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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那会儿,我暗暗替母亲喝彩!
父亲长流不息的眼泪及和怅然若失的神情,我有些难于理解一个壮硕的男人竟柔软到孩子般可怜的地步。二叔忙着应付在我看来煞是热闹的场景,人来人往,有微笑欢言,有痛哭哀号。也许,一个人死去,如同一个人出嫁一样,都是风光无限的事情,只不过前者更多的白,后者更多的红,只是一副漆黑的棺木和白花花的圈啊帐的显示出这里有一个人的离开。于我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并从认识及不认识的人们那里得到怜惜,我渴望这样的事能常事。
那年我差不多七岁。而今,若干年过去了,我身边一些长者溘然仙逝,甚至那些与我抵足而眠的兄弟朋友也撒手人寰,我便开始明白这眼泪不可多得的重量,也渐渐知道死亡原来就是随着满身獠牙、披头散发、戴着镣铐的怪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明白人是多么渴望长生不老,而我们的生命却脆弱得连自己也无法主宰。死去原知万事空,活着的背负对死者无尽的宽容与体谅,于是,仇恨或热爱都是如此继续并传承。
关于天堂,我想奶奶是不大进得去的,因为那时,我内心隐隐作痛的朦胧迷离,潜意识中期冀奶奶在炼狱的日子里早日幡然醒悟,得道成仁。
在父亲与二叔尚幼时,爷爷因意外的病症而抛妻弃子,早登极乐。奶奶在水深火热之中倔强地养育着她的两个儿子,即便生活在她骨子里勒下沉重的痕迹,奶奶依然如门前那株高大的枇杷树,结出诱人的黄黄果实。奶奶像一个善于顽强作战的勇士,十分刚毅地撇下幼小的孩子,外出干活。我想,在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些时刻,奶奶一定描绘着孩子与工分之间的巨大差异,并把满腔充满泥土味的智慧在夜晚小心地拍进孩子们瘦弱的身躯。有一天,当一个女婴的啼哭让多少人不休谈论时,奶奶义无返顾地抱着女婴回到自己家中,百般疼爱。后来这位意外而来的女婴,成了我的二婶。虽然有三个嗷嗷待乳的孩子,虽然寡居的艰辛非比寻常,但奶奶全然断绝改嫁的门槛,独自或间或靠她的兄弟姐妹周济而熬着岁月。父母曾经指着一位男人,让我叫“爷爷”,可奶奶暴跳如雷,说再提起那个人就有得好看。
岁月,总是不觉间跌撞过去。父亲还在田地里干活,奶奶将他唤回来,父亲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从此,这个陌生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这样的出嫁与这样的迎娶,无疑是多么不由自主,母亲说——这就是过日子,与婚姻无关。母亲成了这家的人,没体会到什么新媳妇感觉。奶奶理所当然地升级为“皇太后”。小脚奶奶的裹脚布,母亲没费什么周折就应付自如,那似斜刀切开的小脚,散发出难闻味道,多年后母亲说,那就象腌咸菜的味道。倘使母亲在为奶奶修剪小脚而动作稍有闪失,奶奶果断地飞出一脚,母亲不明所也,爬起来后不哼不哈继续谨小慎微地修剪。奶奶数落父亲,懿旨频出:好好管教你那媳妇!于是父亲便十分好好地同母亲吵闹、怄气。那时,二叔、准二婶及一大家人同馔而食,不管怎样,母亲总是先就锅底细致地盛上满意的饭菜,恭恭敬敬地递给奶奶,然后自己站在灶台前胡乱吃一些残羹剩肴。不仅家务事多是母亲承担,母亲还要同父亲一样,挣些工分,而父亲回家后喊一嗓子:“真他妈累!”奶奶便心里微微颤抖,指使母亲给父亲倒点水什么的。母亲马不停蹄,张罗饭食,喂猪喂鸡,有时深更半夜,奶奶要不叫醒母亲,要不在门外破口大骂,大意是白天某个时候,母亲的某个眼神中流露出了挑衅奶奶的意思。
我想,奶奶独自承受超长的压力,透支着个人的精力,也许可以总结出女人的艰辛和酸楚吧!与另外一位“有得好看”的爷爷可能更是比着万恶旧社会更苦大仇深的刻骨恨。可是,奶奶一味对母亲如此,就象手持魔镜刻毒对待可怜白雪公主的为女巫。 当母亲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后,奶奶似乎变本加厉。我们一个个弱小的生命抢走了奶奶的口粮和母亲对她无微不至的体贴,二叔和二婶在我出世时不久就缔结良缘,可是奶奶对凶巴巴的二婶言听计从,令父亲没想到的是在他倍加关爱的二婶也居然“背叛”了我的母亲,层出不穷的鬼点子经由奶奶一手操办便如玉玺红红地盖在公文之上。二婶提出分家,奶奶自然满口应承,父母分得一间最东头的卧室,最西头的一件厨房和猪圈,二婶分得堂屋和紧邻堂屋两边的三间房子,奶奶自己要了转角的两间。分派完毕,大家各自整理和重新隔离屋子,母亲十分委屈,埋怨父亲是软柿子,想想二婶结婚是何等风光排场,回想自己嫁来就如同一头牲口被牵过来,往圈里一推,说一声:好好呆着。分家表现出的严重偏袒,让母亲在一次伤透了心,走过一切的陌生与扭曲,母亲点点白发上了青丝,日渐沉默无语。
有一天,我们兄妹两人闲耍,无意间发现一只鸡蛋,我们只是想把鸡蛋当作玩具,那时我们并不知道玩具的概念,两个小孩子抓来抢去,结果就是青黄染了一身,倒也开心!然而乐极生悲。母亲听说了这事,颇为严厉的骂了一通,偏偏奶奶如神兵天降,又如电影里那些及时赶到的警察,我们被捉了现行。奶奶哭天喊地为一只鸡蛋报仇血恨,母亲在奶奶推攘下说是她把鸡蛋打碎了,姜毕竟是老的辣,奶奶放开母亲,审视我们两个嫌疑犯,最后判定我是罪魁祸首。我以为坦白从宽,便竹筒倒水般说了原委,奶奶说兔崽子!转身拿出一条绳子,命令父亲和二叔将我捆起来,绑在那棵枇杷树上,我的挣扎是徒劳的,脸贴照树干,成熟的枇杷香味沁人心脾,奶奶用竹棍子狠狠抽打我的屁股,人老了,打一会可能有点累,便让父亲亲自上阵,往死里打。父亲就真的往死里打,就像我是吹足了气的猪,抡圆棍子砰砰乱捶,我也许进到了死亡的门前,两眼欲裂,一丝说话的气力荡然无存,过往乡亲和其他孩子看着我受到这样“公正”的惩罚,指手画脚。我也是脸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便横下一条心,慷慨就义。好在妹妹和母亲磕头如捣,事态得以渐渐平息,当我被父亲和二叔驾回房间时,母亲拖着瘫软的身躯一步一挨,血染红了裤子,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延展,直到可爱的床头。
我爬在床上,像一团富有弹性的肉。乡村里唯一的医生姗姗来迟,消毒水,酒精,厚厚的纱布,我只是觉得很多人,但我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医生很忙,便把两次的青链酶素一次性注入我体内,好在怎样的摧残我也无动于衷。一连十来天,我只能在床上爬着,不可须臾动弹,而奶奶不闻不问,时不时飘过几声——好好管教孩子。
后来,我们一家到了城里,奶奶和二叔留在农村。城里有很多的鸡蛋,但我从不曾尝过个中滋味。在我眼里,那些不再是单纯的蛋了,而是一个个血与泪的混合体。母亲依然忙碌,但可以看出她多了的笑容和舒展的额头。
有一年,父亲接奶奶来城里。一个个小房间,让奶奶很不习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总是吵着要回去。母亲尽可能的满足奶奶的一切需求,裹脚布上的功夫母亲依然游刃有余。家里吃饭用的都是小碗,奶奶总是问我们能吃饱么?埋怨母亲舍不得给我们吃。那时,只要能剩下饭菜,第二顿奶奶总会只吃剩下的,父母怎么劝都不管用,奶奶坚持说孩子们吃不饱,怎么还能有剩饭剩菜呢。于是,后来母亲每顿都少做些,奶奶见不到剩的,便怀疑母亲给我们吃了,便到厨房监工,确定果真没有时,才心安理得地吃。奶奶吃饭总是把调料什么的夹出来随手就往地下一扔,特别是口痰,人在那里就吐在那里,父亲总是趁奶奶不注意或不在家时,尽快清洗掉。
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奶奶说:你们咋那么笨呢?在屏幕四周贴上红纸条,就像彩电一样了。我说:不可能的。父亲便瞪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父亲和母亲真的立刻行动,将薄薄的红纸认真裁剪,贴在电视屏幕四周,可依然没有见到预期的彩色效果,奶奶说:你们上当了,买的是假货,别人家的都可以。这个别人,我后来问母亲,母亲笑笑,摇摇头。
我们兄妹都在上学,奶奶跟着我们,送上一小段,叮嘱我们走路看着车辆,放学早点回家,便独自四处看看,像放风的犯人。晚上写作业,奶奶就看着我们。奶奶会讲很多故事,更想不到的是奶奶能整篇背诵《百家姓》、《千字文》还有《三字经》、《女儿经》。奶奶说,小时侯她也上过私塾,那时她娘家不穷,但她的几个哥哥老逗她,奶奶就只能哭,后来私塾老师建议女孩子还是应该学女红,奶奶就告别了课堂,但先生教的那些句子清晰地进入奶奶耳朵,进入奶奶心田,就扎下了根。我说奶奶,你要是念了私塾,现在肯定了不得。奶奶说:那还能吃人不成。
奶奶终于忍受不城里的生活,她说一点不自在,人又不认识,出去腿脚又不灵便。母亲送奶奶回去,当母亲返回来时,给我们两个孩子一人一双布鞋,母亲说:是奶奶一针一线亲自缝的,鞋底也是奶奶亲自纳的。
奶奶去世后,父母都回了农村,我们被父亲的一位朋友照料。后来,我问母亲,奶奶那么凶,你怎么受得了呢。母亲说,你们几个孩子也很凶,有点像你奶奶的脾气。
一直以来,每逢春节,或叫鬼节的时候,母亲买一些纸钱,找一个角落烧掉,风雨无阻,而父亲似乎从来没和母亲同时出现在那样的场景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陪着母亲,看着母亲一脸的虔诚和淡然,我想,奶奶也许早已经到了天堂了。
[ 本帖最后由 一路鸣鸿 于 2007-4-22 13:0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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