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婆

金樽邀月

阿水婆

刚回到乡下，阿水婆不往自家走，而是踮踮地往我们家来。
她一开口就骂自己老糊涂，说用惯的梳子落在城里儿孙家。我敢肯定，她说的就是那把我打小就见识过的民国时期的红木梳子。
她担心“败家”儿孙把它当垃圾扔掉，她想打个电话交代他们什么时候务必给捎回。
她又骂自己魂儿叫小鬼给勾走，她还骂自己的眼睛叫棺材板盖了，记不住看不清写在墙上的电话号码。
其实，她不过想央个人到她家去帮摁下电话号码而已。
于是，我就随着去她家；于是，只在过年间回趟老家的我就有了效劳她老人家的机会。
偌大一座房子就她一个人，她说好好的房子让它放空城不吉利，她宁愿老猴守洞；她说自己老骨头贱，在城里呆着就犯病。
刚要打电话，她的一个孙媳妇就追着回来了。
她那孙媳妇一见她就黑了脸数落：七老八十的人还学孩子偷溜；跟着就把那把老古董拍在她手里，阿水婆的老脸即刻就乐成一朵干菊花。
阿水婆纳我坐，下令叫她孙媳妇照风俗给我煮个蛋吃，说吃了一年到头都太太平平。我知道那是她的心意，就不敢不领情。
阿水婆牵住我的手，眯了眼端详我的眉眼，还摩挲我的头，我的心里袅袅升起被菩萨摩顶的喜悦，三十多年前那些旧事想分享喜悦似的跟着涌上了心头。
那时的阿水婆总是穿着补丁重重的衣服，经常挑着担大箩筐光顾村外军垦农场，拾柴火，捡些破铜烂铁菜帮子蒜须什么的。一天，她撞见军垦农场的饲养员拖着一只病死的小猪要去埋掉，就要求送给她。饲养员跟她解释说病猪吃不得，她操着半咸半淡的普通话说老百姓鸡屎都吃得，惹得饲养员哈哈大笑。那病死的小猪到底被埋掉，但阿水婆岂能放过，悄悄跟去把它扒出弄回家。想像她当时的样子一定像一只饥饿的兀鹫。
老百姓鸡屎都吃得——阿水婆这句话像口头文学至今还在小村人中流传。我相信对那个时代有记忆的人，每当听到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会有许多联想。我现在就想起，那一年九月，台风大作，海水冲坏海堤而倒灌，已经扬花的稻谷载浮载沉于茫茫的海水，全村的男女老幼载浮载沉于饥荒的日子。
不只是因为那场台风，早已流行的饥饿更象流行感冒，食物也就更成了药。药医病，有时也伤人啊。要不是部队卫生员及时施救，被那死猪肉横七竖八撩倒的阿水婆一家八口啊，说不定就全都站不起来。
我还记得，阿水婆那时比较喜欢从生产队的地里往家一把一撮地拿东西，叔叔他们眼尖，总没遮拦地说破，常惹得她披头散发，叫骂抢白，两家人就那样结下怨恨。结了怨恨后，彼此互不退让，怨恨便越积越深，竟至于差点就闹出人命。
是那场特大台风后的第二年吧，二叔的小儿子在她家门前的池塘落水夭折，起先指摘她们家的人不施援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认定是他们家的人下毒手。三叔那时年轻气盛，冲到他们家去胡搅蛮缠，结果惹翻他们。阿水婆那时正削着番薯，争吵间，三叔的肚子就挨了刀子。我比较愿意相信那是争执中不经意造成的，但三叔坚持说，阿水婆咬牙切齿，绝对下的是杀招，最有力的证据是三叔肠子都流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三叔躺在血泊里呻吟的情景还那么历历在目，叫我毛骨悚然。
我那时还很小，但心里一样怀着怨恨，常拿他们家的禽畜或自留地的瓜果撒气。不过，那次，我像一只小土豚溜进阿水婆家自留地偷了两个乒乓球似的瓜儿却是与怨恨无关，纯粹是饥饿的怂恿。我敢说阿水婆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绝对是有的放矢地用高亢的山歌调调把我爸我妈，把我的十八代祖宗唱进咒词，把我唱成烂地瓜烂芋头，唱成丧尽天良的日本崽，无恶不作的国民党，让我切实感到那天的天空不止往下耷拉了三尺，叫我的头勾得低过那些被五花大绑押着游街的地富反坏右，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被一只张牙舞爪的母夜叉占为领地，而我也总是在变成一只乒乓球后才溜之大吉。
呵，该掌嘴，该掌嘴，原谅我的不厚道啊，阿水婆！照理说，断了香火的菩萨，变成夜叉也是可能的。您如今慈眉善目都成活菩萨了呀，我还抖搂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唉，我真是个爱说三道四的酸秀才！

黑子

这个人物很鲜明。我是一气读完的，把阿水婆的人物形象树了起来。喜欢这样的文字，穿越时空，却平静自如。

寒山依依

一贯的细节处的幽默造句,使得人物形象生动而鲜活.
小事件引出旧日的宽背景.巧妙完成人物塑造.

读着流畅顺口,脉络也很顺.
邀月这篇依依很喜欢.
问好你啦!

薛暮冬

精彩的细节描写，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黑子 于 2007-3-28 17:34 发表
这个人物很鲜明。我是一气读完的，把阿水婆的人物形象树了起来。喜欢这样的文字，穿越时空，却平静自如。

那个摆弄小小说出名的侯德云检讨他做小小说的得失时说自己:"创作的初衷不是从人物出发，而是从思想出发，一味地追求深刻。这样的作品很难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感。"
他又说:"在我看来，一篇小小说的存在理由，不外乎四个方面：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回味，让人思考。"
我想照他的话来摆弄,写这个的时候,我只赋予它一点点意味,那就是: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廉耻.
这个人物形象差强人意,但她的存在理由有多少,我还是茫然.
谢谢来读!
问好 !

金樽邀月

原帖由 寒山依依 于 2007-3-28 17:36 发表
一贯的细节处的幽默造句,使得人物形象生动而鲜活.
小事件引出旧日的宽背景.巧妙完成人物塑造.

读着流畅顺口,脉络也很顺.
邀月这篇依依很喜欢.
问好你啦!

谢谢依依鼓励!
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薛暮冬 于 2007-3-28 17:56 发表
精彩的细节描写，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谢谢暮冬,问好!

落草风起

这篇写得畅顺,语言无雕琢的痕迹,却是很有趣很诙谐和很形象.如"阿水婆的老脸即刻就乐成一朵干菊花。"'但她绝对是有的放矢地用高亢的山歌调调把我爸我妈，把我的十八代祖宗唱进咒词，把我唱成烂地瓜烂芋头......""而我也总是在变成一只乒乓球后才溜之大吉。"
人物形象很丰满,很合情景,活脱脱.
这篇挺好,一口气就顺完了.似乎找回了你曾经的感觉了哈.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落草风起 于 2007-3-28 19:32 发表
这篇写得畅顺,语言无雕琢的痕迹,却是很有趣很诙谐和很形象.如"阿水婆的老脸即刻就乐成一朵干菊花。"'但她绝对是有的放矢地用高亢的山歌调调把我爸我妈，把我的十八代祖宗唱进咒词，把我唱成烂地瓜烂芋头 ...

谢谢鼓励!
总之还是茫然,多读多写,也许会找到出口.
问好!

黑子

原帖由 金樽邀月 于 2007-3-28 19:05 发表

那个摆弄小小说出名的侯德云检讨他做小小说的得失时说自己:"创作的初衷不是从人物出发，而是从思想出发，一味地追求深刻。这样的作品很难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感。"
他又说:"在我看来，一篇小小说 ...

是啊，形象就是这样特别，才能让人得以一观。

雨儿

如果说以前邀月这类的文字是素描，这次倒更象是工笔画。

描写细腻，平实，对人物的把握不抑不扬，恰到好处。

邀月的叙事能力很强，于叙述中展现人物，使形象鲜活与饱满。

我很喜欢这篇，邀月真棒，为你加油、喝彩！~

问候邀月：））

青梧

呵呵，一些方言穿插其中，还有一些具有地方风味的描写
很有味道。这个酣畅淋漓，倒数第二段诙谐，彰显功力。结尾简洁，于全文，却漂亮的很。。。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雨儿 于 2007-3-29 11:40 发表
如果说以前邀月这类的文字是素描，这次倒更象是工笔画。

描写细腻，平实，对人物的把握不抑不扬，恰到好处。

邀月的叙事能力很强，于叙述中展现人物，使形象鲜活与饱满。

我很喜欢这篇，邀月真棒，为你加 ...

见到你,真高兴!
春天了,真该出来走走啊!
谢谢鼓励!
问好!!!!!

金樽邀月

原帖由 青梧 于 2007-3-29 12:01 发表
呵呵，一些方言穿插其中，还有一些具有地方风味的描写
很有味道。这个酣畅淋漓，倒数第二段诙谐，彰显功力。结尾简洁，于全文，却漂亮的很。。。

谢谢青梧鼓励!
问好!

天放

好处大家都说了,我不罗嗦.
开头"踮踮"二字不好解,似乎一般写做:"颠颠".
结尾有点酸了.不如"吃完了阿水婆的那碗鸡蛋,我也回家了".供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