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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尽力什么也不想,为此,边往前走,边开始若无其事地哼起一首在刚开始时就跑了调的歌,随后又悄然而止,因为他感到这样做无济于事,由于他觉得脸上的温度和心跳的速率依然在随着脚步的前移而逐渐升高。他漫不经心地向四周无目标地扫了几下,扶了扶并不缺少这个动作的眼镜,再次努力从脸上挤出几分坦然来......
他在局促不安中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对面的床上,想不出要说什么话,也搞不清已经说了些什么。他的手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于是只好碰了碰面前她刚从隔壁宿舍倒来的满满一杯茶,当然只有马上缩了回来,真烫!
他抬头望望她,又望望茶,端起来倒掉了一半在另一茶缸里,然后放在桌上,又过了会儿,他抬头再次望着她。那目光很善、很柔,又似乎有点淡,于是他低下头悄悄呷了两口依然很烫的茶水,内心深处涌过一丝长长的、细细的凄凉与悲哀。
他的潇洒和狂放的自以为是已在很久以前不知散落在哪段黄昏的幽径上了。坐在她面前的他令他本人很感哀伤,这不是他的实体,却又无可奈何地私下承认,他和他也确很相象。
她静静地在对面坐着,俏丽的身姿,俏丽的脸庞,脸上似乎挂着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忧伤。他不知怎的心中又涌出一股狂喜。因为他还会羞涩,还能那么尴尬。他知道这是真正的爱的潇洒,是真诚,是纯真。在这特定的氛围里,是的,他是潇洒。
二
天依然晴的很好,心情依然是昨晚上的。晚上又从教室转到电影厅转到学校的幽径和非幽径上,然后又转到卖烟处,点燃了支含在嘴里,转到女生楼敲了敲那扇门,没动静,在走廊上走出好远,后面一个女孩的声音嚷嚷“找谁”,于是向后走了几步,随后又掉转头,沿着老路往回走,手里的烟卷多了支,两点红红的烟头,在夜幕里,一摇一摆地转到宿舍那张破旧的书桌旁,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凄凉。热闹是他们的。那些鞋底装着铁钉的瘦长条的男人和用手紧紧挽住男人腰部的车后架上娇滴滴的女人。窗外,夜已深。依旧传来两年前已听厌了的过时的舞曲。美是静寂。睡眠只会使我痛苦。
长明灯教室里,烟雾缭绕中忽然发觉面前的书本上面还端坐着一只苍蝇。窗外,秋虫似乎在大声抗议着夜的沉默,而室内苍蝇和我对峙着。也许,我在苍蝇眼里是庞大的不可知吧,而苍蝇在我眼里则是一则醒目的黑色幽默。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把这诺大的教室据为己有。不知何时,我沉沉睡去。当窗外传来的第一声鸡鸣把我唤醒时,苍蝇便飞起来,嗡嗡地笑着,嘲弄我灰色的孤独。
除了我又有谁知道孤独的颜色,它整天的晃来晃去在我的眼前。尼采说:孤独,你是我的家园。看来这老朽也一定晓得孤独的颜色,它是拥挤路上的空荡。泰戈尔给我说,道路是拥挤的,但它是寂寞的,因为它不是被爱的。看来我已经拥有了两个知己,在这稠密而又空荡的世界上难得的两位,每当我疲惫时,就把他们找出来大谈一通,然后到尼采的庄园里去做客。我们起初很厌恶孤独,但后来我们发觉它是那么有味,那么的令人陶醉时,就开始愈来愈喜欢它了。它是一杯醇酒,是盛开的热情,是激昂的生命。在这人世间,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美的东西了。这就是我到尼采的乐园去得更多的原因了。
三
周末的夜太长。外寝室的录音机里的女人还在凄迷的唱。瘦长条和秃顶加上老学究正躺在他们各自的床上,手里各捧着一本书,嘴里正愤愤然地谈论着本系里的一个漂亮女孩。那女孩是我们班的,已经办了退学手续加结婚证,就要和一个到本系学中文的有着被一外教评论为无法在美国找到最普通工作智商的头顶上长着几根黄毛的外国留学生远走高飞了。这女孩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她做班级信件义务传递员时当我感谢她把信件递给我时说的“It's my pleasure.”声音真的很动听。有一次班级里响起舞曲,她向我走过来,眨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抬头望着我甜甜地说:“Victor,你能带我跳吗?”我不会,我很遗憾地告诉她。后来有一段一直后悔为什么以前没学会跳舞。
老学究和秃顶正在大谈其有损国格人格,瘦长条冷不丁抛来一句:“不能不说这姑娘做的很成功,人各有自由,不伤害别人就行了,又有何可厚非的呢?”我倒了一碗淡水从茶瓶里,淡然地望着寝室里乱糟糟的一切,慢慢地品味着淡水的滋味。室外那凄迷的曲子还在不断传来,毫无中断的意思。几个家伙手里捧着课本,嘴巴在不停地张开、关合,这是几年来司空见惯的一个周末。“尼采,你在哪里?”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着,“快带我到你那我早已爱上的家园去吧,孤独,你也是我的家园,你早已不再令我痛苦,相反,却令我感到超然和幸福。”我于是放下那只盛水的碗,把双手放进兜里,去追踪尼采的足迹,走向孤独。
熄灯后。“真希望天不停地下雨,擎只伞,穿着雨鞋在雨中逍遥的走,是多么美妙的时刻。雨水能冲尽一切的窒闷和污痕,雨声能淹没一切的喧嚣,而雨帘就象几面洁净的帘门从四面八方把嘈杂和鄙陋拒之门外。”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时,躺在下铺的W君打破了沉默,在浓浓的黑暗里喃喃地说:“我真想大哭一场,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让泪水冲尽所有郁积在心里的郁闷。为了别人标榜的男子汉的成熟,泪已经不会流了。”秃顶叹了口气:“唉,夜真长。”“多做几个几个梦就是了,”从对面上铺传来瘦长条故做轻松的声音,“夜长梦多。”“可我睡不着,如何入梦?”“我也有同感。”那个轻松语调中的轻松一扫而光。一切又趋于沉寂。每个人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等着入梦,等着黎明。
四
灯光柔和的教室。寂静得令人压抑。他又一次看了看表:“9:30”。电子表不耐烦地闪出几个数字,冷冷漠漠无语地。这已是第四次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脸微微发红。从桌边站起来,悄悄地望了望那墙角窗边的她,便又悄悄地踱出后门去,心中不停地奏响理查德的钢琴曲“破碎的心”,随后又悄悄踱回来,斜坐在方凳上,倚着墙,激动冷漠参半地望着女孩静静的背影。随后又忙低下头翻弄着一本大学语文,现入眼帘的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他再次起身,把手放进口袋里,在静静的依然坐着许多静静的人的教室的后面踱了几步,然后转身倚在门旁墙上,望着窗外静静的黑暗发呆。然后走回桌旁,开始给家人写着一封信:“......这里愉快而充实,勿念。......”他的笔突然停下了,因为他的眼的余光中女孩开始慢慢站起来,缓缓地收拾着课本,放进小巧的书包里,然后朝门外静静走去。他忙拿起本书,立起身,在紧张中平静了两秒钟,随后疾身出门。
在楼梯口他赶上了她。她先是惊诧,既而优雅而舒心地和他相视一笑,便一起静静地往下走。“我觉得这几天你情绪不大好。”他有点拘束地说出了几天一直想说的由衷的一句心里话,却给人一种没话找话的感觉。她先沉默了三秒,然后说道:“没有啊,我一直就是这样。”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至于他该怎样回答却始终没有想起来。于是他“呃”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今晚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象半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么潇洒的和她侃侃而谈了。那天他和她在朦胧的月夜沿着学校操场一圈圈地散着步。当时她给他讲毕业后想去所中学任教,过一种平淡、与世无争的生活,他说他很赞同她的想法,她劝他可以搞搞创作,说他上个星期给她看的那篇散文很美,可以去投稿,他说他从未想过。后来她谈到了她的家人,她的父亲刚病逝,她母亲又不懂如何去爱她,当时她讲到这些时禁不住抽泣起来。他很难受,忙说着安慰她的话。想帮她擦干眼泪,却发觉没带手绢,又不敢用手替她擦,当时他想他错过了向她表示深深同情和爱意的机会。把她从操场送回女生楼之后,他在路上想起了他的住在一所大都市的表弟给他讲述的自己的恋爱故事:一位他所喜爱的女孩刚失去了亲人,孤苦无依地坐在宿舍的一角抽泣着。他径直走过去,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对她说:“我能请你跳个舞吗?”可是,我不会跳舞,也没象电影里的那些男人那样每当心爱的女人流泪时总能掏出手绢来。从那时到现在半年过去了,这期间除了本文开头他前往她宿舍拜访她那一幕以外,他们很少在一起长时间谈过话,很多次上下课在路上碰到打声招呼说上一两句话就擦身而过了。有几次下课时碰到她往宿舍方向走,就邀她坐在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和她开心地聊几句。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上课、下课、图书馆、宿舍楼。他在激情与灵感迸发的日子,也写过许多诗给她,却只是在日记本上。而此时的他不管说什么都觉得那么的别扭,结结巴巴的,在内心深处着实对自己很恼火。不知不觉中已走了很长一段。
“我有话和你说。”他鼓足勇气生硬而又局促不安地说出这句话。“什么话?说吧。”她故作平淡地回答。“这句话太长了,恐怕一时间说不完的,你走的太快了。”他望了望距宿舍楼已不是太远的一段距离讷讷地说。她笑了。“你怎么不早说,”边说边理了一下头发,放慢了脚步。“说吧。”“......”他欲言又止,脸微微发烫,不过还好,在朦胧的圆月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朦胧。四周静静的,凉凉的秋风吹过来,给这紧张的空间带来了一些凉爽。在路的歧口处他们停了下来,女孩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微微地笑望着他,那双眸子里透出一束亮亮的热烈却好象还有一丝凉凉的淡然。他也许是觉得太难启口了,手足无措地支吾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来,心里略过一丝暗暗的忧伤。“那你写给我吧,把你想说的写出来给我,好吗?”女孩很是温柔,在温柔的夜色下,很给人一种静美的感觉。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没有课,一些同学在静静地读书,他也在那里,坐在教室的前排。他走出去坐在外面一段僻静的楼梯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中怅怅的感觉。猛一抬头,发现她正站在面前,不仅既惊诧又暗自狂喜。“你写给我的信我看了,”她说。
那天晚上他和她分别后心里感到很难受,便到学校里的小商店去买了瓶啤酒和一包烟。已过了熄灯时间,在浓浓的黑暗中,他的那些如同往常一样难以入梦的室友们还在一句接一句地闲聊着他们的话题和校园里的一些新鲜事。他默默地走出去,蹲在门口的走廊里,一声不响地喝着他的闷酒,任苦涩渗透他身体的每个细胞,然后一只只地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在激情的晕旋中给她写着信。同室的W君开门出来上厕所看到了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烟头,忙夺下他手中的烟说:“抽烟多了会抽死人的,你不要命了?”随后室友们一个个光着脊背溜出来劝说他几句。见他不听,便拿走他的那包烟,又回屋去闲聊了。
他抬头望着她,她说没有激情是写不出他那封信的。她说她心中却另有一个结一直没解开,她的哥哥自那次被她家乡县城的那个干部殴打住院后一直托人四处告状,然而官官相卫,申冤无门,现在一直很消沉。而正是她哥哥一直在供她上学,她于心不忍。他听了心里很气愤,他在半年前曾听她提到过这件事,原本想此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告诉她他想找一些朋友教训一下那个干部,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他找到W谈到要惩治那个坏蛋干部,他们一起设计了几个方案,最终由于种种原因而搁浅了。其实他也不是那种动刀动枪的人,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那坏蛋迟早有一天会受到惩罚。但不管怎样,他感觉对不起她,便逐渐和她交往愈来愈少了。
五
斜倚在门旁的墙上,静静地品味飘来的那只深蕴无奈的哀愁的曲子,静静默默地品味着,幻觉里,好象又一次擎起装满苦味酒的杯子,再一次潇洒地一饮而尽,酒虽苦,里面还装着一丝痛饮后的飘逸,飘逸的晕眩中夹杂的那浓浓的超然尘世后的纯净的凌空的美的滋味。
就这样静静地斜倚在那里,头深深地埋在竖起的衣领间,手插在深深的口袋里,在四周不断涌来的喧闹、嘈杂的不知所以的欢乐里,细细品味着那支飘来的哀哀的乐曲,仿佛又一次擎起那支装满苦味酒的杯子,再一次洒脱地一饮而尽。
时间继续穿梭般过去。我必须找到那个空间,那个稍稍还充满理性和潇洒的个性的空间,而决不能为了眼前单调而不可知的欢乐的东西而丢掉了那个永远的空间,我知道在那里我才能活下去,并且不至于有过多的碰壁而磨得光滑。
一天当我从外面郁郁地回到宿舍时,看到老学究正和秃顶前言不搭后语地闲聊着。老学究长得呆里呆气,嘴唇上扎满了乱糟糟的胡子,上身穿一身黑色的西装,下身穿一条早该换洗的裤子,一支脚胡乱地放在另一支脚的上面,上面还有一只手,另一只手正拿着本厚厚的书。这已是他两年来早已习惯的姿势了。由于说话慢吞吞并很难抓住主题的缘故,他平日常保持缄默,不过脸上常挂着憨厚的笑,加上他走路独特的姿势,倒也令人生出几分怜爱来。
“我总认为如果一个人修养水平、知识水平越高,那么他的性格也就越完善,因此也就越容易与人相处。”老学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许他想到了睡在他上铺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这里权叫他Z吧。Z常常把脚踏在老学究的床上上下床,而且常常出言不逊。Z和瘦长条也不和。瘦长条接替了Z的班长后更觉Z的某些做法难以忍受。一天晚自习时警告Z不要听录音机,因为尽管戴着耳机,但依然可以听见哇里哇啦的声音。Z不听劝告,瘦长条便趁其不备,当时大家也都不防备,Z的录音机被狠狠地摔到地板上。女同学惊叫起来,男同学也震惊不已。事情的结果是辅导员以这样一种投票选举该不该砸的方式解决了问题。看到表情严肃的女班干部唱票唱到:“该砸加不该砸除于2”时,我忍俊不禁。辅导员停下手中的粉笔,严肃地说:“这样写的人太圆滑了。”这一票是我写的。我觉得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太可笑了,故而忍不住要讽刺一下。透该砸的占多数,Z也就无话可说了。后来瘦长条和Z在学校的操场上好几次在寒风呼啸中相对而立,一副金庸先生笔下的剑客决斗前的架势。他们最终没有打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被打翻在地的竟是我。
那时正是毕业前为考研做冲刺的时候。那天我正和同室的W君开玩笑,冷不防他从背后的上铺床上跳下来,狠狠的一拳把我砸在地板上。当我摸不着头脑从地上爬起来质问他为何袭击我时,他边笑边继续连出数拳,打得我满脸是血。不知他是太压抑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他对我下了狠手。他曾给我说他的心中没有朋友这个概念。在他袭击我后,心情好了许多。有次秃顶模仿一女孩的字迹与口吻给他写一字条,邀他去看电影,他在学校的电影院台阶上一直坐到电影散场,后来得知实情后也没有发怒。
“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忍耐力?”秃顶对老学究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老学究郑重其事地答道:“我深深知道如果没有忍耐力,将会失去理智,造成不堪的后果,对一个思想修养差的人、一个混蛋,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和他们一般见识将会被人们所耻笑,也就是等于把自己归于同类。”
我与秃顶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当老学究被问及为什么不愿意去女生楼去坐坐时,只见他放下手里那本厚厚的书,正色道:“因为我去她们会很失望,因为她们看不透人的本质,一个真正的好人会被认为很傻、很孤僻、不可思议。她们往往被表面的现象所诱惑,对于男人倾向于谈吐,以及是否,怎么说呢,是否残忍。”“为什么?”我和秃顶笑问道。“因为这样的男人有安全感、依靠感,而对一个男人的道德、事业、前途期望甚少,甚至忽略不计,以至结果错过了很好的伴侣,最后不得不和一个庸人结婚,最后窝窝囊囊过一辈子。”秃顶接着他的话讲道:“从初中、高中时代起我就寻找一种完美的爱情,并把完美自己作为实现这一完美的手段,但后来我发现爱情并不是那么完美,所以我就变得庸俗、堕落、无所追求、碌碌无为。所以我一直在寻求一种新的精神追求,但这种追求决不是爱情,可能是事业的成功,但我真的很矛盾,即使成功了又怎样?有许多成功的老先生过得很悲惨,所以我很迷惘,象一只无头鸟,不知该做些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懂好,所以说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不仅没有受到上帝的青睐,而且被驱逐出了伊甸园,这不怨上帝,也许在上帝看来一个人的纯真状态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得到了所谓的知识,却失去了更为宝贵的东西---纯真。”
我和老学究点头称是。但是老子的叫人类恢复纯真状态的话没有多少人听,孔子的维持了几千年传统美德的话在“文革”时经过一番批斗也很少有人听了。很多人把追求金钱、名利当作自己的信仰而失去了真正的信仰,也许这就是社会腐败、堕落的原因吧。
六
春寒料峭的季节全系有半数毕业班人马杀赴他家乡所在的县去实习,她也在列。汽车开动后每位同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悄悄望了她一眼,她面颊微红,一双明亮而秀美的眸子燃烧着青春的光彩。同学们两个两个的被分在了距县城很远的偏僻的乡镇里。乡镇里的生活条件很差,校舍简陋,教师清贫,但人心朴实、善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那时节,很多老教师的中山装一穿就是十几年,每月只有百十圆的工资,任劳任怨地教育着同样衣着简陋的子孙后代。许多同学尤其是城里来的同学在这里经受了磨砺与考验。和她一起被分派在距县城十几公里远的那位曾就瘦长条该不该摔Z的录音机而唱票的女班干部就是其中一个。在缺少教育的偏远小镇上,女班干部的时髦着装和漂亮长相引得好多没见过世面的农家人的注目,自然也引起了一个流氓的注意。有次趁女班干部在操场上打球时(周末其他老师住校外)竟故意找茬想非礼,幸好有返校办事的老师正好赶到。她也恰好从外面归来目睹了这一场虚惊。
他听说此事后,骑车骑了几十里路顶风冒雨地来看望她们。当时她们正在写材料,向公安部门叙述事情的经过。后来女班干部去教室去辅导学生,只留下她和他在房间里。他帮她批改学生作业时,她说:“你想去看大海吗?”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已收到了东南沿海某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望着她深情的眸子,埋藏了许久的爱的火花又从心底迸发出来。他很想走过去抱抱她、去吻她一下或者仅仅去握一下她的手,但他发觉他依然坐在她的对面,不是很肯定地说了声:“好啊!”
他也参加了北京一所新闻院校的考试并参加了复试,尽管他在全国激烈的竞争中进入了前十名,尽管那一年该校计划要录取二十人以上,他还是未被录取,考试通知单上为何未被录取一栏上什么也没有填。他想起了在这所院校任教的他表叔的老师给他讲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学这行?这行中不少人很坏。”他没有在这行干过,不敢妄加评语,但复试口语时确有一个臂下夹着黑皮包的人和考官耳语了好一会儿,口试不得不中断。刚口试完一出门,一位考试前认识的某地区专员的儿子马上小声问道:“考了几道?”“三道。”“他妈的XX。”这位衣冠楚楚的专员的儿子突然放大了嗓门,抛出一声国骂。他直盯着那小子的脸,心想:“完了,被这小子害了。”里面的考官是听得见这句骂人的话的,有人因穿拖鞋而不被录取,有人因说错了《玩偶之家》的主人公被人认为撒谎而不被录取,骂人更是好借口。那位骂人的地区专员的儿子倒是被录取了。这就是生活。
他已没有信心去面对她了,她也不再是毕业后想去中学的那个女孩了。他很想去看大海,但又感到那象一则美丽的童话飘渺而遥远。他终于找了个机会邀她和那位女班干部到他家里去做客。他父亲是位朴实厚道的老知青,当年被他那在省会当高干的爷爷一句“没考上大学就下乡锻炼么”来到这县城农场。后来爷被打成右派,他父亲受牵连整天为人迫害,被人拿着砖头追打,现在已苍老了许多。他用锻炼出来的手艺炒了好几个菜款待这两位他相信有一个会成为他儿媳的姑娘,而他则静静坐在一旁看他的儿子时而兴致勃勃地闲聊,时而怀抱吉他演奏助兴。
毕业前他送到女生楼一盘磁带征集毕业留言。她的留言是这样的:“朋友家门前枝叶繁茂的常青树上两只美丽的蝴蝶在展动着薄薄的翅翼,朋友笑着在一旁怂恿道:“抓住它,抓住它。”我轻轻走过去,不忍伤害这小精灵,轻轻地竟一下把它们抓在手中,‘我抓住了,我抓住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朋友笑了,笑得那么的开心。原来,我抓住的不是蝴蝶,而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故事。”
也可能是毕业前心绪太乱了,也可能是对这份恋情早已失去了信心,他一直没有仔细听这段录音。毕业两年后南下打工前他拿出这盘录音,在他的那间寒舍里听明白了女孩的那份深情。当时在料峭的寒意中他指着门前常青树丛上的两瓣纸花欺她近视骗她说;“瞧,多美丽的两只蝴蝶呀!”
是的,尽管他和她都没有抓到蝴蝶,却捉到了一个斑斓的梦,一个美丽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