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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四分饼”
我的家乡坐落在海边,那里耕地极少,“以粮为纲”的年代,粮食总不够吃。我们家的尤其不够,因为人口多,劳力少。记忆中,很多年,每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几乎餐餐都是喝稀粥。那稀粥稀得极不含糊,能清晰地照出我们胡噜胡噜的嘴脸。
那时,父亲赶海就格外勤,即便大队部三令五申,说私自赶海也是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也要在夜间偷偷摸摸地溜下海。
父亲赶海,因为用的是一种叫“篷罾”的原始捕捞工具,收获总不多,通常就十斤八斤小鱼小虾,母亲总是连夜把它们分类摊在宽篾片编的浅箩上蒸熟,第二天一早由父亲决定由谁拿到集上卖,然后买回点粮食。
赶集卖小鱼小虾的活,我还不到十岁就被父亲指使着学做,当然是在周末和假日的时候。
从我们村庄到集上,约莫十一里地。先是约三里的羊肠似的山路,接着是四里左右的海堤路,剩下的路打两个村庄经过。我经常跟邻居鹅头搭伙赶集,鹅头比我大四岁,很会吆喝,过秤、打包也很有一套,但是他只上过一年学,算数不如我灵光,我们俩可谓最佳搭档。
我和鹅头都被允许花一角钱买自己喜欢的点心吃。我那个时候竟然很愿意忍饥挨饿,省下点心钱,攒着用来买连环画,也经常花两分钱到“连环画”摊看一本“小人书”。鹅头却不,他总是要吃碗馄饨什么的,然后还偷着多花几分钱买点小零食,路上边走边享用。那些小零食最终大部分都到了我嘴里,因为鹅头总要求我把看过的“小人书”上的故事讲给他听,而我那时已学会使坏,总是在讲到要紧处时刹住,等着他往我嘴里喂零食。哼,谁叫他不上学,不多认点字!
一天,我又跟鹅头结伴赶集。鹅头扯着嗓门,歪着嘴吆喝,专心做着生意。我年少,没定性,东张西望。嘈嘈杂杂的市集,人头攒动中,我突然看见大姐夫,就欢天喜地地呼叫着他。大姐夫当时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当他发现我的时候,也非常高兴地向我挤过来,揽住我,摸我的头;接着就又挤出去,给我买回一大包那时我们都叫“四分饼”的圆饼。那种饼,每块四分钱,呈蛋黄色,酥,甜,差不多有一厘米那么厚,直径也有个十一、二厘米。那时,我们家穷,难得一吃。我非常高兴,数了数,竟有十六块之多。我马上拿出一块就啃起来,当然也没忘了慷慨地递给鹅头一块。鹅头很开心,狠狠地咬一口,使劲地嚼着,脸上闪着幸福。
大姐夫蹲下来帮我做生意,我三口两口吃完一块,又吃完一块,当我吃第三块的时候,看见鹅头的眼睛瞟过来,我躲闪不及,就有点不情愿地又递一块给他,鹅头眼里闪着感激。
卖完了小鱼虾,把钱尽数买了点米,跟大姐夫告别后,时间就近晌午了。天气很热,又因为吃了三块“四分饼”,口干舌燥得不行,我就想破例花一分钱到茶摊喝杯凉茶,鹅头也响应。在茶摊那儿,我又拿出一块饼,咬一口饼就一口凉茶地享受着。鹅头不好意思再拿眼睛瞟我,他低着头说要去吃碗馄饨。我叫住他,跟他说,我愿意只收他八分钱而再给他三块饼,鹅头想想觉得划算,就很高兴地跟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完成了交易。鹅头接过饼狼吞虎咽,吃得比我欢喜、比我幸福。
喝完凉茶吃了饼,收拾好准备回家的时候,我突然想用省下的一角点心钱加上鹅头给的八分,给父亲买包旱烟丝、买包卷烟纸(两样合起来刚好一角八分)。哦,那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孝敬父亲吧。
我们说说笑笑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那段海堤路。因为艳阳高照,又因为人行车走,海堤面的泥土化成粉末状,厚厚的一层,我们都打赤脚,踩上去怪烫的。我真有些无精打采,想再吃一块饼提提神,但饼只剩下六块,父亲母亲,二姐三姐,二弟小弟,一人一块,正好。我极力抵制着作怪的馋虫,可是鹅头说,平常家里有什么好东西,谁的父亲母亲都舍不得吃,都留给孩子。鹅头说得对,我终于没抵住馋虫,拿出一块吃了,这下我跟鹅头吃的数一样;然后又拿出一块,掰一小半给鹅头,这样我就比鹅头多吃了那么一点点,我是”四分饼”的主人,这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走完海堤面的路,要走山路前,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纳凉,鹅头似乎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你们家平常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三兄弟优先,你姐姐他们一般都没份。这倒是大实话,我的父母确实有挺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姐姐们对父母的偏心似乎也没怎么表示不满,现在想来,姐姐们小时候都太好,太懂事啊!总之,在那棵大树下,我忘了计较,又跟鹅头把本该是二姐三姐消受的饼给瓜分了。惭愧啊,本来,我挺能忍饥挨饿的,可那天怎么就那么贪嘴,那么能吃呢?
翻过山头,村庄就在山脚下,挥汗如雨的我们又坐下来享受从海那里吹来的凉爽的风。鹅头说,我们把那么多饼吃了,我姐姐没吃肯定会生气。他指的是三姐,三姐跟鹅头同岁,没上过一天学,性格野得很,骂起人来跟刀切菜似的。鹅头不怕父母,就怕不小心得罪了三姐。我明白鹅头的意思,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留给二弟、小弟的份也给干掉,以消灭“罪证”。我想想有道理,于是,那最后两块饼,我们又一人一块地给报销了。鹅头提议拉勾赌咒,发誓不泄密,那也正是我所想的,于是,我们就高高兴兴地拉了勾。
回到家里,放下卖鱼虾的物什,我就直奔水缸,舀起一大瓢凉水牛饮一气。我记得,那时肚子胀得厉害,加上又累又乏,我委顿在老屋门前的一块大青石上。想象当时的情形,呵呵,小小的我,应该打着幸福的饱嗝吧。
母亲叫我吃饭,我吃不下,她担心我中暑,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不放心地劝我去睡一觉,我看着她,幸福地笑着,把她笑得莫名其妙。
歇了会儿,我走进屋里,父亲午休正好醒来,我把孝敬他的旱烟丝、烟纸奉上,在解释钱的来源的时候,一不小心将遇上大姐夫的事给说了漏嘴。呵呵,幸福就像饱嗝一样难于抑制啊!不过,好在我没把“四分饼”的数量供出,父亲疼爱地摩挲着我的头,母亲咪咪笑着,直说我有口福。
两个弟弟在屋外没听见我幸福的陈述,但三姐听见了,她立刻就去找鹅头。鹅头那时正和身卧倒在村口那棵龙眼树下,也许正做着梦,重温享受“四分饼”的幸福呢。三姐怒气冲天地蹦到他身边,咬牙切齿的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回残酷的现实。他杀猪也似地嚎叫着讨饶,他肯定没想到报应会来得那么快。那个笨蛋,那个叛徒,乖乖地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坦白交代了。三姐不解恨地重重踢了一下他的屁股,鹅头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三姐张牙舞爪,连珠炮似地骂他是骗子,骂他是无赖,骂他是汉奸,骂他吃了吐血吐脓。哎哟,多难听,可怜的鹅头!
三姐把从鹅头那儿听到的拿回家咋咋呼呼地宣讲,父亲听了纵情大笑;母亲听了也笑,笑得泪花闪烁;小弟听了即刻就号啕大哭,为那化成泡影的幸福;二弟听了就追着我猛踢猛打;疼我的二姐听了,点着我的额头,说我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三姐呢,嗨,她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
我自知理亏,摸出平时积攒的点心费,给小弟两分,给二弟两分,他们终于肯放我一马。我也恭恭敬敬地递给三姐两分,被他没好气地打落地上。她不要,她要向鹅头讨回公道,可怜的鹅头被三姐当成仇人,一看见三姐就溜,后来他也学我省点心钱买了个塑料发卡送给三姐,才消了灾免了难。
顺便交代一声,三姐长大后居然嫁给鹅头,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 本帖最后由 金樽邀月 于 2007-8-4 19:0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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