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失落的时光

蓝秋

一

七里香已经开败，他痴痴地望着窗外，零零碎碎的白色小花与季节做着最后的挣扎。一阵凄怨的风迎面扑来，它们的岁月已近了尾声。

往日里，一队队整齐的纯白列在阳光下，多么骄傲地哈着气儿！他就像个天真的孩童，俯下身去，爱怜地抚摸着那些花儿，用狗样的鼻子拼命吸着花香，多么沁人心脾啊。闻着七里香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微醉，一股暖暖的气流直往脑门上冲，这时，头有点晕，骨头像女人的身体样酥软，大脑开始不听使唤，眼皮像大雨来临前的乌云不断往下压。他拼命地挣扎，用手把自己的胸膛锤得砰砰响，试图不让自己睡去。

回忆的洪流在泛滥，在他过去的生命里能有什么剩下呢？
一个孤独的身影灯下晃来晃去，夜似乎越来越长，影子在翻看着以往留下的那些或肤浅，或深刻的文字。有些文字沾满了他的悲伤，那些悲伤意外地为他赢得了名声。

他在翻看着以往的文字，和那些在青春激情的瞬间留下的诗句。有不少诗句令他脸红，但也有不少诗句在时间过去后还依然感动着他的心灵，当然还有一些诗句让他觉得骄傲。他抬起头，望着窗外，觉得心灵本身是多么的高贵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进来一件黑色的大衣，与炎热的夏季极不相符。大衣说话了：“太阳就要起来了，快出去吧，她还在等着你呢。”

二

清晨，天还没亮透。山间崎岖的小路上，夏雨摸着细碎的光艰难地行走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在前面走着，大衣上好象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力量诱惑着他靠近。但那时他还年幼，不知道力量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他生命最初的几年是那么空白茫然。他对一切都浑浑噩噩，唯一清晰的是父亲比他起得早，他比太阳起得早。父亲现在已经在山那边翻地了，锄头举起又落下，大地如海面上微风吹过翻起了浪花，一重一重地向四周扩散，以比蜗牛爬行还慢的速度。

一路上两旁的农田里已有人在干活，忙着他们一年的希望。有的和夏雨父亲样地把锄头举起又落下，扰乱了大海的呼吸，一起一伏，无规则地颤动；有的在田埂上擦着额上的汗珠，擦着手上溢出的血，没有人知道大海喝了多少血汗。其他的一些人带着些夏雨从来没有见过的机器，围在一起小声地耳语，神秘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竖起了比够还灵敏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

夏雨的耳朵是出了名的灵敏，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贼，偷了大家很多东西，但谁也没有发觉，偏偏就被夏雨发觉了。倒霉的贼因为夏雨嚷了起来，被大家抓了起来毒打，打得满身伤痕的时候，才把贼扭送到派出所。不过，后来听说那贼放回家后几天就死了。

自此以后，人们都说夏雨的耳朵很灵敏。但夏雨却不这样认为，贼死了的消息一直震荡着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虽然灵敏，但听到的消息都是不好的。在他刚能够把听到的声音记忆下来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他，母亲是个痴呆的女人，整天疯疯癫癫，长期卧病在床，在他能记事的年前就被上帝请离了世界。他想，也许上帝觉得母亲留在世界上不美丽，就请她到天堂去好好打扮了。他从来不觉得母亲没了，在他的心灵里，母亲一定还会回来，所以，虽然空气里散发着悲伤，还是充满了希望。

但是他听到了那些人的谈话：
“听说那个到中央上访的老头倒在一片浪花上了。一块田地才刚翻完，种子还来不及撒播呢，就倒下了。”
“是啊，可怜的人哪，昨天还好好的，说没就没了。”
…… ……
“听说，昨天夜里，乡政府召开秘密会议，没准夏老头的血染红了他们的手……”
那声音越压越低，最后消失了，没有了，仿佛从没有来到过世界。

三

夏雨呆呆地听着，一脸的冷漠，好象那些声音根本与他无关。他在想着如何帮父亲翻地、播种、浇水。他很爱这些活儿，爱干活时候的大地。累了，他就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享受着悲伤的泪水滑过脸盘的感觉，幼小的心灵早就学会了把悲伤当成常态，一切都是如此地理所当然。他爱干活，因为只有干活的时候才可以和父亲在一起。母亲不在的时光里，他学会了和父亲一起把锄头举起又落下，学会了用气力搅拌一片希望的大海。

翻地的时候，父亲会问：“小雨，累不累？苦不苦？”夏雨擦擦额头上汗，懂事地说：“不累！”这样的对话似乎成了他们父子之间不变的对白，父亲问同样的问题，儿子答同样的答案。每次问答完毕，父亲就会用长满粗茧的双手爱怜地抚摸着宝贝儿子的头。每当这时，夏雨会乖乖靠在父亲的身上，幸福的花朵开满了脸。他从来不觉得干重活苦，从来不觉得失去母爱可怜，因为他还有父亲。

四

他躲在山间木屋的时候，黑色大衣又进来了：“继续往前走吧，父亲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呢。”大衣的声音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在深夜来临之后，睡眠来临之前，思索着生命的秘密。
父亲去了，母亲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又是深夜，他举着微弱的灯火往树林深处摸索，艰难地摸索。父亲的坟墓就在离这不远处，墓前有一块开阔的土地，仿佛父亲生前耕过一般。远远看去，父亲安住的地方好象不存在一样，那间又泥巴叠起来的圆锥形的小土堆毫不起眼，要是在白天路人经过，根本不会察觉到这里埋藏着一个人的一生，埋葬了一个人的童年。夏雨回到家，父亲住的地方就是他家，在其它地方没有他的家。他回到家，就举起锄头又落下，翻起了大海的浪花，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进浪花里。他重复着翻地的动作，等待着父亲问：“小雨，累不累？苦不苦？”他就懂事地说：“不累！”然后，父亲就会用长满粗茧的双手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再然后，就让幸福的花朵开在自己脸盘。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亲眼看到叔伯们用泥土把父亲掩埋了。父亲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到头来却被泥土打败了，父亲的一辈子也许是在为自己掘墓吧。也许父亲知道小雨想母亲了，去帮忙找了，可是父亲为什么不带小雨去呢？夏雨痴痴地想着。

父亲的葬礼是在前不久完成。热心的乡亲们帮父亲洗了个澡，换了套新衣服，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一套新衣服，到死后终于可以穿上了。然后，叔伯们就把父亲装进了一个红色的盒子里，一路上吹吹打打，就来到了树林深处预定的位置。大伙儿就七手八脚地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坎，先把父亲生前用过的一些物件放在坎底，再用吊线把装着父亲的红盒子缓缓地往下放，盒子放稳后，就用泥土把盒子盖住，直到垒成了一个圆锥型的土堆。父亲安家在这里了，从这里也许可以直达天堂。

那天，大家没有忘记夏雨，人们都害怕他出事，都护着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嚎啕大哭。可是令人出奇的是，那天夏雨出奇地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天黑了，人们忙完了一切，准备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夏雨不见了。大家都很焦急，到处都见不到夏雨的影儿。天大黑了，人们渐渐散去，剩下夏雨的伯伯在找。

终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夏雨，他竟然躺在那里睡着了。夏雨伯摇醒他，说：“小雨，咱们回家了。”夏雨睁开朦胧的双眼，问：“爸爸呢，爸爸怎么不跟我们回家？”

夏雨伯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夏雨这才意识到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哇”地哭出了声音：“我要爸爸，爸爸走了，以后谁陪我呢。”
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夜色越来越浓了，雾水越来越厚，夜晚被弄哭了，泪水淋湿了山林深处。

[ 本帖最后由 蓝秋 于 2007-7-4 09:36 编辑 ]

蓝秋

五

他记不清自己写下多少行诗了。上了大学后，他学会了上网，把自己写的那些分行的句子贴上网络。他写了很多诗句，青春的狂躁、岁月的磨难、心灵的萌动都有涉及，他想找到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发现竟如浓雾般苍白。多少年过去了，他还一直回避着写关于父亲的文字。他不屑于用文字来表现，那些年轮厚重的回忆无法用词语还原。

念大学时，他很少提起失落了的童年时光，即便偶然跟朋友提起，他们都不信，认为他所说的只可能发生在小说电影里。说多了，朋友们就夸他会编故事。这样的次数多了，他就闭口不提了。后来，就没有人能理解失落的童年时光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了。

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夏雨都痴痴地往着窗外，想那些被遗落的永远未知的美好。他没有什么爱好，寂寞的童年能够给他安慰的唯有书籍。文字的力量是无穷的，在空闲下来的时间里，他总爱沉浸在书本里，或凝视或倾听，读书的时候，他其实只需要耳朵与眼睛就足够了，一切的外在表情与事物对于他来说都显得多余。

《西游记》是夏雨的启蒙读本，是他识字后读到的第一本文学书。那一年，夏雨只有十岁，并不清楚《西游记》是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关于《西游记》的理性认识，那是长大以后的事情。那时，他只爱沉浸在如梦境般的神话世界里，活在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里。只有在那个世界里，他才能够找到自信，才能够掌控自己的世界，不再似现实世界中的摇晃不定。

慢慢地，他已经离不开书籍了，外在的世界太难以把握，无穷无尽。但书本是他可以把握的，文字是他可以把握的。他总找不到世界的尽头，但书本无论多厚，故事无论多长，都能够翻到结局的那一页。这就好象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海上钢琴师》，主人公1900生于海，到死时候还不愿意离开海上的钢琴，1900觉得陆地的世界太大了，人的一生太短无法把握住世界，但钢琴就是固定的那些键，熟悉了就可以把握住了。

六

那天，夏雨读到了宁萱的书信，她与廷生的爱情故事实在让人羡慕。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如此纯粹的爱情呢？他先是在杂志上读到了关于他们的报道，后来又读到又真实的书信与日记构成的书《香草山》，里面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句子都是那么的动人。其中有一段话深深地影响了他：

“世事喧嚣，人生寂寞。我一直以为，支撑我生活的动力，便是罗素所称的三种单纯然而又极其强烈的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我想，在这片已经不再蔚蓝、不再纯洁的天空下，如果还有一双眼睛与我一同哭泣，那么生活就值得我为之受苦吧。”

这段话给了夏雨很大的动力，他从此找到了生活的动力。对爱情的渴望成了他继续前行的动力之一。大学里之所以没有正经恋爱过，只不过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爱情而已。正如刘若英的一首歌曲里唱的“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有的爱犹豫不决 还在想他就离开 /想过要将就一点 却发现将就更难/于是我学着乐观 过着孤单的日子”。

七

世界上还有纯粹的爱情吗？只要两个人有足够的勇气相信彼此在一起，只要两颗心能够彼此依靠，他们就一定能会在一起吗？拥有如此悲伤故事的自己，是否配拥有爱情？她真的会出现吗？他们真的能够一辈子在一起吗？他们能够好一辈子吗？

夏雨曾不断地问自己，这些简单的问题在很多人眼中也许过于肤浅。在某些人的眼中，没有房子、车子、票子是不能够拥有爱情的，但那岂是真正的爱情？
他痴痴地望着窗外，有点无奈地看着外界的喧嚣。

这时，门又开了，那件早已经熟悉了的拥有神秘力量的黑色大衣又进来了。记不清多少次了，黑色大衣上所拥有的神秘力量一直是夏雨继续前行的动力，它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出现，给他以指引，以力量。夏雨很想看清楚大衣的面容，但他的每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既然大衣是神秘的，那就让它保持神秘的形象吧。在每次努力看大衣面容失败的时候，他都这样说，但当下次大衣出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看了，毫无疑问，他是无法看清的，但他相信黑色大衣能一直使他拥有力量，使他保持纯粹。

大衣的声音再次响起了：“她一定会出现的，待到她出现的时候，你就放弃往昔那些悲伤吧，好好珍惜现在……”
她真的会出现吗？真正的爱情会出现吗？他应该相信吗？
夏雨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在耳边说着话：“我相信……”

八

他在痴痴地望着窗外那些悲伤的记忆，一阵甜蜜的香风迎面扑来，他知道它们已经接近岁月的尾声了。它们将被失落，被另外的新的生命代替。这时候的失落，不再是童年的完全不曾拥有过，而是那些悲伤曾经那么深刻地存在于生命之中。现在它们要让出位置来了，在他大学毕业后的今天，他与她相遇了，读着她的文字，他是多么的相信她是一个纯粹的女孩。事实上，夏雨也许有点白痴，有时候多少人追求他都毫不动心，有时候却又那么轻易地爱上一个人。

现在，那些曾经打败过他无数次的悲伤，被新的力量打败了。一些旧的时光渐渐退场，一些新的时光开始走上舞台。
               
                                                                                                                                   蓝秋写于2007年7月3日星期二

[ 本帖最后由 蓝秋 于 2007-7-4 09:36 编辑 ]

胡月

心路历程，很好的述说。提亮鼓励：）

黑子

文字晦涩着，内容牵扯太多。童年的记忆对未来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主题可以更明确点，重点布局

落草风起

文字述说很不错.景象纷杂了点.

蓝秋

原帖由 胡月 于 2007-7-4 12:38 发表
心路历程，很好的述说。提亮鼓励：）

谢谢胡月斑竹的鼓励，这当算自己学习写小说的第三篇。。。
写得有点不像小说，汗：）

蓝秋

原帖由 黑子 于 2007-7-4 12:39 发表
文字晦涩着，内容牵扯太多。童年的记忆对未来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主题可以更明确点，重点布局

回黑子兄：文字是有点晦涩，请大家原谅。。。。但我只能这样写。。。
                  内容牵扯太多，这点我服，我应该尽量让故事本身说话。。。。
至于主题可以明确点，重点布局的说法，我持保留意见：）
谢谢您的阅读呢，哈哈，多批评啦

蓝秋

原帖由 落草风起 于 2007-7-4 12:43 发表
文字述说很不错.景象纷杂了点.

谢谢落草风起的批评指正，您说得很对：）
我以后的写作会警惕的，问好您：）

诗笑

一路失落，最终，新的时光走上舞台，让人的心情从阴暗走向明朗，动人心扉！欣赏了～

金樽邀月

原帖由 落草风起 于 2007-7-4 12:43 发表
文字述说很不错.景象纷杂了点.

同感.
我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想起余华的一段话,他说:"从叙述上来看,单纯的笔触常常是最有魅力的,它不仅能有效地集中叙述者的注意力,也使阅读者不会因为描写太多而迷失方向,就像一张白纸,它要向人们展现上面的黑点时,最好的办法是点上一点黑色,而不是涂上很多黑点."

不过,那个叫申永霞的话我更喜欢,她说:"......其实人人都有一串大道理.写小说的人道理更多.一条一道的都吓得让你不敢提笔.兄弟,你可以听听,但千万别介意."___这话我爱听啊!!

问好!

蓝秋

原帖由 诗笑 于 2007-7-4 15:51 发表
一路失落，最终，新的时光走上舞台，让人的心情从阴暗走向明朗，动人心扉！欣赏了～

谢谢您的阅读，问好您：）

蓝秋

原帖由 金樽邀月 于 2007-7-5 00:11 发表

同感.
我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想起余华的一段话,他说:"从叙述上来看,单纯的笔触常常是最有魅力的,它不仅能有效地集中叙述者的注意力,也使阅读者不会因为描写太多而迷失方向,就像一张白纸,它要向人们展现上面 ...

严重同意金樽邀的话，谢谢您的提醒！小弟刚开始学习小说，以后还请多批评指点
非常感谢……

胡月

原帖由 蓝秋 于 2007-7-4 20:28 发表


谢谢胡月斑竹的鼓励，这当算自己学习写小说的第三篇。。。
写得有点不像小说，汗：）

小说也并不限形式。你这里面的黑大衣，就穿插得很好：）

蓝秋

原帖由 胡月 于 2007-7-5 19:58 发表


小说也并不限形式。你这里面的黑大衣，就穿插得很好：）

恩，再次谢谢胡月斑斑的鼓励。。。。
我知道文章写得不怎么样，但您的鼓励将会成为我努力的动力。。。。
挺感动的。。。
问好您，祝您心情愉快，一切顺利：）

妙妙

我得静下心来读，先问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