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女——永远没有尾篇的诗章》
序:我是惠安,我是海
自从你感染了海潮的律动
就有水从你的额头不断滑向脊椎
你敏感的触角终于忍不住,恨不能长出飞翔的翅膀
就像一粒急于露芽的青春痘
我老远,就看到你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大包纸笔和镁光
在你激动的问路声里,我不骄也不躁
我轻轻地笑,只露出贝齿的光芒
迎着你来时的方向,我不腼腆也不忸怩
我轻轻地系上围裙,划亮灶膛
我看着那些车船从四面八方而来
从千里万里之外的四面八方而来,“隆隆”“潺潺”地响动
像迎亲队伍的花炮,像天真的孩童
在我的窗门外伸首仰脖,到我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关于我的身世,有着许多风格迥异的文字
他们说我孕育了万花丛中的奇葩,孕育了岩石与水的大地艺术
他们说我孕育了一帮春潮涌动
却有男人坚实而宽阔腰板的女人,是“封建头,民主肚”
哦!我是海,是东方的石头,是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服饰
哦!我是海,是闽南的石头,是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服饰
说到我,他们便想起那
黄斗笠下打了结的将半边脸遮起的花头巾
想起让他们费尽心思的若隐若现的肚脐
他们说我落后,念念不忘母氏时代
我是漂洋过海而来的番薯
从烈炎焦灼的地心走来,沉潜着上升
我赞赏她们的坚忍与勤劳
她们忠于自己的乡土,但不作裹脚闺中的金莲
她们有生生不息的脚茧,有压不断的扁担
我称誉那生于海,养着海的船夫
古铜色的肌肤与花岗岩的筋骨已将船只越驾越远
不但有黄皮肤的朋友,还有了黑皮肤、白皮肤的朋友
我爱听那“铿锵铿锵”的錾石合鸣
也欣赏兴风作浪的台风海啸
也怀念你们——所有怀念惠安的人们
这一切,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
这一切,在每一个瞬间都诠释着历史、现在、与将来
我是环绕着篝火的舞蹈,是严整的帆阵
是一排排林立的工厂,是熙来攘往的车船
是沿路布满的市场和商店
我是惠安,我是海!是海的惠安,开放的惠安
我日夜奔流不息,一日千里
我是时间,是海丝文化的起点,是会说话的石雕
是整合力,是创造!
我把巧夺天工的惠女形象推向了世界的潮头
而今,我依然低着头,跪着双膝一块一块
一寸一寸地将她打磨
古城头灯塔下的渔火正如繁华的不夜都市
村与村,县与县之间的距离正越缩越短
哦!嘿哟嘿哟……
而“嘿哟嘿哟”就从未绝耳过……
一、血色黄昏
我空空地来,便不会空空地去。在夜里,我把陶瓷打碎,天明时我将用它们来聚拢光亮,传播光亮。是以对先祖、乡土的神性崇拜——
从梦里,那个叫“很想睡”的地方
我已走不出
血色黄昏下的崇武
没有人能回避体内的血源
我所了解的生活是
我的他乡也许将成为未来子孙的故乡
而我的故乡,是我先祖的他乡
那是一场保家卫国的抗战
无数官兵从中原而来
将一座石头古城,些个姓氏
将一个叫戚继光的男人
留给了我,以及我六百多年前的乡亲
以及这六百多年来
跟我喝过同一湾海水的灵魂
还是一场保家卫国的抗战
同样的敌人从海外而来
将一个夜半鬼嚎的西城角
两条血流成河的沟渠
将一个关公显圣的传说
留给了石锈斑斑的僻远海岬
(我终将也要被打碎,不是被别人,而是自己。就像暴风雨后的叶上水珠,一颗不会连着另一颗。)
这一切,请原谅我的记忆
以及我故意的疏漏
历史就像舞台上的旦角
时间是捏笔的化装大师,而我
只有一条老旧的船儿
甚至我是没有船儿的,充其量
我不过是一名水手
当人们都在谴责早婚的陋习
同情女性遭遇时
谁又来替经年以海水洗澡的水手说几句
问自己,我也不能
我是人子、是人父、是人夫
张三说:我逃避与“我是人”对峙
李四说:睡吧,一大早就得干活
姑娘喃喃自语:好想找个人说说
我吗?我也不能
此刻,我不想关心人性
我要静静地翻阅日记
坐进针一般却柔软的木麻黄林里
坐进阳光滚烫却冰凉爽身的海水中
我要
寻回我的船儿
带上我的挚爱出航
说起女人——那地方的女人
裸出的肚脐,黄斗笠下花头巾
总会引起惊奇的目光,和询问
而我,只知道城市里的辣妹也比不过
她们更性感
但从我口中出来的是
她们中的许多人
都换上了城市里的辣妹装
或所谓的时装
这一切,请原谅我吧
我的记忆很薄
不过是一朵浪花
一把木麻黄叶或一棵地瓜藤蔓
我不敢轻搅那海
不敢轻碰那石
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早忘记了恐惧而卖力地演出
这一切,请原谅我吧
今夜我连石头与海的故事也不想关注了
我所了解的成长是
故事里的人都充满了无奈
听故事的人眼里都流露着向往和幸福
就连我的日记也只写着四个字:血色黄昏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天色
二、乡魂
(在虹出现以后
流传着“沉东京浮福建”的传说)
日子在脚踝处游离
讲故事的人只有故事没有人
想必那时
我定是站在古城的跺口
跟着那人
用手掌汇聚目光
那人用另一只手
指向远方,有水的远方
我看不见她
是她的声音让我看见了她
顺着她的所指
我仿佛看见了什么
却依然什么也未见着
我恍然如楞在梦里
痴痴地站立
我怎么也望不见她说的“东京”
而福建,就在我的脚下
我曾独自一人
或悄悄跟伙伴潜入海水
也没找着人们说的
那个有人喂鸡的海中村落,后来
我认识了虹
听闻过地壳变动
这让我的思维更加混乱
却也多少明了了
为什么那些埋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人
终究还是接受了无爱的婚姻
人啊!怎样的一个悖论
面对命运我开始质疑
假如她说的“沉浮”一事属实
假如没有那撼山动地浮出水面的一刻
那我曾是暗无天日人寰绝灭的故里之地
如今是否还叫福建?还叫惠安?
如楞在梦里,我痴痴地望着有水的远方
这一刻
我是如此真切地站立在海边的古城头
这一刻,是千张桅帆撑满竞发的时刻
朋友,请坚定我们的热爱吧
热爱我们星一样璀璨正冉冉而升的乡土
热爱我们曲折多舛的人生
热爱我们如春一般缤纷的年轻和梦
热爱,热爱我们的生命
三、黄斗笠
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坚强。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确切告之——这世界的本质是火。在前生,我是夭折的水手。今生,我来寻找他的新娘——扎出第一顶黄斗笠的姑娘
我
无法知晓具体的情节
那
或许是整宿的辗转反侧
或许是破晓前鸡鸣后的决心
或许是某座山头、某条田垅
某处海水中的苦咸
苦咸是一种毒药
我笃定她曾喝过
她天生就比苦咸还毒
她不承认
情节后来发展成这一部族的灾难
冰一样的雨开始敲打孕妇隆起的肚皮
日头火辣辣,烧光了方青的嫩草
所有的族民都习以为常,代代相传
直到第一双源于自私的眼睛
向死亡发起俯冲之后
人们才逐渐听说了自由两字
但我实在想不出
还有什么
比早婚更适合拯救这部族的香火
该知道海水有多么的凶险
石山有多么难搬
不停的行走又怎可能走不大脚板
(黄斗笠哟,黄黄的漆
谁家的姑娘扎出了第一顶黄斗笠)
没有人告诉我竹条草棕如何编成斗笠
我只看见
一双双讶异的目光喷出愉悦的笑容
我只看见越来越美的上镜率
或许她真的只是出于爱美丽的天习
包括她花头巾下短窄的上衣
银质腰带束着的宽筒裤
或许,她有着比梁祝更凄美坚贞的爱情故事
她包裹起自己
让不幸的男人安心离去,男人越来越少了
人们渐次学起了她,将生活扛起
一个部族的悲剧在承受蔑视中持续繁衍
人们讳莫如深,活生生将她忘记
今天,我每见每想到一次惠安女
就想到爱
那裸出的肚皮
多像一条地平线,将世界一分为二
衣是衣,裤是裤
多像夫妻之间难以弥合的隔膜
我实在想不出
还有什么比爱更像火的
我实在不能不去想你——裁出
第一套如此服饰的女子
还有谁比你更了解男人
还有谁将男人看得更加透彻
用网捞起的相思毕竟是少数的
铁錾雕琢出的生活需要多大耐性?
錾孔里的婚姻得包容多少琐碎?
(她的婚姻,是我们的伤口。在其肚子未能幸运地隆起的时候,一年中仅有可怜的几个允许相夫的节日。)
我实在不能不去想她——将贞操
裁成服饰的女子,有夫不能依偎的女子
可曾在暗夜里轻抚肚皮
祈祷一年中可归婆家的仅有几个可怜节日
千万别来月事
她包裹起自己
许多姑娘也包裹起自己,一辈子守寡
许多时候,那只是一个样貌模糊的男人
谁
来告诉我黄斗笠的真实故事
那
情节我终究要无法知晓了
岁月是一辆长途爬涉的汽车
我们没有理由责备自己的先祖
或许我们看见的黄色
就是本质里人类的血液
四、麦当娜
我曾在梦里看到自己死了。某种东西离死亡越来越近,温度却越升越高。我看见许多偷窥的眼睛都戴着口罩……
不是在戏或梦的场景里
有时候
空间就像一个正在漏气的球
在美国,有这么一个女人
我从网络上看见她最近又大了肚子
圆滚滚的跟十五的浩月一样
我那一直漂移在心里的影子
又开始作祟了
在黎明前日落后的海港
在千山万壑洞开的海滩
在人头攒动的市场里、街摊边
影子裸着腰,三五颗别针轻轻巧巧
将两条裤管一高一底定格在膝盖以上
有时候,我会枕着影子失眠
时间在那里,扮演镜子
我曾亲眼所见那美国女人的同乡
将我女同乡的衣服,比在身上
她的男友则兴奋地亲吻起她
对她比着大拇指
镜子实际并非绝对真实
像当时的我,一下子混淆了性感和艺术的界限
像现在的我,还是分不出性感和艺术的界限
于是,我相信——
人性会给时空带来伤害,而伤害
是塞翁的马
当某种东西正越来越少
人们才习惯性地想起艺术的白纱
如今的古城
已有许多的当地民俗服饰在出租
惠东女,成了一种音乐
那美国女人还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她相信轮回不
但这应该与宗教无干
她不是先锋的惠东女
惠东女也不是羞赧的她
任怎么,都不是
五、鱼龙窟
许多人都走在一条貌合神离的路上,而我们是在走着一条貌离神合的路。我们用爱将心照耀,但不是燃烧……
我把相思树牢牢植在背上
相思树瘦小,,默默地陪我听着潮音扎马立腰
像一尊古老的雕像,像久经沙场的将军
老旧的舢板从我的脚边压过
压着潮湿的烟头,哧哧咳咳
嵌了钢烙了铁的船搁起橹帆从我的脚边压过
弹飞潮湿的烟头,轰轰哒哒
布衣草履沿着我的肩膀
手挽着一家人朴素的新鲜,成群结队
短裙皮革登上我的胸脯
捕捉我咸湿的胸毛、鼓囊囊的肌块,
仿佛迎神的锣鼓
哦!我是海边一块巨大的石头
哦!我是海上一座风光的岛屿
我峻峭、坚实、壮阔,沉稳而沧桑
是发育完整的雄性美,我是苍茫大海中天生的海龙骨化石
是东方的鱼龙窟,是驻守海疆的城堡
我雄浑而壮丽,是大自然与个体智慧的天人合一
我刺绣文身,将国际岩雕艺术发挥到极至
而我,更愿是你脚下的一块石头
历数你长了又破,破了又长的脚泡
你的光脚板是我切肤的疼痛,只可仰观而不可近狎
我是背着戒刀的行脚僧
从前生寻到今身
我的手上、腿上、我的胸膛上,乃至身躯的每一处地方
都刻着我寻找你的过程和愿望
哦!爱,我是你前生未谋面的对象
是你前生样貌模糊的新郎
是你前生那逃避责任的男人
哦!爱,你是我前生未过门的媳妇
是我前生样貌模糊的新娘
是我前生那独臂持家的女人
我始终把相思树牢牢植在背上
那是你烘烤悲苦的树——是根——是脐蒂,是返乡的桥!
我把古老的传说高高地举过头顶
是以行祭礼将你崇拜
我是八脚鱼,吸盘紧紧扣在你行将出现的路旁
我就像八脚鱼,只能一次次地将你仰望
哦!爱,你是我的海,是那巨人般大石的银腰带,是东方的银腰带,是闽南的银腰带
哦!爱,你是那巨人般大石的银腰带,是闽南的银腰带,是东方的银腰带,是不再独属于我的海
我自命要把相思抛在脑后
而把相思抛在脑后实即越不过相思树林
我决定把你的消息带向更远的远方
我相信,有海腥气息的地方
一定有丰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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