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职工食堂。我排队买饭,前面熟人带熟人,插队的络绎不绝,闹闹哄哄,好不容易等到我,饭菜已没有自己喜欢的,随便买了一份,找个地方刚坐下,张军就过来了。 我吞下费九牛二虎翻检到的一片瘦肉,点点头:“还行。” 他说:“吃完饭到我那儿去吧,要不你也没地方可去。” 食堂在单身生活区,离工地不远,坐车不超过十分钟即到。对于单身人士来说,这里是一个家,工作之外的所有寄托和几乎全部的时间都集中于此,可对我来说,很不习惯离开家而单独生活,哪怕就这么短暂的中午时光。 我扬了扬一次性筷子,点点头说:“行。”他便依然敲着饭碗排队去了。 一起吃完饭,我们到了宿舍。张军住在单身楼四楼,宿舍里摆放了三架高低床,将宿舍挤塞得没有太多空间,下铺被褥齐全,显示屋子里有三个人住,上铺空着,却堆放各种杂物。有一个办公桌放在靠窗户的两张床之间,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置于其上,电视机后盖打开,被几本书垫起来,电视机天线高高拉起,雪花状的画面播放着体育新闻。几根铁丝横着拉在屋里,挂毛巾和衣服。电炉、煤气炉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两口大箱子重叠一起靠近门口,鞋袜脸盆随意乱扔,地上的烟头、酒瓶不少。不大一会儿,其余两位回来了,原来是一个班里的,他们说:“嗬,小刘啊,吃了吗?” 张军指着高个子的向我介绍:“毛一明,叫他毛毛好了”,又指着剩下那个,“李刚,叫他刚子好了”。 刚子摸出一棵胡豆,抛进嘴里:“那好,咱们玩拱猪。等我一下,我撒泡尿。” “懒牛懒马屎尿多,边吃边撒。”毛毛将刚子递过来的饭碗放在箱子上,顺手拨拉掉了一只在我看来不知是干净还是脏的袜子。 毛毛向我投来尴尬一笑,“你当这是猪窝,单身就这样的。” “来了来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踏响,震动整个楼层,进得屋里,刚子在蚊帐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毛毛啪一掌打在刚子肩上,“老是用老子的蚊帐擦手,看我晚上不用你的蚊帐擦脚。” “两个娃罗嗦呢,动作快点。”张军将扑克牌在手里颠来倒去。 拱猪其实很简单。四个人在窗沿垫张报纸或书本坐好,电视吱吱吱交流噪声很大,刚子一把拔掉电视机插头,用力过猛,将整个插线板拎了起来。赖子一边洗牌,一边不屑地说:“这个娃,毛手毛脚。” 张军指着我让我先抓牌,我也不客气。每抓一张牌,上家的手总会被下家碰着,便引来一阵斥骂和反斥骂的战斗,除了我,他们三人似乎上演了一出群口相声,让人忍俊不禁。 出牌时张军总是耍赖,出完牌又收回去,如同弹簧受重压后产生形变,一旦压力消失,又回复到初始模样。玩了几把,张军老是得猪,刚开始说好了输了的要给其余每人发支烟,可张军输了,却不愿意践行这样的约定,毛毛和刚子俩老大不高兴,奚落张军“为老不尊”,有损班长大人的光辉形象,张军訇地站立起来,拍着桌子:“来来来,再来一把,我输了给你们统统地发双份。” 张军顺手抽出一张扑克牌,扔向刚子,刚子一声“我闪”,扑克牌如断线的风筝,坠落下来。 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很短,毛毛说不玩了,张军从裤兜里掏出两只烟,一根给我,一根自己点上。 张军啪啪啪点着烟,对着刚子喷了一口烟雾,“给你一肉棒。” 刚子一下奔到张军面前,色相十足,掳起袖子伸手就要掏张军的裆,张军闪身一旁。 刚子长叹一声,“给我抽又不掏出来。”其实,刚子早戒烟了,却添了一个爱吃胡豆的习惯,口袋里总有吃不完的胡豆,时不时掏出一两颗,呲牙裂嘴地嚼。 毛毛哈哈大笑,被突然的剧情搞得眉开眼笑,却也忘不了提醒一句:“赶车啦。” 每天的生活重复着,上班,下班,我可以回到城里家中,而张军他们在单身宿舍,如果为了抢进度,晚上还要加班。工资在那时也不错了,其余班组很羡慕我们,奖金总是电气队最高的,我虽然没作些什么,张军分配奖金是,却把我和老师傅一样看待,有时比田风英还多。她不服气,嚷嚷说兔崽子,我不知道她是骂我,还是骂张军,反正,她的情绪常常莫名冲动。 渐渐,班组里我已经基本熟悉,可能一方面因为父亲的缘故,另一方面年轻气盛凡是爱问个不停,性格上我虽然内向,可融入这样的团队到不是困难的事实。班里,人人都有一个外号,惟独我例外,也许,他们给我起了外号而我不知道罢了。 我总觉得,打标签、递号头这样的活,完全带着强烈的女性色彩,只适合田界这样的女人,倘若硬实将一个外表虽然安静可内心趋于狂热的爷们拴在绿豆芝麻事上,简直等同于将一匹烈马圈进低矮的笼子。 各种人情世故于我格外陌生,放下书本就与电工这个行当打上了交道,学历不高,可在班组里也是罕见的高学历了,班里几位老师傅识字不多,活却干得漂亮,时间和经验磨砺了他们。加之父亲的关系,我常常真有中鹤立鸡群之感,偏偏田姐不这么想,论识排辈,新来的以服从先来的为基本准则。问题还出现在张军对奖金发放上,比谁高不行,偏偏比她高,田姐委屈,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往后,她开始支配我干这干那,甚至使唤我给她端茶倒水,我本不以为意,一个老大姐,做小字辈的也无可厚非。有一次,她正打着字号,我给班里其他人送完字头号回来,便殷勤地给她到了杯水,她头一不抬随我说话的方向伸手,在我松手的一瞬间,咣铛,玻璃杯水了,溅湿了图纸和打字机。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对于女人,特别是整天在粗话连翩、脏话横飞的氛围中,多少懂了点什么,往年上学时,同学们看琼珧,我愣是不感兴趣,别人处个对象或从一墙之隔的男女厕所缝隙间传递枝条,搞大了女同学肚子炸开了校园,我浑然不觉得。可现在不同了,我想,至少她回认真看我一眼,说声谢谢,可她没有,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时,我仿佛感到手微微颤动,要命的是,田姐似乎很愿意延续这样的场景,涂抹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盖将我的心勾了出来,我以为她接稳了,便放手,可结果。 田姐像触电一般从凳子上弹开来,双手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扑腾,拨弄水滴,我也赶紧挪动图纸和打字机,她突然对我吼道:“干嘛呀?你!” 不善言辞的我早已涨红了脸,连声陪 “对不起”。心跳加速,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刚想去收拾收拾。 小赤佬是江浙沪一代的话,大意骂人的,我有错在先,只能忍气吞声,恭恭敬敬赔罪:“我不是故意的,实在对不起”。 她将一本图纸往桌子上一摔,说:“都他妈怪你,这下可好。” 这样不近情理!本来一肚子不情愿,膨胀的怒气壮大了我怯懦的想法,此刻,我感到自己有种石破天惊的力量,“那你他妈的别让我干。” 说实话,骂人这事,远远不是我所能领悟的,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十分佩服那些骂舌如簧的人,俨然出口成章,中文词汇在骂声中尽显地方特色和个人气质,那些在我闻所未闻的言语是那样自然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形成比拳头、比枪炮更具杀伤力的武器,让人胆战心惊。 田姐属于那种很会骂人的主。或许出于某些顾及,多少留些口德,田姐倒显得收敛了些,可即便如此,比起我来,简直就是航母与渔船火拼。无论我怎样搜肠刮肚,不但言辞干涩,就连动作也那么无力。 不是对手,走该可以的吧?推开门,穿过主控,我拐进设备间,满肚子虽然愁肠百结,一旦置身于班组其他人员火热的工作现场,我反倒为自己的行为羞耻了。 设备间里,盘柜林立,灰色的、黑色的、绿色的等等一排排、一列列错落有序。到处散乱的是一根根电缆,从敞开着的柜门拉出来,蛇一样盘桓在地。大伙儿干活有认真的,有吹牛聊天的,口哨声、嘻哈声不绝于耳,他们见我来了,冲我点点头,又各自忙碌。几个人正在锯多余的电缆。其实,放电缆的和端接的有时是亲如一家,双方都能从这多出来的部分各取所需,将电缆截成小段小段,下班后往裤腰或工具包里一塞,多者十来根,少者三五根,夏天所能携带的分量当然大打折扣,好在现在十冬腊月,每每弄上几根,神不知鬼不觉跑到桥头废品收购站卖掉,至少能抵上几天甚至半个月工资,所以,大伙儿才甘愿冒风险,“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变成为自己顶风作案的借口。据说,桥头老板几年下来,收入丝毫不亚于国企老总,当然,前者是靠天吃饭,指望电工师傅们铤而走险,常来常往;后者是靠名号吃饭,想象工人们兢兢业业,两者都通过工人这个桥梁,完成(或超额完成)各自预想。 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司开始严厉打击,并同地方派出所联手,一旦对出售铜的人抓获,严惩不待。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工人们反而在高压禁止中寻找到了一种反抗逆心而为的路子,再说,这些条条框框,虽三令五申也当不得真,往往紧一阵,松一阵,此一时,彼一时。各级领导明拿暗要,跟绅士十足的土匪一样,如果纯粹是土匪也就罢了,偏偏绅士味浓浓烈烈,张军也大为光火,每次发奖金,都得从每一个人身上扣一点,作为铺路之用,班长与班长之间,比的是谁铺路铺得有水准、有艺术,而领导在权衡多方之后,在任务分配或人员调派上就会心中有数。 张军见了我,手突然凝固在盘柜上似的,说:“有事?” 赖子应声而到。赖子的真实名字叫杜德彪,或许因为长相缘故,说话常常二不挂五,记得当初张军介绍他时,我真叫了声“赖师傅”,引起了哄堂大笑。 张军说:“接着干。”一边说,一边将那只被定时解除粘连的手放下,悠忽间因重力而垂下。 张军拍拍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备将螺丝刀插进屁股后面的工具套,说:“头儿,启子给我。” 张军把启子抛过来,说:“狗日的,你不有吗?”赖子双手捧起准备接,可并没有接住,螺丝刀的木柄砸在柜门上,“当”一声落在电缆上,顺势滚落地面。 赖子挤眉弄眼:“眼花,眼花。”一边说,一边拨拉开从电缆中黑的外皮、白的带子和乱七八糟的线头,捡起螺丝刀。几步之处的地方是班组里年龄最小的女孩,叫胡萍,配合班里老师傅在套号头, “萍萍,过来帮帮哥哥”, 赖子探头探脑:“老头,别累坏了我们萍萍。” 张军带我回到办公室。田姐已经收拾妥当了残局,见我们进来,脸立刻阴沉下来,像含羞草似的,经风掠过。 打字机识时务的哗哗哗吐出号头,我看见打字机总算安然无恙,心里头稍微轻松了些。 张军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后,对田姐说:“小田,小刘也算你徒弟,俗话说那个一日为师,终身是那个啥啥啥呢。” 张军想缓解一下气氛,田姐果然桃花上脸,对着张军,抓过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扔过来,“啥你过大鬼头。” “人家小刘刚来,你老大姐多多担待担待,”张军点上烟,“你要是忙不过来,给你配个小蜜。” “你缺德不缺德”,田姐娇嗔地一笑,“我对小刘又没什么的咯。”转头对我说:“小刘,是吧?” 下班时,张军对班组人员说:“明天都先到集装箱,开个班会。” 第二天早上,二十来人挤在集装箱,姿态各异,来不及吃早饭的买些早点,吃了起来。 张军分配了一下今天的任务,说了些安全第一,质量第一的硬道理,最后,讲了大家要团结,相聚一起是缘分,别弄得不开心。 我和田姐知道这个会是特意为我们而开的。我望了望她,她也看了看我,嘴角都弯折出些微笑。 果然,田姐后来不让我干这干那,而我,则屁股上颠簸着三大件,端接去了。 白天的琐事和郁闷,被一路风驰电掣的车颠簸殆尽,回到家,心多少安然了。
被我屡屡填入各种个人信息表格,以“家属”身份出现的母亲,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因党中央决策和父亲多次自以为豪的“削尖脑袋办成的大事”,终得“农转非”,从大山包围的山区来到富饶辽阔的浙西平原,那些渐次陈年的记忆,横竖在母亲闲不住的追忆中浮浮沉沉,始终梳理那些简单的快乐和沉重的苦难。多少年了,母亲总讲述那些我已经淡忘的事情,节气中蕴涵的丰衣足食孜孜以求的好日子,教科书似的安慰我们年复一年,虽然没能开出怎样长盛不衰的花,没能结出多少朋硕诱人的果,但希望,正是有一种颠扑不破的希望,母亲说,好在就生了一个,要是多几个孩子,还养活不了。其实,母亲前后生了四个,但成活的只有我罢了。
城市生活在最初的时光,一直困扰母亲,人地生疏还在其次,脑子里总也琢磨在什么地方开辟一块土地,哪怕巴掌大一点,满足自给自足的生活,失去土地,意味着母亲失去了满脑子的智慧和才能,侍弄庄稼一把好手,而今一无是处般,说不出的失落。
母亲常让父亲帮忙找个事情干干,扫扫大街什么的,父亲习惯说人都老了,算了吧,又不是养不活你,母亲便不再多提及。
买菜,烧饭,家务等等,看似平常的事,母亲特意放慢自己的手脚,尽可能延长或重复一件事情的时间。就说作饭,厨房是母亲神圣的地方,不容他人干预或涉足,倘若父亲或我偶尔整理一下,母亲就会感到很不舒服,似乎怎么看怎么别扭。天长地久亲手经营和打造的所有秩序和规律深刻地在母亲脑海里脉络清晰,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所有熟知熟识的物件上,一经改变,宛如别人剥夺了她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利和践踏劳动成果的罪恶。
母亲的厨艺越发精进,父亲也就越发懒惰。索性家里大小事物统统由母亲料理,下班回来,父亲就躲进书房练字绘画。
自我上班以后,晚饭便相当考究。食堂刚开始吃还觉得新鲜可口,时间一长,厌倦油然而生,母亲说那充其量填饱肚子,没什么营养。
晚上,父亲斟满他的小酒杯,咂了两口,母亲忙问我喝不喝点,并抓住酒瓶的瓶颈。
父亲欲从母亲手中抢回酒瓶的支配权:“喝喝喝,喝什么喝!我喝了一辈子,都喝成傻子了。”
母亲反唇相讥:“都像你那么喝,不傻才怪。你都喝了一辈子,孩子少喝点怕什么。”
父亲很不满意母亲的言语,干瞪了母亲几眼,却也没再多说,亲自拿了一个小杯子,给我倒满,急得母亲一旁直说好了好了。
母亲站起来将酒端到我面前,我抬起屁股,低头相迎。
饭桌上从来就是家庭会议的场所,各种言论,无论是与吃饭有关的,还是其他,父亲谈论的国事天下事,母亲细说的家事柴米油盐,都是新闻会客厅,我只是一个听众。饭后,我们像散了会的官员,各自为政。
母亲常问工作开不开心,我说开心,父亲从不问我工作如何,我一有机会就说工作挺难。上班几个月,父亲给我买了一堆的电工类书籍,什么《电工手册》、《维修电工操作技能》、《电子技术及应用》等等等等,这些书知识性和专业性极强,我实在看不明白,而端接的图纸和现场并不复杂,好像根本用不着这些深奥且详尽的推断啊,计算啊,需要的仅仅是熟悉程度和自己动手的能力。
工作并不象我设想的那样具有无限新鲜的诱惑,多了些虚度,专业书成了摆设,倒是那些名著,中国的,外国的,令我如醉如痴。看得多了,便随手写写,公司宣传科办了一份内部报纸,乘着自己余温尚存的对文学的热爱,我将自己写的东西给他们,诗歌、散之类的,往后因为这样的爱好,我得以“飞黄腾达”,却也接近封杀。原因是我更愿意写一些光明背后的黑暗,可我的领导下达指标让我改写黑暗背后的光明。然而性格岂是说变就变的,我无法满足他们渴望中的“丰功伟绩”,打压就成了他们唯一可以反击的手段,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秉性,是因为越来越多的我可亲眼目睹的事件。
古辛的死首当其冲改变了我的某些看法和想法。
现场作业铺展得很开,特别是工期被叫嚣得很紧张。所谓三通一平,其实多半是没有路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好在灰和泥附着了海洋特别的味道,不那么难以忍受。
各专业形成阶梯似的交叉施工,虽然工业安全人人耳熟能详,几名专职安全员现场巡逻、纠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因交情的深浅和面孔的熟悉程度而有大相径庭的判断、处理违章的方式,其实,违不违章只是写在规程、贴在墙上的陈述句,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古辛的死,据说在指标之内。工地有单位的通讯员,我算其中之一,主要报道一些很正面很风光的事情,恰巧这时,对领导让我写一篇关于电气队业绩的报道,我当时一口应承了,可古辛的死,却让我怎么也不能漠然置之,怎么也看不到了突出的业绩,便将领导的吩咐束之高阁,渐渐趋于忘却,等到领导突然问起,我只好说正在收集资料,如此搪塞三两次,领导也不问了,乐得我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士兵。公司小报上登了我写的一首小诗,题目叫《上路》,就是在领导再三督问下的结果。
总在路上行走
对谁都哈腰点头
陌生的脸一次次熟悉
熟悉的脸一次次 陌生
总在路上行走
对谁都作恭奉迎
就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
我分明看见
——我在找寻什么
零乱的脚步
琐碎在粉尘飞扬的水泥路面
男人女人老者少者潮涌祠庙
在香烟与叩拜间忧喜因果
镀金的尊神镶银的仙啦
在黑夜来临之前
请带我走出尘缘的漩涡
电气队书记找到我,说:“写的还朦胧诗,好像有点不服气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确实是我瞬间的感受,朦胧不朦胧我说不清楚,诗歌这东西也不是我这种人能写的,纯属折腾着玩儿。我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领导分析:“你当我们这里是庙子是吧?其实我们都是泥做的,镀金镶银的神啦仙的我也没见过。
“你刚上班,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我跟你父亲也交流过了,他也表示不理解,所以,我得提醒你一下,有些话该说,有些话是不该说的。有些话说了对你是不利的,对你父亲也会有影响。”
我脑子旋转着,不太明白这样的东西会招来多重的灾难,更难以理解区区一首不成为诗歌的诗歌即将严重影响两代人的未来。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呀,可以写点现场新闻,企业形象的东西,现在不正在作深入企业改革吗,这可是大文章呢。对了,如果你能写一些一线工人在公司领导的正确领导下忘我的工作场面,或者写一写公司领导不畏酷暑深入现场第一线对员工嘘寒问暖,我们可以帮你润润色,投到《工人日报》,还能拿稿费。”
大文章我不太会作,就连小文章也做不好。
古辛是名电焊工,来这个工地不到十天,主要是负责焊接钢结构上的管道支架,钢结构按分布来讲,锅炉主体部分水冷壁。水冷壁是由多组紧贴燃烧室炉墙四周与地面垂直的钢管组成。管子上下端分别与上下联箱连接。下联箱与汽包水侧之间有不受热的降水管连通,以便汽包中的炉水流入水冷壁。水冷壁中的汽水混合物流入上联箱后,经上升管(一般不受热)进入汽包,其主要作用就是:吸收燃料在炉膛燃烧时放出的辐射热,使水冷壁中的炉水得到加热,将其中的一部分蒸发为饱和水蒸气,可降低炉膛和炉膛出口烟气温度,对防止炉膛及其出口以后受热面结渣有利。因此,焊接要求异常严格,每一条焊缝百分之百透视,不合格不仅关系到个人收入的问题,也影响工期,所以,焊接水冷壁的焊工,都是经过严格培训,是焊工中的佼佼者。
古辛算不上佼佼者,但焊接支架什么的一点问题没有。焊接是一个独立的专业, 焊工与别的工种比较起来,不需要三五人组成那么一个小组,他常常一个人就可以,活都在手上,当然也离不开其它专业人员的配合,初来的,其它工种人员要交代清楚该怎么焊,是点焊,还是满焊,老资格的电焊工,面对自己将要焊接的任务,早已心中有数,无须过多交代,说多了,反而显得不尊重。
古辛的父亲刚退休,接班而来的她通过培训,取得了焊工中级操作证。中级焊工不仅可以焊接一些支架、油罐,还可以焊接一些次要路径的管道。
在公司里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电焊工除了背自己的焊条桶,别的东西一概不管不问。古辛不知道,欺负新人,在那里都成了时尚,一代一代周而复始,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如果前浪不给后浪一点颜色,后浪定会将前浪推得更高更远,既然有这么个“条款”,新人自然一律平等,不论男女,只不过在对待女性方面,手下留些情罢了。
干活的时候,别的电焊工从焊条房中领取完焊条,便支配与其配合作业的人员将焊把拉倒位,焊机打开,下了班一样,他们焊条桶一背,走了人,收拾东西的任务落在配合人员头上,可古辛一切都得靠自己,长长的焊把线从地面东拉稀车,要到十几米的高空,中间被别的东西阻挡一下,重复来回,费力得很。网络状栅隔和凌乱的工具随意堆放,掉颗螺丝或脚手架固定件是常有的。
120是在报警后半小时到达的,公司保卫科、业主保卫科相关人员维护现场,关于这样有效而及时地抢救伤者,急救人员提出几个方案,一:用磨光机切割钢筋;二:用气焊切割;三:用手锯锯割。所有方案无一例外地是围绕怎样除去钢筋,前两种当即被否定,古辛被钢筋穿透,面孔朝下,腹部里地面钢筋根本没有距离,从后背出来的却有近一米,磨光机和气焊没有可实施的空间,即使有空间,也会因为飞溅物和温度及抬动人体造成相当大的困难,再说,处于目前这样的状况,人体的移动成了首要的难题,动作弧度稍微大一点,就可能造成内脏的破损而大出血,死亡系数就大大提高,为此,公司老总和医护人员确定了第三种方案,但谁来移动,怎样保证移动伤者的人员可坚持到钢筋被锯断为止,现在请消防官兵恐怕时间上来不及,当务之急,快、准、狠,并组织人员抢救。
围观人群越聚越多,领导和安全员挥赶着众人,“该干啥干啥”,于是,闹烘烘的场面散去,大家心有不甘地一步三回头,指指点点,或远远躲着,伸出头偷偷喵几眼,或干脆返身接近现场,我们端接班几个人回到主控,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都干活去了,剩下的没有人拿出工具去干活,带着抑郁而沉痛的心情,仿佛整个厂区被恐怖气息笼罩,压制众人。
田姐和英子手牵手,按住各自的心脏部位,惟恐那颗加速跳动的心穿过机体,蹦出自己的身体。
张军无可奈何地望着大伙,嘴唇蠕动,“行了,该干啥干啥”。
“去球吧!”赖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斜着身子,“谁爱干谁干去,老子今天没心情。”
刚子掏出衣兜里的胡豆,塞一颗到嘴里,“今天放假。”
“这话我喜欢”,毛毛近乎崇拜地望了望刚子,“可惜你说了不算。”
靠在墙边的田姐说:“那女的也真是,这么早干什么活,人都没到齐。”
英子挽着田姐胳臂,“等会儿领导要来视察。”
“让他去死。”
“你自个儿去说。”
“那女的也够笨的了,现在焊工谁还他妈的自己弄焊把线。”
“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也不帮帮她。”
“焊工都他妈的是老爷。”
“死个把人算鸟,又不是没死过人。”
“想起那场面,有点儿反胃。”
“不知道她小命保得住不。”
“那还用说,铁定咯屁着凉。”
“这屁单位真够戗!以前说的如何如何好,也就那样。”
“你们看着,她的死会被说成违反操作规程,思想麻痹造成的,这狗日的单位,一年不如一年。”
说着些闲话,大伙的心情没刚才那么愤恨。
一直一言不发的萍萍抽抽搭大哭泣,原来,胡萍和古辛同住一个宿舍,早上两人还同到食堂打了稀饭。
赖子抱起膀子,趴着头凑进萍萍身边,“萍萍,古辛走了,你要是害怕,哥哥我晚上来陪你。”
“赖子,你他妈缺德不?”田姐拉长着脸,“你开什么玩笑。”
“少他妈装大瓣儿蒜,谁不知道谁呀。”赖子没好气地道。
[ 本帖最后由 一路鸣鸿 于 2008-10-4 12:2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