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背叛

庄晓明

１９９１年的盛夏，我带领公司刚成立的施工队，远涉外省，到安徽的蚌埠淮南一代施工反光道路标线。当时国内的公路上，连维护交通安全的必要的普通标线都很少见到，就别说这种晚上车灯一照，前方便显出一道亮带的反光道路标线了。那是公司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不仅有着事业初创时的千头万绪，更因为向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教授购买的这项产品技术，根本就不合实际的应用。 　　施工的焦头烂额之际，后方增援来了人手。当时，我正站在蚌埠市区的一条又脏又乱的马路中央，满脸灰尘，满腹怨气，一位施工队员领着一位高大精壮的小伙子向我走来，他提着一空瘪的帆布黑包，里面大概只装了两件夏天换洗的短裤衫之类。小潘那时刚１７岁，朴实，憨厚，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久违的旷野的气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就象从卡通画上跳出来似的。小潘是安徽六安人，因有亲戚在扬州，便将他与他的哥哥一同介绍了过来。我向小潘关照了一下施工要领，他“嗯嗯”地点着头，弯腰拿起一把漆刷子，模仿着身边工人的样子，一刷子一刷子地干了起来，很快就干的有模有样。 　　我向北京的教授购买的这个反光道路标线漆技术，有个怪脾气，须在正午的高温烈日下施工，才干燥的快，可惜这样的时间很短。随着太阳的偏西，以及城市楼房的遮挡，它的干燥速度便陡然慢下来，直至需４个小时之久，才能放车辆通行。这对于愈迅捷愈好的道路交通来说，显然是不适应的。施工队每天只能干到太阳落山，然后用红色压线帽把划好的标线严密保护起来，以防行驶车辆的损坏。这样的看守往往要熬到夜里１２点之后，对于已劳累了一天的人来说，是非常辛苦的。几天下来，我检查发现，小潘看守路段的标线是护的最好的。我不在时，工人有的跑到路边聊天，有的倚着灯杆打盹，而小潘则在路中心围了一圈压线帽，自己醒目地坐在里面守着。有时对损坏标线者罚到了钱，小潘马上交到我手上，我便分出一些让他去买包烟抽，而他憨憨一笑：“我不会抽”。一天晚上，我查路时，忽听得前方有吵闹声，围聚了一群人，原是一个喝多了酒的蚌埠人，骑着摩托车，连着撞翻了好几个压线帽，被护线的队员拦住。那时骑摩托车的人是很牛的的，他一听队员是外地口音，掏出当时黑匣子似的“大哥大”，就要招人。在另一路段护线的小潘闻讯冲了过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老子废了你！”那人仗着酒气，点着小潘的鼻子。“你敢！”小潘也以安徽腔回到，扬起了一只大拳头。一场争斗眼看要起，我忙打电话招来交警，平息了事端。 　　回到旅馆后，我劝小潘说：“这儿人野，有时让一下算了。” 　　小潘喘着粗气：“怕他个逑！”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看，一闹事，堵塞了路，好多车子乱绕着走，反而破坏了标线，损失不是更大。” 　　小潘“嗯”了一声，尽管这次事端并非他引起的。 　　由于产品的先天不足引发的施工质量问题，首次的安徽远征不仅没有挣到钱，反而亏了本。回扬州后，我一直没有好脸色。当初，因对僵化的体制的不满，我一怒之下，辞去单位公职，硬着头皮向父母与朋友借钱，弄了这么个小公司，新产品，本是为了糊口，并为后半身的专心写作打下点物质基础，谁知竟是这么个开局。而北京的那位教授，知趣地以治疗糖尿病为由，离开了公司，再也没有回来。 　　一切只得靠自己了。好在我当初的化学课程学的不错，便找来有关书籍资料，边学边做实验，憨厚的小潘则跟随左右，每一个新配方出来，都让他操作，观察效果。是的，我是对别人有戒心，而这戒心倒是跟那位教授学的，他在公司时，就窃来的那点技术，还总神秘兮兮地隐身在实验室里，拨弄着那些复杂的试剂与玻璃器皿，任何人都近身不得的。产品成功后，我为之配套了相应的施工设备，小潘自然成了主要操作手。 　　小潘在家里排行老三，他的哥哥排行老二，在附近的一家机械修理厂做铆焊工，不时到这边来看看。兄弟俩一样的高大，但哥哥潘二更显精明些，见熟人便脸上挂笑，使眼睛小了许多。小潘在老家时就有女朋友，是双方父母从小订的亲，但小潘还是等着让潘二先结了婚。潘二的老婆在苏州打工，长的川妹子一般的小巧，衣着时髦光鲜，但给人随时会扎出刺来的感觉。潘二曾带她上我这儿来玩，若讲了让她不顺意的话，她便会用安徽腔甩过去几句刺，潘二这个大汉只是嘿嘿一笑。婚后没多久，潘二也到苏州打工去了。临行前，潘二要请我吃饭，我说：“等你发了财再说。”潘二嘿嘿一笑：“我弟弟还请你多关照！” 　　１９９５年后，公司业务开始正常，我带领施工队南征北战，似乎一路顺风。然而，第二年在泰兴施工时，由于工程量大，工期紧，我又急又累，身体突然发病，垮了下来，其后几年，一直没能恢复元气。于是，先后为施工队物色了两任队长：第一任是一位曾在外做工程的油漆工，他为人很干练，对上面指令言听计从，对下属发话时，比我还权威，似乎是一个领军人物。但几个工程后，有人悄悄告诉我，他带队在外时，手脚很大，而且损公肥私。就在公司财务对施工队加强经济管理时，他不满地地走了；第二任是第一任的副手，顺理成章地接上了班。他内有心计，但外形实在，加上是本地人，与队员熟，好配合。谁知他领队了一年多，就和公司的一个业务员私下勾结上了，背着我购了一台划线机，那个业务员用公司的费用接到工程后，他们就悄悄在外面做。东窗事发后，他“光明正大”地做另一个施工队的队长去了。这时，我想到了小潘，决定把他推上施工队长的位置。 　　小潘嘴拙，又是外地人，对这个位置有些发怵。我鼓励他，你放心干，干一段时间就顺了。每次施工队外出，我都要召开动员会，并强调，一定要服从小潘的指挥，如果谁因此影响了工作，严厉处罚。刚开始，小潘还常到我这儿来诉苦，我就指点他该如何如何。一段时间后，小潘渐渐进入了脚色，开始亮着嗓子发话，给队员们撒着两三元一包的烟。有时施工回来，说队员们如何“辛苦了”，是否“意思一下”，我说“行啊”。 　　小潘在他哥哥结了婚之后，也于当年的冬天进了洞房。有意思的是，高高大大的兄弟俩娶的老婆都是小小巧巧的，只是小潘的老婆小云要显得朴实的多，浑身的乡村气息。我把她安排在公司的生产车间，与小潘一内一外，颇为相得。第二年，小潘就得了一个儿子，高兴的不得了，取名潘安。小潘安有着与他父亲一般的卡通式的大眼睛，特逗人喜爱，我这个从不与小孩子厮混的人，也常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公司有间三十多平方米的杂物房，收拾干净后，装上空调，小潘全家就住在里面，条件虽不是很好，但上下和睦，倒也其乐融融。刚过三十的小潘，竟胖了起来，由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不小的大胖子，腆着肚子。然而，奇怪的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工作，反而带来了意外的便利，推划线车时，他用肚子拱着就可前行，双手从容地做着其它事。

庄晓明

　　我的这个小公司虽说只有十来号人，平时工作颇似游击队，但严格按照国家规定实行双休日，况且，我也并非真的想做资本家，工人的闲暇多的很。潘二到苏州后，大概混的不错，小潘两口子常带着儿子，乘双休日到苏州看兄嫂，每次还能带些礼品回来。而小云的衣着也渐渐鲜亮了起来，头发烫成了卷式。她也开始在公开场合与小潘斗嘴，而不像以前只会私下生闷气。终于一次，两口子吵大了，闹的公司上下都知道：小云要像嫂子那样，买一款带数码摄像的手机。那时这款手机要三千多元，小潘不答应，说没钱。从此，小潘不愿往苏州跑了。从与小潘的闲聊中，我大概知道了一些潘二的情况：潘二先在苏州一家安装公司干了一段时间，摸熟了其中套路后，便自立门户，组织了一帮六安老家的哥们，也成立了一个公司。潘二有业务就接，往往是以最低的价格“抢”过来的。他的手头自然缺乏资金，就利用以前在老公司接上的关系路子，赊欠了大量的材料款，都是满口答应一个月内结清。但到了一个月，半年，一年，潘二也没有钱给，总是对催款人陪着笑脸：“就下个月！就下个月！”终于，债主等的不耐烦了，雇了黑社会的人，挑断了潘二左脚的一根筋。挑筋的时候，潘二没有反抗，而是大笑着接受，然后一拐一拐地走着路，放出狠话：“过去的事已两清。谁再来找我的麻烦，我就要了他的命！我们安徽帮也不是好惹的！”潘二由此掘得了第一桶金。
　　终于一天，小潘不安地走进我办公室，结结巴巴地说，他要到外面去一段时间，公司如有施工，他立即赶回来。一问情况，原来是他想到他哥哥的安装公司干临时铆焊，赚点外快。我便耐心劝说小潘：公司前景看好，你已干了这么长的时间，日后便是公司元老；兄弟间共事关系难处，尤其妯娌之间，日久必生矛盾，你是知道你嫂子的厉害的；再说，你已有了儿子，需要一个稳定的教育环境……。小潘不安了几天后，也就定了下来。当然，我也一直没有亏待小潘，给小潘的工资待遇虽比不上苏南，但在本地的外来打工者中，已属高薪，而且，小潘两口子的看病，儿子的上学费用，我都私下给解决了。虽然在预感上，我知道外省的小潘迟早要离开我，但我想把这个时间尽力推后些，而且，我还有一个不便言说的忧虑，小潘对公司产品技术知道的太多了。当然，这并非是说我与小潘之间就没有产生一定的感情，实际上，在势利场中滚爬的我，在异乡漂泊的小潘，都有这方面的需求与支撑。
　　对一个人一旦形成最初的印象，便很难改变。小潘是朴实憨厚的，甚至我今天仍这样认为。但对一个人的最初印象，往往使我们忽略了他还有不为人注意的另一面。工作的间隙，我们喜欢在一起打牌，所有的人都喜欢与小潘打对家，因为他出牌不但精于计算，而且善于掩饰，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击出一记重牌，令对手败下阵来。即使这时，他的脸上仍憨憨地笑着，只是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
　　我对小潘的信任，重用，甚至引起了公司一些人的嫉妒，他们开始寻机会在我的面前数说小潘的不是，以及有了贪小便宜的毛病。但我丝毫不能改变我的策略，或许在潜意识中，我更警觉着那些精明的本地人，他们背叛的危险性以及带来的危害更大，而一个小公司是无法摆脱这样不断的宿命的。
　　进入新世纪后，小潘遭遇了一次施工事故，２００３年１０月，他带队在山东济宁施工时，被一辆无证无照违章驾驶的农用三卡撞晕了过去。接到电话，我心急火燎，立即驱车长途奔涉。到了济宁人民医院病房，看到小潘躺在病床上，头部受了重伤，肿了小半边脸，我一阵的揪心。看护的工人套着小潘耳朵说：“经理看你来了。”小潘微微张了一下眼，又昏睡过去。我随即与主治医师联系，请医院有关人员吃饭，请他们用最好的药治疗。至于那个肇事的农用三卡司机，据交警讲，根本就不能指望，两间茅草房，买车的债都还没有还呢。
　　住院治疗了半个月，小潘感觉好多了，便要求回家，说在这里待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征求了主治医生的意见，在家里安静修养也好，让小云专门休假护理。
　　小潘刚从济宁回来时，潘二曾赶来看望。他倒没有发胖，脸上多了一种江湖中人的自信，左脚走起来有点颠晃，但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我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握着我的手说：“大哥！让你辛苦了。”
　　然后，潘二要了济宁出院时的片子，找熟人到苏北医院看了一下，就还给了我。
　　“小潘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一直把小潘当作兄弟，你不是不知道的。”
　　潘二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我不在，麻烦你们给小潘补补身子。”
　　我忙推开：“我公司再小，这些钱还是掏的起的。”
　　潘二待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走了，显然他很忙。
　　到底是年轻人，恢复的快，三个月后，小潘各方面都已正常。我让小潘又继续休息了一段时间，还把保险公司赔偿的六千元医疗费当作压惊费补贴给了小潘，小云刚好用这笔钱买了一款带数码摄像的手机。
　　小潘的离去很突然。他伤好后，一直在公司里勤勉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像往常一样。而我忙着开发一新产品，与小潘的交流稀少了很多。去年冬天，离春节放假还有十来天，小潘突然来到我办公室，说要回老家看一下，他奶奶病危。当时，我正为年终资金拖欠问题弄的心烦意乱，说了一声“好吧”，就让他走了。大年初四，小潘突然给我的手机发来一条短信：“今年不可能来干了。”我很诧异，忙发短信问：“为什么？是不是嫌待遇不好？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说！”他回的还是那句短信。
　　一开始，我的感情上有点接受不了，回想了半天，是哪儿出了问题，是他回去看病危的奶奶时，我疏忽了资助？但也不至于如此。巧合的是，年初八，公司的一位业务骨干也突然辞职，说要去广州做皮鞋生意，并对天发誓。我也就没怀疑什么，他与小潘的关系一直不好，年前还吵了一架，差点动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小潘突然来到我办公室，仍是一脸的憨笑，但明显有些不自在。我让他坐下，他便坐下，并熟练地扔过来一支烟，像许多上门谈业务的人一般。其实，小潘知道我不抽烟的。
　　“在哪儿高就？” 我微笑着问他。
　　“在扬州市区，帮一个朋友开车。” 小潘挪了挪沙发上的屁股。
　　“我还以为投奔你哥哥去了。”
　　“万一开车不行，就上我哥哥那儿去干。他今年在南京接了一个大工程。”
　　“是想来要你们两口子养老保险的‘红本本’的吧！”我突然直截了当地问到。
　　“是。”小潘脸上的憨笑有些扭曲，不安地搓着手。
　　“按道理，我是不应给你的，你这样的突然离开，违反了你与公司的合同。”我叫人拿来小潘两口子的“红本本”，扔给了他。
　　小潘感到有些意外：“老板，我知道，你对我们太好了！我对不起你！这两年，我回家过年，村里那些在外打工的，都是开着一辆一辆的小车回来的。我哥哥还开了一辆奥迪。可我……”
　　我摆了摆手，知道小潘的心思。十年前，乘安徽阜阳施工后的机会，我曾去过小潘老家，穿过几十里尘土飞扬又窄又弯的土石山路，才能遥遥望到那满眼茅草房的村子。村里人把我们与施工车看作天外来的一般稀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真正让我有挫心之感的，是我不久得知，小潘与那个业务骨干，实际上就是共同投奔了扬州的另一家本来做标牌的公司，得到的价码是，年基本工资３万，施工时另有奖励，小潘主要负责驾驶施工车。小潘年前说他奶奶病危，其实是去上海改装施工设备，他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
　　又过了一段日子，小潘突然托人给我递来信息，说还想回公司干。听说小云已去了广州打工，一个更开放，更有钱的地方。我想了一下，还是算了。我也曾是一个背叛者，虽然背叛的是一个体制，背叛者实际上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小潘仍住在我的附近，另租的房子。有时在路上碰到小潘，他仍那么憨笑着，有些不自然地叫一声“老板”。他的上小学的儿子还是那么老远就脆生生地叫我“伯伯”。
　　我微笑着回应着，没有丝毫的不自然。过去的一切已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黑子

有些地方显得繁琐了，对情节的作用还可以商榷。
小潘这个人物倒是丰满了，如果能加入更多的表情和动作，会更好

雨竹

人物刻画的很到位
故事的内容有了
情节在曲折一点更好
呵呵 竹子写小说也爱这样
读来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
问好

周飞雪

这样真实的人物在你的笔下展现出来，象是在讲一段家事，让人感到亲切自然，也能充分体现主人公的胸怀。
问候庄老师。

流浪之丑丑

：）））
平铺直叙的手法，“背叛”似乎淡了，其实，读起来更重。现实的血腥，暗藏的无奈，令人唏嘘。

zlg

叙述平稳；交代得多了点，似乎。问好

庄晓明

与朋友们一一握手!

青梧

谢谢黑子和丑丑，此二篇回复收入“青梧评说——新年元月之说长道短”。并问好庄老师：）

诗馨

愿你的事业越来越发达

庄晓明

问好青梧 诗馨

金樽邀月

跟你以前的文字调调不同,很写实,如果能"虚"些,或许更棒呢.
问好!

庄晓明

问好金樽邀月!
想尝试一下多种的表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