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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每天都穿梭在这个城市,这个因为石油而逐渐繁华的城市。
从这条路到那条街,从一个地点到达另一个地点,运送着各种不同的人,在我面前永远是没有尽头的路,只是一直走下去。
我是一个出租车司机。
有时,我会回过头来,细细看一下这个既拥挤也孤独的城市到底是什么颜色。我好象得了一种病,我的眼里只有两种色彩--黑与白。听人们说这叫色盲。因为我的心始终停留在二十二年前,一片青青草,一头花花牛……
我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没有可以说话的亲人,晚上迷迷糊糊的睡去,早上痛痛快快的起床。长歌当哭,我对谁哭?既使我想用生命典当我的过错,可是我到哪里去典当?
我的话好象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经说完了,我喊过的,我喊出了血,我的话语从那时丢了,丢得那么干净。一直以来,我只会看数字,说数字,飞快地说出多少公里是多少钱,就象计算器一样准确。
每天的黄昏来临时,我都在极力寻找。虽然我已经绝望,但我不能放弃。我一直坚信她一定活着,一定活在这个城市。我现在的要求并不高,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二)
二十二年前,一个偏僻的小村。
一个小男孩牵着牛,一个小女孩骑着牛,慢慢地飘出了小村。
“哥,给我唱一支歌,我想听歌。”
“东西街,南北走,东西街上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不小心叫那砖头咬着手……”,小男孩兴高采烈的唱了起来。
其实那不是歌,那时候小孩子们唱的歌很少。
“哥,那儿的草长得真高,我们去哪里放牛吧!”
“好来,咱就去那儿。”
小男孩把小女孩从牛身上抱了下来,把牛拴到一棵树上。说了声:“花花,吃草,这草多青啊!”
小男孩和和小女孩在草地上跑了起来。
“妹妹,我把你打扮成新娘。”
小男孩三下两下就上了树,扯下一些树枝,做了一个草帽,给小女孩戴上。然后就四处采花,别在了小女孩的草帽上。
突然,小男孩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镯,给小女孩戴在了手腕上。手镯是用了好几天的功夫,用桃核做了个小花篮,再用线穿起来的(人们都说,用桃木做的东西可以避邪)。
小男孩细细地看着妹妹。
“妹妹,妹妹,真漂亮,等你做新娘的时候,哥哥挣钱送你玉手镯。”
小女孩快乐地在草地上玩起来。
过了好久。
“哥,我困了。”
小男孩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拨开纸放进小女孩的口里。小男孩又掏出了一块,看了看,又放回衣袋里。
不一会儿。
“哥,我还困。”
小男孩看了一下四周。
“妹妹,那里有好多汽车呢!哥哥带你去看汽车。”
路边停了好些汽车,车上装的是水泥管子,是用来修路架桥用的。
“哥,我想做大汽车。”
小男孩把小女孩连拉带拽弄上了汽车,在水泥管里穿来穿去。
小女孩实在是困了,不一会儿就歪在水泥管里睡着了。
小男孩看到小女孩睡着了,跳下车,一路小跑飞到牛跟前,给牛换了一个位置,好让牛吃到新鲜的草。
他没有想到。当小男孩抬眼往远处的路边再看时,汽车已经向远处驶去。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名字叫阿牛,那时7岁。小女孩是我的妹妹,叫青青,那时3岁。
我的爸爸在小妹1岁半时,生产队炼钢出了事故永远地走了。只留下妈妈带着我们两个过日子。
那天,妈妈去生产队采棉花,叫我带着妹妹去放牛。
(三)
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拚命的沿着公路追那渐渐远去的汽车,我的妹妹在车上。
我问过路上的大叔大爷。他们说,我们这里来的汽车基本上都是从一个叫东方油田的地方来的。
我不知道我沿着公路跑了多久,看着天边的太阳渐渐落了下来,来到一个有火车路过的地方,正好一辆火车赶到,我跟在大人的身后,上了那辆火车。那时我在想,火车比汽车跑得快,一定能追上汽车。
可是,我这一走,从此没有了自己的家。
火车飞快的跑着。天已经黑了,车厢内忽明忽暗。我饿了,我怯生生地圈在车厢的一个拐角处。
“小家伙,你去哪里?你家的大人呢?”
“去找我妹妹,大人没有来!我找我妹妹”
一个好心的老大娘送我一块红署,我啃了起来。那块红署是我这一生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只是当时我都没有说一声谢谢。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如果没有老大娘的红署,我的命运将不得而知,我今生都无法当面向那个老大娘说一声谢谢。
我记得火车走了两天两夜,我吃光了老大娘的红署,老大娘应该是饿了两天。
火车终于到了终点。
我没有想到,终点就是东方油田的驻地,那时的火车很少,如果没有油田,火车也不会到一个人烟很少的地方。
我看到大片大片没有庄稼的土地,高高的铁架子,汽车来来往往,好多穿着油衣的工人来来去去,好多排起来象蛇一样的房子。
我一辆汽车一辆汽车的看,一辆汽车一辆汽车的找,可是我没有办法找遍所有的汽车。饿了就去当地人的家门口站着,他们会给我一块红署或一块红署饼子吃,困了就找个草垛圈起来睡一觉。半夜里,常常喊着妈妈的名字哭醒了。
最后,我找到一个叫东方的村里。天已经很晚了,我又累又饿,可是我闻到了一股清香,一股诱人的清香。
路边,一个简单的房子,一个老人在炸着油条,来来去去的人们放下钱拿走油条。可是,我没有钱,没有一分钱,我的口袋里只有一块糖,已经开始发粘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吃,我要留给妹妹,妹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我要把妹妹带回家。
我靠在一块土墙上,远远盯着老人,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天开始黑了,来买油条的人少了,可以说几乎没有人了。
“小家伙,你是来这里要饭的吧!”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有经常有来要饭的,外地没有饭吃的老人经常领着孩子来这里要饭,然后背着回家,因为这里有油田,有工人,工人是大方的,他们经常帮助那些来这里要饭的人。
“不是。”
“你家的大人呢?”
“在家里。”
“你不是本地吧,你的家在哪里?”
“在三河!”
“三河在哪里?我好象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啊!”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火车,我来找妹妹!”
没有人知道三河在哪里?三河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村。我已经回不了家,我把妹妹丢了,也把家丢了。那时,我已经哭哑了嗓子。
(四)
这位老大爷收留了我。老大爷没有儿女,唯一的老伴也在去年去世了。
老大爷告诉我,不要我叫他爸爸,叫他大爷就可以了。还对我说,等我长到十五岁就有能力寻找我的家,还有我的母亲。现在不成,现在我会活活饿死或是冻死在路上。因为,那个年代,吃饭是大问题,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
就这样,我在这个叫东方的小村住了下来。每天我都帮老大爷卖油条,有空我便四处寻找我的妹妹。
每到夜晚我就想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妹妹,我便想象我与母亲,还有妹妹团圆的样子:我的母亲老了,一脸的笑容;我的妹妹长高了,不时的叫我给她唱歌。想妹妹骑在花花牛上指着一串炊烟,对我喊着:哥,你看,那是妈妈在做饭。
我把仅有的那块糖找了一个铁盒子放了起来,我会对妹妹说,哥哥没有舍得吃,给你留着呢,想着妹妹高兴的样子,我便笑着睡去了。
十四岁那年,应该是十四岁那年。
我和大爷在卖油条。
一个戴眼睛的叔叔用自行车载着一个小姑娘路过这里。
“爸爸,我想吃油条。”
车子停了下来,他们买了一斤油条。
“爸爸,多买点吧,妈妈也许还没有吃饭!”
他们又多买了一点,骑车而去。
等忙得差不多了,我才发现那个小女孩丢下了一卷纸。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幅画,黑白的(素描的那种)。画上有一只牛,一片青草地。我乐了,那牛身上的花也太大了,花也太多了。看着看着,我撒腿就跑。
我都没有听到大爷在喊我。
那是我妹妹,应该是我妹妹。我拚命地向自行车去的方向追去。因为我觉得那牛就是我家的花花,牛看的地方是一排房子,房子顶上有一串炊烟。
我没有追上车子。因为我已经跑到了村外,前面已经看不到行人,天黑了下来。
我拚命地在荒地里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哭。等我回到大爷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大爷好象刚刚回来,还一个劲喘气,应该是找我去了。
“小子,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
“妹妹,我看到我的妹妹了!”
“在哪?快说在哪?”
我爬到土炕上大哭起来。
“我又丢了!”
于是,我确信我的妹妹就在我附近,每天我都用更多的时间找妹妹。可是她的样子我没有看清,只留下一幅素描画……花花牛,青青草。
到了第二年,当我决定上路找家、找妈妈的时候,大爷病倒了,一病就是三年。
我陪大爷过了三年。大爷临死的时候,叫我取出了门上面一个铁盒子,盒子里面有好多钱,包括好多硬币。然后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啊,我也曾有一个孩子,但小的时候饿死了。你拿着这些钱,去找你的家、你的妈妈吧!
(五)
是啊,我应该找妈妈去了。
妈妈已不知道多少次从我梦中出现。梦见我就是村头湾里的小鱼儿,露着天真的微笑,吐着天真的泡泡,冒点天真的傻气,游着睡了,睡着醒了,然后听到村头有人高喊:“小鱼儿,小鱼儿”,我便长上翅膀,一路疾飞;梦见俯在潮湿的地上,趴在远远的坡上,看着母亲的红头巾在田里飘扬,那是我高高的旗帜。
想着想着,我已归心似剑,好象我已找到了我的家,见到了我的妈妈。
我把大爷的后事处理完毕,其实我没有费多大力气,村里好心的人都帮我把事办好了。走的那夜,我学会了抽烟,我坐在大爷的坟前抽了整整两盒。
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每到一个站口,我会住下来,四处打听一个叫“三河”的村庄,然后背上一袋子干粮,我知道,大爷留给我的几千块钱很快就会花完,我要对得起恩重如山、收留我的大爷。
就这样走着,满怀信心的走着,不断地想着我与妈妈重逢的喜悦。一晃就是半年,终于在一个站口打听到了,前面50公里处有一个小站,那个小站附近有一个叫三河村的。
我的泪已经止不住的落下来,我离亲人已经那么近,近的就在眼前。那夜,我没有睡,我走遍了我住宿的小镇,我给妈妈买了一条红红的丝巾和一对护腕。我喜欢看妈妈,看妈妈戴着的丝巾在田里飘扬,那是我和妹妹永远的旗帜;妈妈的手腕有伤,却舍不得花2块钱买一对护腕。
第二天,我来到了那个村庄。
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我看不到花花牛和青青草,看不到村头的炊烟。十一年了,十一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回来了。一身尘土。
我看到了我的家。
风吹过来,灰白的草屋顶上绿草在动;土墙裂了,摇摇欲坠,院里的杂草深深浅浅,有鸡在寻找食物;门上有锁,已看不出有锁,只是因为那里有锈,才觉得有锁。
我跪了下去,头深深的砸向地面。
我的家,我的妈妈……
听到我的哭声来了好多人,我已经不再熟悉。
“你是阿牛吧?”一位老者问我。
我点了点头。
“阿牛啊,你和妹妹丢了之后,你妈妈去找你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山塌了,我好象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坐在老屋子里,三天没有出门。
是我,是我把这个家弄成这样,是我把妹妹丢了,又把妈妈丢了。
第四天天还没亮,我背起了我的包,我去找我的妈妈,与其说是找,不如说是流浪,三年后我找到了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住在一个福利医院里。妈妈疯了,他们收留我妈妈的时候,妈妈睡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浑身是病,已经奄奄一息。
我已认不出妈妈,妈妈已经老了很多。嘴里总在重复着一句话:“阿牛,青青,我的阿牛,我的青青”
半年后,我的妈妈病情没有好转。
我跪在妈妈面前。
“妈妈,我去找青青,我去找回你的青青,找回青青我再尽我的孝道。”
我又回到了那个叫东方的村庄。
[ 本帖最后由 鱼过江湖 于 2007-7-6 15:40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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