春的羊


大雪埋不住的意象
埋不住  移动的云朵
一群冬月的羊爬上腊月的山坡
登高远眺

冬天的太阳走出山包包
牧羊人起了个大早

长鞭如哨  惊扰了满山的小鸟
歌声如水  饮饱了山羊
顺山倒下的大树暴雪连天
羊  啃着冰凉的柳条条

大雪的绒毛白了山坡
白羊垫底  绿草埋下
西北风吹着山羊的胡须
咩咩的叫

拾柴的女孩
背走了冬天的火种
一只回头的羊
目送着落日的余晖
——忘了回家

鱼飞蝶舞

评得不错,来读.问候!

开心老汉

谢谢介绍安拉，天赋，天才，一出生就老了，老得像大雪埋不住的意象。。。。。。太美了，文章与诗，欣赏！

开心老汉

上色，让大家来读，来品。。。

胡月

石，来自大山，砖，来自泥土，经过敲打和淬炼，才垒砌成满眼的辉煌。

红上品：）

胡月

呵呵。老汉已高亮：）

杨兴昌

学习中阅读。。。。。。

天堂放牧

喜欢安拉的写作方式：大多是在深夜，关掉灯，趴在床上写。等整理时再费尽心思辨认自己在黑夜里的涂鸦。他的诗并不是很完美，但我总是惊奇于他的想象力。谢谢大家支持！

杨兴昌

快去报名打擂！

天堂放牧

看到了擂台赛，好像自己不够强壮，也不知怎么个打法，先观望，以防挨打，哈哈！

云梦心曲

推荐的好诗!欢迎你天堂放牧!

安拉

谢谢大家！

青蓝格格

提上，问好天堂和安拉。期待你们更多作品。

北溪高羽

学习好诗好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